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何宝林通敌叛国,犯下的是谋反大罪!()”

这话连星茗听着都觉得有些惊奇。

一个泥足深陷在后宫之中,满心满眼只有家族荣光的女人,是怎么和谋反扯上关系的?

偏偏谭招娣静默几秒,突然大笑了一声。

她在殿内重新梳妆,吩咐婢女为自己上最浓烈的艳妆,戴最名贵气派的首饰,穿上比当年选秀那日还要漂亮的衣服,她的原话是我要比新娘子出嫁都要美?()_[(()”,说话时带着狰狞的笑,看人的时候眼白里泛着红血丝。

于是宫女又瑟瑟发抖将她的指甲涂上鲜红的蔻丹,一层又一层,又一层……

一套流程走完,已经过去两个时辰。

夜半。

四处宫墙下藏匿着守夜的宫女,在交头接耳。

“真的是谋、谋……?”

“我听说是给人下毒被抓到了!”

“我怎么听人说是与侍卫私通扰乱皇室子嗣血统呢。”

来的路上说何宝林什么罪的都有,五花八门的高帽子不要钱般往何宝林头上招呼。

刑部还没审,何宝林就已经在悠悠众口中被定下死罪。

很明显。

是家族遗弃了何宝林。

淑妃自缢,其父兄解甲归田,那么这段时间里查出的诸多罪状总得有个来顶锅的人,才好安抚住百姓文人们的口诛笔伐。去年肥猫伤人案由何宝林替淑妃背锅,而今自然也是由何宝林一家老小来替淑妃的一家老小顶锅。可陛下偏偏只拿下了何宝林一人,只字不提其正前朝当官的六品官员父亲,其中腌臜不足为外人道也。

谭招娣只感觉,大快人心!

当真是大快人心啊!

你为家族卖命,甘心当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即便是危难时刻你也不愿背弃家族。

可是你的家族呢?

你的家族又把你当什么?

一遇到事儿,第一个被推出去送死的人就是你!

谭招娣春风满面,自打进宫以来从没有这么身心通畅过,从头到脚都泛着快感的麻,脚步也跟着轻飘飘的。她微笑同每一个路上遇见的宫女说平身,若是遇见合眼缘的,还会莫名赏赐一二,将众人弄得诚惶诚恐,在她离去许久后才脸色惨白,啜泣着交头接耳:

“娘娘为何要赏赐我,我、我是不是哪儿开罪了她?“

“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啊。”

拿到赏赐的人像拿到催命符,没拿到赏赐的人则是满脸庆幸。

她在宫人们的眼中早已经与癫鬼无异。

一路上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画面——春喜被倒吊着沉入水中时的痛苦哭求、在大狱中的那几l日嗖嗖流窜的老鼠、飞到脸上的小蟑螂。首饰匣中日复一日减少的首饰、何宝林替她簪上桃木簪的温柔浅笑、被扔到角落里生灰的稻草人……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尖声大笑的梦,在眼前不断闪回。

() 等她回过神时,已经打点好刑部,来到暂时关押何宝林的地方。

“娘娘,请。”

她抬步迈入,却在走到最后一个拐角时停下。

“我这身如何。”

她是精心打扮过的,盘发上堆满金金红红的珠翠,一身草莓红十样锦、乳白色披云肩,浇筑石榴红耳饰,左右手各佩戴手镯,十根手指头恨不得戴上二十个玉扳指。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穷人乍富的堆砌诡异感,狱卒初见只觉得重,再看又会觉得乱,但他哪敢如实说,只谨慎垂首:

“娘娘尊容,属下不敢贸然直视。”

谭招娣抬手扶正云鬓,确保每一根发簪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又检查十指鲜红蔻丹有无脱落处。一切准备就绪,她才扬起笑容,抖擞精神转过那一道人生拐角。

何宝端坐在角落,还是白日里的服饰,素净,只是头饰被抓得歪歪斜斜。

见谭招娣到来,她起身行礼,礼仪周全。

“谭才人安……”

“风水轮流转。”谭招娣直接打断请安,省去寒暄笑盈盈开口:“几l年前我被你构陷入狱,当时是你来大牢看我,没想到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就轮到你了。”

来者不善。

何宝林坐了回去,面色疲惫闭上眼睛。

谭招娣一皱眉,冷笑:“装什么装。”

何宝林:“……”

谭招娣挤兑:“牢里的伙食可还好?”

“……”

“当年我还有春喜那丫头陪着,是个忠心的,在我落败时尚且忠心护主。天可怜见,为何你如今一个人在其中?你家里人没有花钱打点?”

“……”

“哦,我明白了,哈哈!原来你家中根本就无人在意。”谭招娣猛扑到牢房木杆上,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里面,大笑说:“为何不说话?为何不看我?是不是觉得很丢脸?白日还下跪向我求助,求我护住你的家族,结果晚上就被家族背弃,这么大的一件事,你家竟连个派过来问询的人都无。”

提及家族,何宝林才睁开眼睛,转头看过来,语气淡淡。

“才人穿这身,不好看。”

“……你!”

哐当!一声巨响,谭

招娣一拳头砸在木杆子上,面色青紫。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她恼羞成怒。

深吸一口气之后,她恢复冷静,一根一根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最后拿到手上居然有七八根之多。握在手中冰冷沉重又扎手,她将一根发簪扔到何宝林足下,像赏赐街边行乞的乞丐般昂着下巴说:“当年我锒铛入狱,你来看我时将红玛瑙簪子还给我,说那才是属于我的东西。”

又丢一根。

“我恨极了你那副嘴脸,日日想,夜夜恨。每次在陛下身下承欢时,我都想吐,紧接着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这个背信弃义之人。我突然就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恶心了,因为你比那头猪还要让我感到恶心!恶心!”

再一根。()

我现在这样说,你肯定不能理解我当时的感受。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如若不能感同,就切身受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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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你体会不到,那就两根。”

“两根不行,那就三根!”

越说越大声,等到将手中的簪子全部扔完,她已经双目赤红含上了泪:“你后悔吗?”

“……”

何宝林沉默了许久,看过来的视线略复杂。

谭招娣猛地拔高音量:“你后悔吗!”

何宝林:“你想问的只有这个?”

谭招娣:“不然呢?”

“朝堂诡谲、后宫龃龉、内宅纠纷,你都不好奇?你难道就不好奇淑妃所犯何事?不好奇六扇门搜出来的罪证为何?不好奇今日之事后朝堂格局……”

“别说了!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后悔吗。”她凤眼圆睁,一瞬不瞬紧紧盯着何宝林,她想着,总得有个能够令她释然的结局吧?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这两年的癫狂沉沦。可她注定是要失望的,视野中,何宝林往日粉嫩的唇色如今苍白起皮,没有任何波澜地漠然道:

“生为何氏女,永世何氏女。”

“无甚可悔。”

谭招娣松松垂下紧抓着木杆子的手。

很早很早以前,她远在大西北的爹总是说她倔犟,犟得像头驴,她深以为然。这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她也从未遇见过像自己这般倔犟的人,可何宝林看起来是个温柔如水的性子,骨子里却也是透着一股子捶不烂的犟,令她都自愧弗如。

那就比一比谁能够犟到最后。

“我会救你。”她说:

“你的家族将你看作弃子,那就由我来将你救出。从今以后你的命是我的,我让你活你才能活,我让你死,你活不了。我可以等,一天不行那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那就一年,一年还不行那就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总有一天,我要亲耳听见你说后悔。你不是说我在深宫里没有目的地去争宠很可怜吗?我告诉你,你错了,大错特错,因为你就是我活下去的动力,哈哈哈……”笑声忽止,她眯着眼:

“夜还很长,岁岁年年,咱们走着瞧。”

何宝林皱眉:“我早已身陷囹圄,你打算如何救我?”

谭招娣:“我不管陛下和你父亲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推你一个小女子出来下狱,我只知道我能给出更加诱人的条件,即便是帮着陛下整治我爹也行。只要过了陛下这关,想要救你出来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何宝林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仿佛是预料到了什么。

总算是愿意从墙角站起身,来到木杆子之前,与谭招娣面对面,彼此距离不过半臂。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谭招娣笑着:“伪造你的亲笔信件。想必要不了几l天,你就能够亲眼看到家族蒙难的模样。届时你不仅能够毫发无损从刑部出来,还会摇身一变变成举劾家族的英雄,风风光光,整个燕京谁不敬你一

() 声,巾帼不让须眉。”

“不可!”

何宝林面现怒容,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搁着狱杆抓紧谭招娣的衣袖祈求,“不要这样做。”

看见何宝林的脸色,谭招娣幸灾乐祸,总算是感觉今天这一趟没有白来。

她甚至开始幻想以后——

不是说她争宠没有任何意义吗?

谁说没有!

何宝林的委屈、恐惧、后悔……全都是她向上爬的意义。

“明日便送你一份大礼,日后你何氏家族谱你得写在第一页。”谭招娣拂开何宝林的手,一点一点将袖子抽出,感觉到衣角愈发凝重的顿感,她同样也能够感受到何宝林心中的沉重。

浑身毛孔仿佛忽然间大张。

茅塞顿开,苏爽至极。

她不再和何宝林废话,大笑转身:“若是你何家以后还有族谱的话哈哈哈哈……”

“才人!谭才人!不要走,谭招娣!”

何宝林的尾音哽咽,“我不能成为家族的罪人啊。”

鲜少能看见何宝林情绪大起大落。

谭招娣本来都打算放完狠话就转身离开,听见这声音,终是没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她以为会看见何宝林哭泣,下跪……

恳求、绝望。

可再一次出乎预料。

何宝林双手抓着牢狱木杆,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一直眼眶通红看着地面。

她脸上的血色迅速流失,直至变得苍白、惨白,谁也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她在想些什么。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她才恍惚抬起脸。

“宫里头应该没有人敢和你说真话了……谭招娣,你穿的这身,实在不好看。”

“……”谭招娣缓缓皱眉。

怎么又扯到这个话题上了,这重要吗?

何宝林虚弱弯起唇角,一如初见般宛若神女降世,声音轻轻:

“但你指甲上涂的蔻丹很好看。”

“红红的,很鲜艳,和我以前爱涂的一模一样。”

谭招娣眉头皱得更紧,什么意思?

这是在嘲讽自己学她涂红蔻丹吗?

何宝林继续:“你既然学我,可知晓为何我只涂红蔻丹。”

谭招娣没否认,声音硬邦邦:“为什么。”

何宝林:“因为我娘亲爱涂。”她失神笑着,眼帘疲倦耷拉着望向地面,“代代人卷入泥沼,代代人重蹈覆辙。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将家族利益凌驾于个人选择之前,我娘如此教导,淑妃的娘也是如此教导。为什么到你这儿,仿佛就认定是我没有良心,是我做了件错事。死又何惧,为何偏要杀人诛心。”

顿了顿,她更显疲惫叹道:“你这样,我也会觉得很冤枉。”

谭招娣怒了,声音不自觉变大:“代代人如此,就一定正确?!”

何宝林:“你还是不懂。正不正确,根本就不重要。”

“我不懂?”

谭招娣怒极反笑:“好啊,就当是我不懂。你们所有人都说我不懂,都将我看作深宫之中唯一的异类,那我就当这个异类!谁稀罕和你们一样,我偏要与众不同。”

“是吗。”何宝林笑了:“现在的你,和我又有什么不同。”

谭招娣费解:“你说什么?”

何宝林看向她指尖的红蔻丹,喃喃:“有何不同。你我又有何不同。”

谭招娣足足反应了好几l秒钟,愣滞看到自己手指甲上的一抹鲜红,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突然间被震慑住,大脑一片空白,一时半会都想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反驳。

皇宫是一个大染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好像也慢慢的被同化了。

她不再耀武扬威,更没有来时那般理直气壮,下意识退后数步,慌不择路转身往外走。临转弯之前,她还是心有不甘问:“你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除了为家族求情,这一点我不可能会退让!”

为什么会心有不甘。

就连谭招娣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她到底想听见什么呢?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大草原上策马奔腾时,也曾偶然结交过几l位朋友。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当然也会有矛盾,但朋友之间没有隔夜仇,想来,也许是因为大家都是敞亮人,谁做错了事情一目了然,又肯放下身段主动道歉。

过节便不会像个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乃至于滚成一团仇恨,再也敲不碎。

可以前的经验放在深宫中再一次毫无用处。

何宝林从来没有向她道歉过,她等了两年,都没有能等到一声道歉。

为什么。

究竟是不知悔改,还是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她这两年一直都很不甘心,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活得稀里糊涂,可她甚至都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让自己觉得好受些。在深宫里待的每一天,她都觉得浑身血液在叫嚣,在沸腾。

她痛恨每天的太阳升起,真正痛恨的却远不止太阳升起。

向我道歉吧。

谭招娣心中酸胀,止不住默念——

如果你道歉,我会好受点,真的,我会好受很多。

如果你道歉,你是真心知错的话,我以后就不为难你了。

如果你道歉……

等了很久,身后终于响起声音。

那是极轻极轻的“砰”一声闷响,像极了重物落地之声,又因为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这声音仿佛被压在了水面之下。谭招娣瞬间鼻酸,全身上下泛着一股子麻意,脖子僵直不能回头看。

紧接着。

是“噗嗤”、“噗嗤”的血声,血液浸透枯黄稻草,不消片刻,整个牢房里就腥味弥漫。

守在牢房外的狱卒听见动静小跑过来,一拐过拐角就吓得摔倒在地,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打开牢狱门。

哗啦——

哗啦——

铁链沉重的声音。

“何宝林?”

“何宝林自尽了!”

七嘴八舌。

不断有人从谭招娣身边跑过,不慎撞到了她的肩膀,将她撞得摇摇欲坠,没有一个人看清楚她脸色惨白呆站着的模样。

那些悉悉索索的交谈声像是蚂蚁被闷在锅中四散逃逸,堂皇又猎奇,唯独清晰刺穿耳膜的是那一句:

“地上的这些簪子是哪里来的?”

当年谭招娣锒铛入狱,何宝林来探望她,临走前留了一根红玛瑙簪子给她——

留一枚尖锐的簪子,才能够容她

自尽。

她没有自尽。

那个时候的她绝对想不到,真正用簪子自尽的人,竟是两年后的何宝林。

她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始终不敢往后看。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刑部的。

外面在下雨。

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切都静止了,雨水仿佛在视野中倒流,心中猝然间空了一大块。

而今不仅是不甘心,还填不满。

“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同样的话语颠倒反复着说,一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喃喃自语着,回到了寝殿,“她怎么可以!”

谭招娣紧紧抓住离她最近的一个宫女肩膀。

那宫女看她双眼赤红,形貌宛若恶鬼,吓得想跪倒在地又跪不下去。

“才人,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谭招娣松开手掌一把将她推开,宫女总算是能够如愿以偿地跪下去,嘴里头颠来倒去说的还是那么惶恐的一句:“才人饶命,奴婢知错了!”

大家哆哆嗦嗦跪成一排。

谭招娣扶着柱子,静了足足一刻钟,突然指向其中一位宫女:“你,过来。”

“……”

宫女一下子软倒在地。

几l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瑟缩脑袋靠近:“才人有何吩咐?”

“取盆水来,替我卸甲。”

谭招娣指甲上的蔻丹是刚上色的,哪有刚上就卸的道理?一是伤手,二是根本卸不掉呀。

但谭招娣发话,宫殿里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

不多时,就有宫女取来了一盆水,将谭招娣的双手浸泡入水中。

陶锉打磨,半晌没变化。

谭招娣:“为何卸不掉?”

宫女回:“才人,您的指甲太薄,力道轻些才不会伤及您的手。”

谭招娣不与她废话,双眼通红劈手夺过陶锉,一只手大张按在水盆底,另一只手紧捏陶锉,刷刷——刷刷——

水花四溅。

只不过几l秒钟时间,水盆里就泛起一缕一缕的红血丝,已经被锉下去的皮肉与倒刺。她整个人宛如中邪一般疯魔,不顾旁人惊恐的视线,直至将两只手都挫的血肉模糊,才怒不可遏将水盆掀掉,“为什么我的指甲还是

红的!为什么会卸不掉蔻丹?!”()

才人……可那是您的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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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明知如此,也不敢出声。

“都和我作对,全天下人都在和我作对。滚!都给我滚开!”宫女们退避三舍,又看见谭招娣疯癫无状快步跑到墙角,抱起扔在那儿落灰数日的稻草人——曾经她想将稻草人送给何宝林,礼物还没有来得及送出手,时局就已然大变。

她用何宝林送给她的马鞭绕稻草人捆了数圈,像施绞刑般将稻草人吊在树上,“所有人不得取下马鞭与稻草人。”

“是、是!”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一股又一股的障气遁地而走,扑向内殿。

扑向铠甲。

恨之入骨的执念,正在滋养着铠甲。

“死了,全部都死了,哈哈哈哈……”谭招娣尖声大笑,笑得涕泪横流,摇摇晃晃地推开殿门。怨憎会,她到底在怨恨谁呢?

怨世道不公,怨身不由己,怨屠龙的勇士最终变成了龙。

更怨恨早已和何宝林一般无二的自己。

她和别人,貌似没什么两样。

来这深宫走了一遭,她最终,还是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模样。

她像当年选秀入宫时那般,

一步一步走进了黑暗与阴霾之中。

终其一生,再也没能走出来。

……

……

“我靠!”

连星茗刚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听见的是世子咋咋呼呼的声音,“所以谭招娣真正的四苦执念是怨憎会?不是大家原本猜测的争风吃醋?她恨的人居然还是她自己!第一个诞下狸猫的人也不是何宝林,何宝林生的是正常孩子呀。谣言真是害人不浅。”

说到这,世子还扭头看了眼传闻中恶贯满盈的连某人,

坚定点头重复:“谣言害人不浅啊。”

连星茗刚要起身,胳膊肘被人轻柔抬起。

他顺着力道站起身,心神不宁低声道:“多谢师兄。”

傅寄秋一身黑衣,浑身上下都裹挟着秋风的萧瑟,眉宇间却透露着与气质截然相反的温柔。此时正蹙眉观察他的神情。

“你看见白羿了吗?”

“看见了。”连星茗回。

傅寄秋接着说:“障妖与事主的四苦执念一致,白羿的执念也……”

连星茗打断:“师兄慎言。”他含笑抬眸,不熟悉的人可能会觉得漂亮的人笑起来,像春日和睦的风般让人心情愉悦。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微怒又不好发作时,他往往也是这般笑着,“白羿就是白羿,他有名字,怎可用障妖二字来称呼他。”

傅寄秋身形顿住。

连星茗侧身,垂下眼帘道:“你

见过他。”

“你也曾认识他,你不能……不能这样说他。”

傅寄秋意识到失言,忙欲补救。侧方来一道身影,正是手持佛珠的李虚云,出家人宽和有礼、慈眉善目,“原应

() 有第三重障妖环境,可如今我们都已经回到了现实。想来,许是因为事主已然亡故,她的未了执念撑不住。谭施主已悬尸数十年之久,无人替其收尸,小僧欲为其主持法事超度,令其入土为安。道友,你可想来相助?()”

连星茗注意力被吸引,我一个琴修,怎么帮你?█()█[()”

李虚云笑道:“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连星茗:“这也算帮忙?”

李虚云:“多一个人缅怀亡者,总归不是件坏事。”

“这……好吧。”连星茗点头。

傅寄秋原本想说的补救话语,被这么一打岔,寻不到再提及的合适时机。他皱眉,凝视李虚云。

李虚云却不看他,冲连星茗行了个虚礼:“既如此,接下来的几l日还请道友多多指教。”

另一边。

裴子烨经不住淮南王与淮南王妃的恳求,捏着鼻子进宫殿四下搜寻。好半晌才拎着一只死猫从殿门里走出。

淮南王妃一看,大惊失色。

悲痛倒地叫了声,“我儿!”

世子懵逼回头看:“娘你哭什么,我在这里。”

淮南王踉跄走到死猫侧面,须发斑白,掩面潸然泪下。世子左看看,右看看,恍然之间仿佛突然懂了什么,大为震惊——老天爷啊!不带这么玩人的吧?

这只从小就喜欢睡在他床头让他吃一嘴猫毛的猫,该不会也是倒霉生成了狸猫的皇室子弟吧?!

他都不用去问。

只用眼睛看就能得到答案。

裴子烨刚捏住猫僵硬的脖子,淮南王就抬手欲止,裴子烨道:“它是卡死的。”

淮南王愣住,“什么?”

裴子烨:“卡死的。它脖子里有东西。”说着,他指尖轻轻掰开猫的嘴巴,食指往里一探、一收,卷出一枚黑色碎玉,往后一丢:

“接住。”

连星茗手忙脚乱接住。

裴子烨:“是鬼玉碎片之一。你现在有两枚了。”

连星茗顶着淮南王夫妻疑惑的视线,硬着头皮明知故问道:“你把它给我干什么。”

裴子烨茫然:“是你的……”东西为什么不给你。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连星茗一个皱眉给滞住。结结巴巴半晌,干巴巴挤出一句恼羞成怒的话,“我犯贱总行了吧。我就想给你。”

这时,殿门大开。

宫中内侍乌泱泱进来大几l十人,由朝廷高官带头,本直奔连星茗等人,却在中途调转方向小步跑到淮南王妃身侧。淮南王妃正捂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脸色惨白,有人抬手诊脉片刻,惊道:“动了胎气,这是要生了啊。”

“……”

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

一来,淮南王妃这一胎未满月份,这是早产之兆。二来,现在这个时间点,谁也不知道宫中狸猫换太子的异象结没结束,怎知她生的这胎是狸猫幼崽还是人类幼崽?

所有人都愣着不动,等

() 他们反应过来没准都要一尸两命了。连星茗上前几l步搀扶淮南王妃,吩咐内侍:“就近寻一处宫殿作为产房,找你们宫里当值的医官来、或是稳婆。要快。”他一个人搀不住痛到哀嚎的淮南王妃,只能寻求最信任之人的帮助,“师兄!烦请过来搭把手……”

这话还没说完,右侧就有人迅速弯腰打横抱起淮南王妃。

是李虚云。

李虚云是个出家人,出家人原本忌讳这些。可李虚云却与众不同,他像是个走下神坛的俊俏凡俗子弟,额头渗出焦虑的细汗,“道友,开路。”

连星茗没动。

李虚云转过琥珀色浅眸,宽慰道:“莫慌神,尽人事听天命。我会助你。”

“哦哦,好。”连星茗稀里糊涂应下,还想回头寻找傅寄秋。可他们的身边围拢有太多的人,生产之事又耽误不得,世子与淮南王催得急,他只能快步先离开。

一群人离开宫殿。

人去楼空。

裴子烨松手放下僵死的猫,用脚尖抄了把土将狸猫掩埋起来。将猫埋好后,他扭头看见傅寄秋竟然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睛直勾勾看着空无一人的殿门,手掌紧紧攥着佩剑,指腹都攥白。

裴子烨一个没忍住,直接幸灾乐祸笑出声来。

嚯。

他自己是个嘴笨的,每次稍不留神触了连星茗的霉头,傅寄秋三言两语就会安抚住连星茗,他就算想补救都找不到机会补救,气都能被气死。

偏偏连星茗还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就吃傅寄秋这一套。

现在好了,一山更比一山高。

裴子烨皮笑肉不笑,抱着臂贴脸开大,欠揍出声道:“我看那个李虚云不错,是你那位心尖尖上小师弟喜欢的类型。啧啧啧,有些人现在挺不是滋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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