对于徐州,每一位跟随过孙策的孙氏族人都十分熟悉。
因为在建立江东基业过程中,孙家曾经三次对徐州用兵,且都是与淮浦陈家打的。
其中,第一次是陈家挑起来的孙氏反击战。
是时孙策以极短的时间占据了江东,令魏武曹操感慨“猘儿难与争锋也”,生出忧彼做大难除的忌惮之心。恰好在那时候吴郡太守许贡被孙策绞杀,曹操便用手中“奉天子以令不臣”的便利任命陈瑀为吴郡太守。
声称这是为了协助孙策讨伐已然称帝的袁术,实际上是为了向江东掺沙子。
陈瑀出自淮浦陈家,乃陈珪的从弟、陈登的从父。
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后,他先是陈兵马在广陵郡最北端的海西,准备攻下被袁术占据的广陵郡,然后又派遣使者带了三十多颗印符前去给祖朗等首领封官许愿,让他们在孙策北伐袁术时出山袭取郡县。
算是为了将自己这个吴郡太守的头衔落实绸缪罢。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使者携印符抵达吴地寻到人之时,祖朗已然和太史慈一起归顺孙策了。
面对这样背后捅刀子的行为,孙策自然不会忍气吞声。
且在陈瑀授人以柄之下,孙策将本应北伐袁术的军队用在陈家身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即,便以吕范为主将督徐逸等将领引兵北上攻打海西。
此战陈瑀大败,不仅领军的家族将领陈牧临阵被杀、士卒被俘虏四千余人,就连本人都不得不孤身逃往冀州投奔了袁绍。
但获胜了之后的孙策,并没有占据广陵郡。
因为是时汉家天子犹在、天下诸侯犹顾忌着大义的名分。
而是复向天子进贡以示自己没有叛逆之心,顺利的让曹操捏着鼻子给予了名分——封孙策为讨逆将军、吴侯,让其名正言顺的掌控了江东。
只不过,此时的广陵太守是陈登。
孙策既然解决了名分的问题,也要着开始手考虑日后陈家报复的问题。
尤其是陈登也做了与陈瑀一样的事情。
乃是暗中遣人去给江东的豪强封官、招揽严白虎的余党为己所用。
更重要的是,在孙策转兵前去攻伐刘勋夺下庐江郡、劝降了豫章太守华歆时,陈登也顺利招抚了徐州当时势力最强大的海寇、属下聚众万余户的薛州,拥有了随时跨江南下为陈瑀复仇的实力。
卧榻之侧,犹不容他人酣睡。
何况是仇人!
为了日后进军荆州为父报仇有个安稳的后方,从庐江归来的孙策直接以得胜之兵北上攻打广陵。
只不过,可惜了。
骄兵必败。
才学更优于从父陈瑀、吸取了前番战事教训的陈登,早早就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他在中渎水中段的津湖(精湖)、射陂处修筑了一座匡琦城,以此来扼守大江与淮水的连通,令孙策无法倚仗水师的精锐做出绕后侵扰、切断粮道补给、四面围城等举措。
而且,中渎水的水位很低。
唯有夏秋雨水丰沛的时节才能通行大船,冬春时节并不能通江抵淮。
如前吕范大破陈瑀时是夏季出兵的,故而能往来自如。
一战破庐江、降豫章的孙策意气风发,罔顾春季水浅引兵北上攻伐广陵。
而他麾下的得胜之兵也壮志踌躇,人人觉得陈登也如陈瑀一样不堪,待他们临阵后便兵败如山倒。
然后被陈登以劣势兵力大破之。
江东士卒临阵被杀与被追击所斩者,合计有万余人。
此战是孙策有生以来最惨的败绩。
也让他无法咽下这口气,没多久便再次兴兵北上攻打匡琦城。
不同的是,此番他留在大江北岸的江都督粮草,将督战之权委托给了孙权。
做出这样的决策,并非是他仍轻敌。
而是第二次兴兵北上,他规避掉了所有不利因素、甄选精兵良将夯实了以众凌寡的必胜前提,所以才让孙权去露脸积累威望。
尤其是当时曹操正在攻打占据徐州的刘备,挤不出多少兵力来驰援陈登。
只不过,孙权还是败北了。
陈登大张旗鼓的派出使者前去向曹操求援后,便暗中遣人出城在救兵来援的道路上,每隔十步就堆一堆柴草。
待入夜之后尽数点燃,令是夜亮如白昼。
让吴兵误以为曹操大军来援已至,各自惊慌失措,也让陈登再次寻到了机会领军主动出击、再次以斩首万余的战绩逼退了吴兵。
此战过后,孙策没多久便遇刺身亡了。
继位后的孙权,也因为内忧外患等诸多紧要之事,以及陈登也在不久后病死,故而不复兴兵向徐州广陵。
但自此之后,被孙策赐姓纳入宗族的孙韶,便有了夺下广陵与徐州为孙策雪恨之心。
这就是他积极经营广陵郡的缘由之一。
故而,此番听闻军士禀报江北广武湖有叛乱,他第一时间便召集私兵部曲渡江而去。
虽然这样的小叛乱在江东早就司空见惯。
但他不允许自己北进青徐的筹谋,还未得到孙权肯定实施之前便被一场小叛乱给抹黑了。
哪
怕这种叛乱无伤大雅也不行!
是啊,广武湖的叛乱对孙韶经营广陵郡的影响不大。
除却江都坞堡驻军屯田自给外,他沿着中渎水北上依次在广陵县城、高邮的广武湖、樊良湖以及匡琦城都设立了戍守点,遣兵士督护体质羸弱的山越屯田。
其中匡琦城的驻军有一千,皆是他的私兵部曲。
所以说有匡琦城在,广武湖的叛乱根本酿不成大祸,更无法逃脱他现今引兵前去的追讨!
再者,叛乱造就的损失在他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广武湖驻守着七百余兵卒。
主事的李戎将其实是他私兵部曲的百人督,而官居校尉的王黎与忝为副职的张鹏各有三百私兵。这七百余人在那边驻守,监护着千余山越俘虏屯田与渔利;出产在扣除日常耗费后,一半入国库一半归王黎与张鹏平分。
此外,王张二人让自家私兵开辟的田亩出产私有、多劳多得。
算是给王张二人率私兵为国戍守的嘉奖罢。
故而,叛乱给他带来的损失,是丧损一百部曲、大半山越俘虏与一些没有转运回江东的积粮罢。
至于为何倏然有了叛乱......
他大抵也能猜得到:王黎与张鹏共事时时常有冲突。
今日你告发我私下偷偷收揽了魏亡人、翌日我指摘你鞭挞山越俘虏等等,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
孙韶对此也无可奈何。
锱铢必较、贪图小利是江东小豪强的秉性,就算将他们其中一個人调离了,换个其他个小豪强过来也同样不会和睦相处。
索性,在叮嘱李戎将尽力周旋后,便听之任之了。
但会导致如今军士来报,说张鹏杀李戎将、擒王黎以及裹挟大半山越俘虏欲北去投魏之事,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令张鹏竟不顾留在吴郡的家小而独自叛逃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孙韶引了一千部曲在八百水师的接应下渡江而去。
一千部曲,足以应对这样的叛乱了。
且如今没有战事,许多士卒还在轮休中,他的私兵部曲分出驻守京口、江都以及匡琦城后,也没有多少闲暇待命的。
值得一提的是,前来拜访的吾粲也随行了。
以他的说法,是既然恰逢其会,便一并过去江北看看孙韶的经营成果罢。
对此,孙韶求之不得。
也趁此机会,在渡江之时将自己对吴国的战事筹划说了。
吾粲不置可否。
只是颔首表示自己已然知晓,是否要联合重臣一起劝说孙权,还要容他思虑详细了再说。
少时,至江都。
驻守在此地的水师将领孙怡(东州人,非江东宗室)出迎。
且还早早就将从广武湖逃回来的军士、山越俘虏都聚集在一起,等候着孙韶的询问。
这种做法让孙韶颇为赞许。
但也有一点不好。
就在他询问的时候,竟还在坞堡内看到了几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
经孙怡解释,才知道他们都是王黎的几个子侄,是驻守在此地的刘禹得悉变故后,便急匆匆遣私兵去南岸接过来的。
故而孙韶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责怪孙怡让闲杂人等进入军营的举措。
他知道王黎与刘禹是通家之好,不乏婚嫁。
而刘禹这样的做法,无非是担心王家逃回来的私兵以及在广武湖那边开辟的田亩,会被其他将率趁机藏匿与吞并。
唉,江东豪强蝇营狗苟如斯,安能求彼等死力北伐!
在心中叹了声,孙韶也不多说什么,在问出事情始末后引兵北上时,更没有让刘禹随行同去追击张鹏——被张鹏所擒的王黎应是凶多吉少,就让刘禹留在江都护着王家子侄收回私兵罢,以免王家日后式微,会诟病自家为国戍边反而迎来了家破人亡结局。
只不过,他还是疏忽了。
心思全在如何向吾粲展示自己经营广陵成果的他,没有发现刘禹的异常。
王黎凶多吉少之下,通家之好的刘禹竟没有主动请命同去平叛!
且刘禹在他进入江都坞堡后就一直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的脸上表情。
是故,他也不知道,紧张得后背里衬全湿透了、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刘禹,在他离去后还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且偷偷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因为他遣私兵归去大江南岸,可不止是接来了王黎的家人。
就在船坞停靠着的几艘船上,还有他自己的家小以及多年积累的资财呢!
“世侄,你带诸人归去船上罢。”
站在坞堡外的中渎水畔,目视着孙韶引数百只轻便走舸北上时,刘禹将王家为首的子侄拉身边,低声嘱咐道,“切记!不管等下发生什么事,都不可妄动!更不能让船夫将船只开往丹徒!还有,你阿父毫发无伤,毋庸担忧。”
言罢,不等王家子侄作答,便挥手招来部曲将他们送去船上。
自己则是继续驻足了片刻后,才缓缓归入坞堡。
在坞堡内,他的三百多私兵皆已然被甲操刀,在坞堡营门不远处严阵以待了。
且此
坞堡的主将孙怡,也随着孙韶北去了。
.............................
“我御下不严,让孔休兄见笑了。”
在急促前行的走舸上,孙韶迎着寒冷的江风,遥遥看见广武湖戍守点已然浓烟滚滚,便略带赧然对身侧的吾粲谓之。
“嘿,公礼自谦矣。”
而吾粲则是摇了摇头,含笑宽慰道,“方才我也听闻贼子张鹏叛乱缘由了,并非公礼之过。所谓小人乐乱,如是也。”
嗯,据逃归来的军士与山越俘虏声称,广武湖叛乱是这样导致的——
张鹏先前偷偷藏匿了二十余户魏亡人、编入自家徒附中,但却是不知为何被王黎给探知了,也将事情捅到了李戎将当面,请李戎将遣人归来告知孙韶,依律将张鹏拿下行军法。
但李戎将还没有做出决断呢,张鹏就先低头了。
声称只要不告发他,他就将那二十多户徒附悉数赠给李戎将与王黎。
有利可图之下,三人当场就达成了共识。
但却是不料,张鹏根本信不过王黎,觉得王黎不会因为分到了十几户徒附,就放弃将他整死的机会。
故而,他的低头只不过是缓兵之计。
达成共识的第四日,他便从南岸的家中转运来了许多酒肉,设宴待李戎将以及其百余部曲。
那些酒中都是下了药的。
根本想不到张鹏竟如此歹毒的李戎将与百余部曲,都作了饱死鬼。
而得手后的张鹏,也趁机引兵袭击了没有防备的王黎、将其生擒了,然后搜刮了积粮与裹挟山越俘虏北上投魏。
至于为何没有将王黎也杀了......
逃回来的人看到了,被反绑的王黎被带着北上时,一路上都有专职的士卒羞辱鞭挞.....
所以说,因为这样的缘由导致的叛乱,还真得归根在江东小豪强的贪鄙上,而不是归罪在孙韶身上。
且江东内部叛乱之事,几乎年年岁岁都有。
山越反、山民反、吏民起事、将率投敌.......诸如这样的事,吾粲早就习以为常了。
如今在孙韶麾下有叛乱,又有什么稀奇呢?
再者,虽然孙韶在江东有着爱兵如子的美誉。
但爱如子的兵士指的是他的私兵部曲,而不是所有隶属于他督领的士卒,更不包含麾下将率的私兵部曲。
江东部曲私有制。
张鹏的私兵部曲都不归孙韶督领,吾粲自然不会见笑了。
反之,他渡江后看着中渎水两岸的屯田,还觉得孙韶才干非凡、无愧镇边良将的美誉。
所以他在宽解罢了,还加了一句,“且方才公礼声称,我军重新修缮了匡琦城,他日进军淮泗之地自如。由此可推断,贼子张鹏将受阻于匡琦城下,公礼追去定可一战可擒也。叛乱一日可平,公礼犹自谦邪?”
“哈哈哈~~”
闻言,孙韶纵声畅笑。
正如吾粲所言,以数百只走舸疾驰追去的他,绝对能在匡琦城外拦截到张鹏。
毕竟张鹏太贪心,叛逃时竟还搜刮了积粮以及裹挟山越俘虏一并前去,行走的速度不可能快得起来。
但这不是他畅怀的主要缘由。
而是他听出来了,吾粲对他经营广陵郡的成果不吝赞誉,已然有了一并劝说孙权实施青徐方略的意思了。
只不过,他所倚仗的匡琦城,如今已然落入魏军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