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尚早,还未到饭点,苏泽领着朱瞻基回到了他的营帐中,坐下之后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见朱瞻基还在皱眉沉思,知道朱瞻基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他刚才的那些话。

  想想也是,一个人固有的世界观是从小到大形成的,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轻易改变的,苏泽的一些理念对于朱瞻基来说有些超前了。

  思忖片刻,苏泽没有继续和朱瞻基灌输人人平等的理念,而是讲起来时政。

  苏泽一边烤火,一边开口说道:“你之前问我,国库没有银子,如何推行教育,当时我没有给你答案,现在倒是可以和你说两句我的心得,你姑且先听着。”

  朱瞻基正襟危坐,侧耳聆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听那些大儒讲课的时候,就差背着手在后头了。

  苏泽倒是没在意那么多,而是缓缓开口道:“在我看来,一个国家想要强盛,不是某一个人努力就行了的,而是要整个国家的人民共同努力才能推动着国家进步。”

  “首先我们要明白国库为何没有银子,是大明真的就这么穷吗,答案是否定的,大明不穷,只是银子都不在国库里罢了,至于在谁的兜里,你心里应该是有数的。”苏泽自顾自的自问自答,也不管朱瞻基能不能听懂其中的意思。

  “想要使得国库富足充盈,那么首先我们要完善朝廷的法度,不让一些有心人有空子可以钻。”

  “再其次,是要想办法让百姓富足起来,民富则国强,一味的想着压榨百姓是不可取的,那是杀鸡取卵,饮鸠止渴,迟早会生出乱子。”

  “不能朝廷一没钱粮了就想着加重赋税,那样只会适得其反,虽然暂时解决了朝廷的需求,可更大的隐患还在后头。”

  “为何那些百姓都喜欢将土地投献给士绅就有这部分原因,除了士绅不用缴纳赋税,他们收取的赋税往往比朝廷低一点之外就是百姓害怕朝廷朝令夕改。”

  “今年收三成赋税,明年收四成,那么后年是不是要收五成了?”

  “朝廷在百姓眼中没有公信力了,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就拿大明宝钞来说,为何大明宝钞一再贬值?”

  “就是因为朝廷那些年乱发乱印,导致百姓不信任朝廷了,朝廷缺乏了公信力,其根本原因不在于大明宝钞如何,而是朝廷缺乏了公信力,若是朝廷一开始就严格按照有多少银子,印多少大明宝钞,那么我想大明宝钞是不会贬值的,起码不会贬值的如此之快。”

  “百姓说愚昧也愚昧,他们没有远见,只看得见眼前的蝇头小利,虽然目前投献给士绅们土地可以不用交那么多的赋税,捡了个大便宜,可其实更大的坑还在后头,他们看不见这些。”

  “这也导致了越来越多的土地到了那些士绅们手中,百姓无地可耕了,朝廷自然也没有赋税可以收。”

  “因为咱们大明优待读书人嘛,读书人倒是得了优待,可这就直接导致了朝廷越来越穷。”苏泽嘴角微微翘起,似有讥讽。

  中国封建历史王朝,都是农业社会,经济制度是典型的小农经济形式,土地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

  土地的所有制模式有三种:国家所有、地主所有、农民所有。王朝建立初期,朝廷为了安民养生,会偏向于农民所有。

  到了一定时候,渐渐的就会发生土地兼并,大量的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失地农民沦为大地主的佃农、雇农。双方矛盾发展到一定的时候,农民起义就爆发了,国家由此陷入动乱,甚至崩溃。典型的如汉末、隋末、唐末、明末农民大起义,直接造成了政权的解体。

  这种情况呈规律性循环,之所以如此,根子出在土地赋税制度上。

  历朝历代朝廷都有规定:士绅名下的土地有一定数额的赋税优免权,可以减免赋税、免劳役。他们名下的土地赋税和国家规定农民应缴纳的赋税,存在一个轻松牟利空间。

  士绅兼并农民的土地,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用暴力手段非法夺取,而是农民为了少缴赋税,把自己的土地主动放到士绅名下。

  比如,国家规定农民一亩地为三成赋税,士绅只收他一到两成。

  这样一来对农民可以少交土地赋税,士绅即得到了土地所有权,同时还有利可图,双方达到了一个双赢的结果。这就导致一个恶性循环,土地越来越集中到士绅手里,农业人口也大量依附于士绅集团,国家的土地的赋税越来越少。

  最关键的是士绅们这样干是不犯法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明明是减少赋税,并且根据读书人的身份还有限制,比如秀才可以有五十亩地可以不缴纳赋税,举人有一百亩,可到了大明后期根本就没有这个限制了。

  “想要让国库的银子越来越多,首先就是要完善法度,不能让下面的人钻空子,其次就是朝廷要想办法让百姓越来越富足,一个人的力量固然有限,可千千万万人加在一起的力量可就不少了。”

  “试想一下,一人缴纳一斤粮食,十人就是十斤,百人就是百斤,千人千斤,我大明如今有多少人口,一年下来又能收取多少赋税?”

  “朝廷不需要每年加重赋税,而是每年就按照一个定数去收取赋税就可以了,获得的多的就多交,少的就少交,只要这中间没人钻空子,吃拿卡要,随着时间推移,自然而然国库就充实起来了。”

  “你不能让本就获得不多的底层百姓去和那些地主们交同样的赋税,打个比方,一个农户家里只有十亩地,一年能收十五石粮食左右,朝廷收取三成赋税,那么就余下了十石半的粮食,对于这农户来说,少了这三石半粮食,他一家老小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不然到了灾荒时节就会没有粮食吃。”“那些西山的流民就是例子,他们不是因为雪灾无家可归,而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度过这场灾荒了!”

  “而一个地主,就拿最小的地主来说,家里没有几百亩地都不好意思说是地主的,那么就按照他家有三百亩地吧,一年下来能收四百五十石粮食,收取三成还余下了三百一十五石粮食,少了一百三十五石粮食虽然比底层百姓要多的多,可他收获的也多啊,不但不会没有粮食吃,还能有多余的粮食去换银钱,或者存储下来。”

  “所以朝廷要改变这种现状,修改一下收税的规则,地多的就要多交税,地少的就少交税,虽然损失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但实际上惠及了更多的人。”

  “对于百姓来说,少交一点赋税便能每年多出一些粮食,他们自然不会想着去将土地捐献给士绅们,想着逃税避税!”

  “而士绅们,因为土地多,要交比百姓更多的赋税,他们再想要吸引百姓投献就只能比朝廷收的更低,他们兼并的土地越多,要交的赋税就越多,那样就会亏本,他们还会去兼并土地吗?”

  “这样下来,不仅能避免土地兼并的问题,让百姓不至于无地可耕,还能让国库多出不少钱粮,何乐而不为?”

  朱瞻基一直静静的听着,等到苏泽说完了之后思索了一会儿才皱眉说道:“这样好倒是好,减轻了底层百姓身上的压力,可那些读书人们不会答应的,他们会说他们是读书人,为何朝廷不仅不优待,还要收取更多的赋税,势必会引来非议。”

  苏泽停止了拨弄炭火的动作,抬起头神色认真的看着朱瞻基说道:“我之前问过陛下一次,如今我也问你一次,大明是要得那少部分读书人的民心,还是要得千千万万百姓的民心?”

  朱瞻基抿了抿嘴没说话,深深的看了苏泽一眼,好像他从未了解过苏泽,这一刻的苏泽是如此陌生。

  朱瞻基沉吟良久才呼出一口浊气说道:“对于大明来说,当然是千千万万百姓的民心更加重要,可这样一来,朝廷要承担很大的压力不说,你也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到时候千夫所指,口诛笔伐扑面而来.......”

  从朱瞻基攥紧的拳头可以看出来他此时的心情并不平静,从小就跟在朱棣身边的他太了解那些读书人的嘴脸了,就连他皇爷爷那样的人物有时候都不得不向读书人和满朝文武妥协,更别说苏泽了。

  别看苏泽说起来很简单,可真的做起来那却是千难万难,到时候就不是现在只是上奏折弹劾苏泽而已了,苏泽这是在挖全大明读书人的根基,势必会引起全大明读书人的疯狂反扑的。

  上次捐款虽然那些读书人也骂苏泽,说他是奸臣,佞臣,可若是一旦将苏泽今日所说这些话传出去,那些读书人可就不是骂几句苏泽而已了,一定是恨不得吃苏泽的肉,喝苏泽的血。

  为何要读书,因为可以科举,中了科举之后便能光耀门楣,入朝为官,即使中不了科举也能享受朝廷的优待,富甲一方,衣食无忧。

  可一旦读书人也要缴纳赋税,没有了朝廷的优待,那读书人们还会对科举趋之若鹜吗?

  要知道科举一策是大明开国就定下来的,优待读书人也是开国定下的,可苏泽如今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取消朝廷对读书人的优待,非但要取消优待不说,地多的还要多交税!

  这.......朱瞻基第一次觉得眼前的苏泽十分陌生,要知道苏泽也是科举出身的正统儒学读书人之一,他也是既得利益者!

  苏泽神色平静的说道:“你要想让大明越来越强盛,江山万年,那么就必须解决这些问题,土地兼并问题不解决,随着大明人口的增加,势必会导致越来越多的人无地可耕!”

  “赋税问题不解决,钱粮就都进了士绅们的兜里,进不了国库,朝廷也就没有了银子,没有银子就发不了军饷,打不了仗,北征要停,下西洋也要停!”

  “瞻基,想想吧,随便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官都能眼都不眨的就拿出来几百亩地,拿出大把大把的银子去买股票,国库却没有银子,连军饷都快发不出来了。”

  “你再看看西山的那些流民,他们别说交赋税了,连一家老小的生计都维持不了,你去看,睁开眼睛去看,京城里的那些达官显贵拿着大把银子挥霍,手底下良田成千上万亩,奴仆成群,百姓却无地可耕。

  “这难道不可悲吗,这难道不是朝廷的无能吗?”

  苏泽站起身来,指着京城的方向,神色激动,他憋的太久了,此时不吐不快!

  “当日飞天之时,陛下让我看,让我看京城多么繁华,说大明多么强盛,我让陛下看看脚底下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难道那些流民就不是大明的百姓,不是你朱家的臣民吗?”

  “还是说,大明需要千千万万的百姓,只需要那些读书人,是不是在你们朱家人的眼里,百姓不是大明的臣民,只有那些读书人才是?”

  朱瞻基被苏泽喝骂的脸色涨红,有些无地自容,闷声开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朝着我发火,我只是害怕朝廷承担不住压力,怕到时候引起朝野非议,皇爷爷会弃车保帅,我怕我到时候保不住你........”

  “先不说那些废话,我就问你朱瞻基要不要去改变,要不要舍弃少部分人的利益,让更多的大明人获利。”

  “我只问你,不管其他,你要是说不要,不愿意舍弃那部分人的利益,害怕引起非议,威胁到了你皇太孙的位子,我马上就走,老子宁愿带着人去海外和那些蛮夷为伍,也不想做你们朱家的臣子了,话就撂在这了,你要是觉得不妥,老子今晚就走!”

  苏泽也知道朱瞻基在担心什么,可他也想借机看看朱瞻基内心的真实想法,到底是要维持现状等着亡国,还是愿意跟着他改天换日。

  要是朱瞻基瞻前顾后想着维持现状,不敢放手一搏,苏泽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朱瞻基无语的看着苏泽说道:“你不用激将我,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这是大事,要从长计议,不是脑子一热就能决定的,要一步一步来,不是我说你,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如此急躁。”

  苏泽翻了个白眼,朱瞻基这孙子还说教起他来了,不过说教归说教,苏泽也知道了朱瞻基的态度。

  说不上支持,但也没反对,还是要再看看,显然朱瞻基也有他自己的主见。

  “哈哈,和你开个玩笑嘛,你那么严肃做什么,我又没说现在就干,别说你怕,我也怕啊,你是不知道,上次捐款之后,那些狗东西居然派了人到你送我的庄子监视老子,把老子吓得够呛,生怕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那些狗东西读书把心都读黑了,要是今日这些话传出去,估计老子就要交代后事了!”苏泽骂骂咧咧道。

  他还是对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因为直到今天他都还没查出来那一拨高手是谁派来的。

  朱瞻基没吭声,他大概知道苏泽说的是怎么回事,如果他猜测的没错,那群人应该是他皇爷爷手底下的人,不过这事就不和苏泽说了,免得让苏泽以为他皇爷爷不信任他。

  “苏兄,你也是读书人,别这么骂自己。”朱瞻基淡淡的说道。

  苏泽的表情一僵,有些尴尬,这话说的,他是在骂那些读书人,又没骂自己,他这个读书人可不黑心,朱瞻基这话有些让他寒心了。

  想他苏泽一直都是忠君爱国的典范,每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给老朱家出谋划策,想要让大明越来越强盛,朱瞻基居然将他和那些狗东西混为一谈,寒了众将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