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映也走了, 原先还算热闹的茶楼,终于安寂下来。

“你又吓走了我的客人。”

那体态臃肿的老板艰难的从楼梯上挪下来:“好容易有个美人儿在外边等人,也被你给吓走了。”

“唉,”公孙宴叹口气, 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们娘子有桩差事交付给我做, 有道是上边动动嘴,下边跑断腿,不把他们给吓走了,我怎么办我的差事?”

那胖老板哈哈笑了起来,笑完了然道:“鲁王?”

公孙宴两手抄在袖子里, 点点头:“除了他, 还能是谁呢。”

……

张玉映牵着金子换了个地方继续等,原以为要等很久,没成想约莫过了半刻钟, 就见乔翎抄着手,悻悻的出来了。

张玉映有些诧异:“里边那些首饰,难道没有娘子喜欢的款式?”

“哈哈,”乔翎开朗的笑:“没有我喜欢的价钱!”

张玉映:“……”

然后乔翎苦着脸接过了金子的狗绳, 苦着脸跟张玉映一处回府。

正盘算着该从哪儿弄一样合适又体面的回礼时, 却有梁氏夫人处的侍从来传她:“夫人请娘子过去呢。”

乔翎顿觉芒刺在背,倒是没有迟疑,把金子交付给侍女, 自己带着张玉映往梁氏夫人处去了。

梁氏夫人平日里很少出门,这并不意味着她个性沉闷,只能说,她的住所足够宽阔也足够精致, 亭台楼阁应有尽有,甚至于还挖了一片人工湖出来,无需离开自己的院子,就能享受到一切。

乔翎先前来的时候没有细看,夏日里本也少风,今日还没进门,便听见一阵清脆的风铃声,下意识抬头去看,便见屋檐下悬挂了数串金铃铛,因风途经而泠泠作响。

乡下人乔翎看得呆住。

张玉映见状,便低声告诉她:“娘子,那是惊鸟铃。”

乔翎满脸惊叹的“哇哦”了一声。

张玉映见状,又失笑道:“府上的牡丹园在神都都享有盛誉,梁氏夫人是爱花惜花之人,每到牡丹盛放的时节,花杆上也会悬挂金铃,用以驱赶鸟兽,同样也是风雅又别致的。”

乔翎于是不由得又“哇哦”了一声,觉得自己生活在越国公府上,好像也连带着沾染了些风雅之气。

然而进门之后,梁氏夫人只用了一句话,就把她从幻想之中惊醒了。

“我听说你专门去了首饰铺子,仿佛是要给我挑一件回礼?这很好,但没必要。”

梁氏夫人居高临下道:“你送的垃圾我不会用,直接扔出去倒显得我倨傲,留下来却会专门浪费我一只宝盒,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从今以后也不要给我送什么垃圾东西。听明白了吗?”

乔翎:“……”

乔翎瑟缩道:“嗳,听明白了。”

梁氏夫人见她如此老实,看起来还算是满意,又告诉她:“淮安侯府上新添了个孩子,广发请柬,过两天你随我一起去赴宴。”

乔翎想着寻常添个孩子不会这样隆重,回想起姜二夫人给自己看过的那本册子,若有所思:“淮安侯府上终于有了世子吗?”

梁氏夫人脸上的神情很微妙,像是嘲弄,也像是不屑:“算是吧,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以后的世子了。”

乔翎见状,就知道这里边必然有些自己不清楚的首尾,有心再问,梁氏夫人却不愿多说了,摆摆手撵她走:“回去吧,到时候好生妆扮起来,不要丢我的脸。”

乔翎乖乖的点头。

梁氏夫人见状,便要端茶送客,手伸到一半,忽的想起一事,便又放下了:“近来神都多事,外边不太安泰,你只管安生待着,不要出去东游西逛,惹出事来,可没人管你!”

乔翎怔了一下,才道:“婆婆,其实这几句话也可以用‘外边不安全,最好不要出门,不然我会担心’这种说辞来讲的。”

梁氏夫人柳眉倒竖:“你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配叫我如此关切?!”

“哎?”乔翎一歪头,笑眯眯的看着她。

梁氏夫人见状,自己先不自在了起来,不耐烦的摆摆手,很梁霸天的撵她走:“滚吧,我就是那么一说,信不信在你!”

乔翎就抄着手,说一句“婆婆再见”,然后笑眯眯的离开了。

出了门,又问张玉映:“淮安侯府的这个孩子,有什么古怪吗?”

张玉映也是一头雾水:“大抵是淮安侯夫人新得了儿子?我先前一直在押,倒是不知内情,他们府上一贯是人丁单薄,只晓得淮安侯夫人先前有个女儿,约莫也该有十来岁大了……”

说完又笑了起来:“梁氏夫人肯带您出去见见人,可见是真的接受您了,这倒真是个好消息呢!”

乔翎也这样想。

又问:“婆婆说外边近来不大安泰,又是怎么回事?”

张玉映也是不知:“我一直同娘子一处,您不知道,我又到哪儿去打听呢。”

俩人对此都觉有些茫然,回到院子里试着问了问侍女们,不曾想却有了答案。

“娘子不知道吗?先前神都有恶鬼杀人,闹的可凶呢,一连数日,人心惶惶的!”

乔翎微露讶异

:“哎?!”

张玉映会意错了,以为她忘记了此事,遂低声提醒道:“当日娘子与我一处进城时,我曾经同您提过的,圣人为此还专程调了苍鹰回京……”

乔翎摸着自己的额头道:“我记得,我没忘。我就是奇怪。”

她有些迷糊道:“这事儿原来还没有解决啊……”

张玉映有些无奈:“看起来不仅没有,还愈演愈烈了呢。”

乔翎蹙起眉来。

侍女们常日无聊,见乔翎好像对这个感兴趣,便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

“没有解决,还闹得更凶了!”

“听说近来还新出了个红衣恶鬼!”

“什么呀,不是红衣恶鬼,是个撑着红伞的恶鬼!”

乔翎不由得“啊?!”了一声:“撑着红伞的恶鬼?!”

“是呢!”说出这个消息的侍女言之凿凿:“有好多人看见了,每到深夜的时候,那个撑着红伞的女鬼就会在神都游荡!”

乔翎嘴角抽搐一下:“啊?原来还是个女鬼?!”

“是呢!”又有人说:“听说,她的伞都是被人血染红的!被她抓住的人,都会被喝干血,变成一张人干!”

几个小姑娘想象着那副画面,乔翎也想象着那副画面。

终于,她们齐齐摸着手臂,打起冷战来。

众人异口同声道:“真是太可怕了!”

……

临近傍晚,残霞凄艳。

乔翎活动一下筋骨,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从窗户那儿往外一瞧,就见张玉映执着水壶正在浇花,金子摇着尾巴,盘桓在芳衣脚边。

芳衣手里边还提着一只两层的食盒,看乔翎探头出来,便笑道:“有承蒙老太君恩惠的南边学子送了荔枝到府上来,老太君想着娘子是打南边来的,怕会惦念故乡味道,叫我来给娘子送些。”

乔翎颇为动容:“老太君实在是过分疼爱我了。”又留芳衣进屋喝茶。

芳衣摇头:“改天吧,今日有些晚了。”

乔翎示意两个侍女送她,将食盒的盖子打开,那冰气就先一步涌出来了。

食盒中间的笼屉被取掉了,底下铺一层冰,鲜红可爱的荔枝覆盖于其上。

乔翎抓了一把在手里,便将食盒递给张玉映:“你们拿去分了吧,大家都尝一尝。”

张玉映道:“这是老太君专程给娘子的呀。”

其余人也说:“不成,不成。”

乔翎笑道:“我一个人吃完,怎么受得了?这东西坏的快,不赶紧吃,香味眼见着就散了。”

张玉映知道她的性情,也就不再推辞,挨着同那群侍女分了,却见乔翎已经牵起了金子的狗绳,竟像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她赶忙跟上去:“娘子,马上天就黑了……”

乔翎把那狗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圈,叫它不要太长:“你不用跟着,我不到别处去,就是到先前那间当铺里去问问。”

她有点不好意思:“好好商量一下,说不定能赎回来呢!”

张玉映有些迟疑:“可是时辰有些晚了……”

“不妨事的,”乔翎认真的回答她:“宵禁是在坊市之间的道路上,坊内又没有这回事,那当铺的位置又繁华,怎么会有事?”

她抬头看了看天:“最多一个时辰,我必然回来,那时候路上还热闹着呢。”

张玉映见她说的坚决,只得从命:“那咱们说好了,就一个时辰,您要是没回来,我就去找您。”

乔翎笑着应了:“好!”

继而又抖一下狗绳,好像自己牵着的是一匹骏马似的:“金子,我们走!”

金子开心的“汪”了一声,摇着尾巴走在前边。

一人一狗出了门,转头就往当铺所在的东边去了,只是越走越偏,最后终于走进了一片杨树林里。

金子倒是不觉得这里偏僻,它反倒觉得高兴呢。

因为这里没人,所以主人把它脖子上的狗绳解开了,它可以自由自在的跑。

夜色渐起,天际只剩下一线幽邃的暗黄,树林里残存的影子斑驳摇动,远处传来几声鸦鸣。

金子体会不到人可能会有的害怕。

它只觉得快乐。

呀,有朵小花!

哇,有只兔子跑过去了!

追!

没追到……

哎,主人呢?!

金子急了,循着来时的路飞奔回去,就见那曾经救它于水火之中的主人仍旧跟它离开时一样,坐在一团老树根上,脚下放着一只木呆呆的人,又用一根硬硬的长东西在一根木头上抠呀抠。

金子忽然间发现,主人从那根木头里救出来一只小狗!

一只小狗!

金子惊奇极了!

它想,你怎么知道它藏在木头里的呀?!

果然我的主人是最厉害的!

乔翎雕出来的梨花栩栩如生,雕出来的木雕当然也不会逊色,最后摇晃两下,叫覆盖其上的木屑纷飞向地,便是大功告成了。

雕刻结束,她轻轻从金子身上揪下来一撮毛,捻在指尖,朝那只木雕的小狗吹去。

继而乔翎站起身,重新给金子套上了狗绳:“我们走吧。

……

乔翎牵着她的小狗,行走在神都的夜色之中。

只是没有去人声鼎沸的东西两市,而是专门行走在偏僻之处。

“奇怪,”又一次途径一片密林时,她不由得低语出声:“都城之内,为什么要留有这么多的树林呢。且这密林之内,仿佛又有些很古怪的气息……”

乔翎摇摇头,将这疑惑记下,继续前行。

离开了繁华的权贵聚集之地,属于底层百姓的神都向她打开了那扇大门。

坊市里夜晚的市集同样热闹,做生意的小夫妻一个挑着扁担,一个背着竹筐,一前一后前去奔赴生计。

有少女折了一箩筐的荷花苞到街上来叫卖。

摆摊儿的老翁肩膀上套着皮具,拉着大车,满头汗珠,急匆匆的向前上坡。

乔翎顺手在后边推了一把。

桥下有老妇就着河水浣衣,捶打有声。

过了桥,有妇人在卖刚出锅的蒸饼。

还有个着玄衣的年轻人,神色彷徨的站在白头算师的卦摊前,踯躅着,在面前纸面上写了什么。

途径河边,一片灯火明亮的画舫里,有个衣着不俗的女孩儿神色阴沉的在打水漂,几个侍从垂着头,毕恭毕敬的守在边上。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的围着演傀儡戏的傀儡师,叫他多拿几个人偶出来。

再往前走,又见到一个身着布衣、两鬓微白的中年人坐在桥头,同农夫装扮的老翁言语。

她目不斜视的过了桥,眼见着周遭环境变得荒凉,人也渐渐的少了。

天色终于彻底黑了。

……

田三姓田,却不是耕地的,而是个渔夫。

一年有半数时间漂泊在河上,间或上岸拉船,天长日久的劳累下来,左边膀子都比右边低了一拳,人看起来也有些歪歪扭扭。

大半年没回家,他想着父母妻儿,脚步都格外快了三分,只是越走就越觉得奇怪,这时辰虽晚,可也不至于一个人都不见啊!

街道上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月亮隐在乌云后边,别说是人,连狗叫都不闻一声。

田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间听见了一阵奇异的、金属摩擦在地面上的声响……

后边发生了什么,田三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几乎被吓了个半死。

等到羽林卫的人来问,他神智失常,语无伦次。

“是个提着长刀的恶鬼!”

“还有个穿红衣的好鬼!”

羽林卫的校尉成穆有些无奈:“是个撑红伞的好鬼吧?”

“不,”田三瑟瑟发抖的说:“没有撑伞,是个穿红衣的好鬼!”

成穆说:“你看错了,是撑红伞的!”

田三坚持自己的说辞——事后回想一下,要不是吓傻了,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跟这样的大官顶嘴:“真是个穿红衣的鬼,还牵着一头极为威武的猛兽,一口就把那个黑衣鬼给咬死了!”

成穆微微一怔:“你说穿红衣的鬼还带了一头猛兽?你确定?”

田三用力的点头:“真的!那只猛兽比人还要高,嘴巴有缸那么大,一口就把那只黑衣鬼给吃了!”

成穆心说你刚才不还说是咬死的吗。

只是细节可能有些疏漏,但大概情节上,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今夜救下他的,大抵并不是那个撑红伞的人,而是一个穿红衣,又牵着猛兽的人。

成穆由衷的叹了口气,心头因此生出浓浓的不安来。

近来,神都发生的怪事越来越多了。

不只是羽林卫,金吾卫、左右威卫等卫戍部队悉数下场,但也总是抓不尽。

那些黑衣人好像根本不怕暴露身份,甚至于也没想过隐藏,出现之后就只有一个目的——杀人!

可是如此行事,总也该有个目的吧?

然而至今为止,官署都不曾收到任何炫耀亦或者勒索的相关文书。

纯粹只是为了营造恐慌吗?

还是说,背后其实有更大的阴谋?

成穆若有所思,马蹄声就在这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

他忙站起身:“中郎将。”

于朴坐在马上,语气平静的告诉他:“走吧,这件事情现在不归我们管了。”

成穆愣住了,继而心下微寒:“难道是别的卫戍部队全权接管了此事?”

“不,”于朴摇头,视线平移,望向远处的皇城:“中朝的某位紫衣学士正式接管了此事。”

紫衣学士……

成穆心头一凛,随即默然起来。

……

月亮初挂柳梢,天际一片朦胧。

张玉映打外边回去,就见金子已经趴在了它的小窝里。

她微微一怔:“娘子这就回来了?”

几个在院子里玩笑的侍女轻声回答她:“回来有一会儿了呢。”

又说:“娘子带了糖炒栗子回来,张小娘子也来吃!”

张玉映笑着谢过了她,放轻脚步进了屋,果然见纱帐放下,乔翎躺着睡得正安宁。

她放下心来,忍不住嘀咕一句:“这一来一回,倒真是够快的呢……”

……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先前与梁氏夫人约定,往淮安侯府去吃席的日子。

先前越国公府给的那些聘礼乔翎都没动,但这会儿不一样了啊。

作为未来的越国公夫人随从梁氏夫人出门,她代表的是越国公府的体面,不能失礼,自然也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取用聘礼里的东西了。

院里的侍女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替乔翎搭配了好几身衣裳出来,首饰也选了好几套,务必要叫未来的越国公夫人光彩照人的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才好。

最后乔翎自己都怕了:“这也太夸张啦!”

选了一套色泽明丽的衣裙,发间珠玉也不算多,只是在脖子上多佩了一枚玉璎珞,给添几分贵气罢了。

第二日梁氏夫人见了,竟也有些满意:“总算没花哨成耍杂戏的。”

婆媳俩一前一后的上了车——姜二夫人的咳嗽还没好,近来早就停了出门的打算。

到了地方之后乔翎才知道,昨日梁氏夫人那句“广发请柬”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放眼去看,乌压压全都是人!

男宾女客自是不必多说,各自身后也都带了侍从若干,再加上淮安侯府自家的侍从和打外边请的厨子戏班等等,岂止是热闹二字所能形容的!

神都有九国公、十二侯爵,尽管不可能悉数列席,但婆婆儿媳妇未出阁的小姐们加在一起,也足够叫乔翎喝一壶了——这还没加上非勋贵门庭的官家家眷呢!

亏得姜二夫人提前给她做过功课,又有张玉映在旁提点,否则她哪儿知道谁是谁啊!

梁氏夫人显然也不耐交际,同遇见的几位宾客寒暄几句,便在主家侍从带领下去探望淮安侯夫人,乔翎跟条尾巴似的,紧随其后。

大抵是为了照应新生的孩子,屋子里没有用冰,夏日里不免有些闷热,气味也有些难闻,然而淮安侯夫人面带红光、眉眼之间洋溢着十成的欢喜与慈爱,显然早就将区区暑热置之度外了。

“多好的孩子啊,姜夫人,你来看——”

说着,又解开襁褓,露出下边那小小的一团,示意梁氏夫人近前去看。

梁氏夫人只觉眼前一黑。

乔翎:“……”

乔翎在后边看得忍不住挠头。

梁氏夫人微笑道:“真是个好孩子啊,一看就很健壮。”

这话真是说到了淮安侯夫人的心坎上。

她马上道:“是呢!生出来的时候足有八斤多,我原先就只找了两个奶妈子,看这小东西能吃,赶紧又叫人再多找了两个来!”

八斤多?!

乔翎心想,那做母亲的,还真是受苦了呀!

梁氏夫人跟淮安侯夫人大抵也不算熟悉,嗯嗯啊啊的寒暄了几句,但是架不住淮安侯夫人高兴啊。

乔翎猜度着,今日她无论是见到了谁,大概都是这一套说辞。

正这么想着呢,那边儿淮安侯夫人已经说到了她,同梁氏夫人问:“这就是……”

梁氏夫人矜持的往脸上带了点笑,道:“这是我还没过门的儿媳妇。”

淮安侯夫人的神色也随之微妙了一些,招招手叫乔翎过去,叫人取了一对宝石耳环给她,面带怜悯,叹息道:“也是个可怜人。我有了儿子,也算是有了倚靠,你有什么呢?”

说着,又叫乔翎去抱一抱那小儿用过的襁褓:“来沾一沾福气,但愿上天庇佑,叫你也有幸得个男嗣,要不然啊,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该怎么过呢。”

乔翎:啊???

你在说什么啊这位夫人?

宝石耳环递到面前,她没去拿,而是去看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心里也不痛快——我儿媳妇怎么就可怜了?

不就是嫁进越国公府冲喜吗,这有什么可怜的?!

从一个低阶小官之女,一跃成为正一品诰命夫人,成婚之后你见到她还要行礼呢,这有什么可怜的?

我们又不是买媳妇回去殉葬的那种人家!

心里不痛快,梁霸天脸上就表露了出来:“两家本也没有什么深交,怎么好平白拿这么贵的东西?董夫人,你还是收回去,把这东西留给你未来的儿媳妇吧。”

淮安侯夫人当然也是会看人脸色的,知道自己的话惹了这对婆媳不快,只是心里难免觉得委屈——她的确没什么恶意呀!

你们越国公府都能找人嫁给一个快要不久于人世的病秧子,我还不能说吗?

再说,没儿子也就没有倚靠,苦日子还在后边呢!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淮安侯夫人想到此处,语气里也带了三分的不痛快:“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倒是乔娘子与越国公婚期在即,这东西兴许能给两位新人添添喜气呢。”

她握住那小儿的一只手,斜睨着乔翎:“说不定沾了这喜气,来日乔娘子也能有幸给越国公留给后,叫自己过得别太凄惨。”

乔霸天:???

大姐你别太过火噢!

乔霸天正要发作,没成想梁霸天已经先一步发作了,冷笑一声,毫不客气道:“要沾喜气,总也得找正主来沾,这儿子又不是淮安侯夫人你生的,跟你沾得着吗?!

乔翎大吃一惊:“啊?原来不是你生的?!”

救命啊!

她看着此时歪歪的躺在塌上,额头还勒着抹额的淮安侯夫人,瞠目结舌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一种很新的月子吗?!”

不是装的,是真的震惊。

淮安侯夫人显然被这句话刺痛了,立时坐直身体,满面怒色的反击道:“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母亲,既然如此,是不是我生的,又有什么要紧?!”

“倒是姜夫人你们婆媳俩,对着别人的家事指手画脚,只怕是太多管闲事了吧?!”

“难怪呢,”淮安侯夫人眼底露出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嘲弄道:“就是因为自家有婆媳不和、妯娌不睦的丑事,所以才格外爱搬弄别人家的口舌呀!”

乔翎倒抽一口凉气,指着她道:“噫——急了!”

淮安侯夫人当场破防:“你在胡说什么?我有什么好急的?!族谱上我是他的母亲,打小就养在我身边,怎么不是我的儿子?!”

乔翎又抽一口凉气:“说这么多,看起来是真急了!”

淮安侯夫人气急败坏:“你!真是不识好歹,一个穷门小户出来的娘子,什么好东西都没见过,我好心给你送如此重礼,你却这样……”

乔翎甚至于还没有开始反击,梁霸天就先一步勃然大怒——我是这穷酸娘子的婆婆,说她几句也就罢了,你算老几,也敢当着我的面说她?!

你兜里那仨瓜俩枣,也敢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她冷笑一声,斜睨着淮安侯夫人道:“您这么重的礼,我们家媳妇哪儿拿得住?您还是好生揣着,小心藏着,当心别叫猫叼走了,以后留着当传家宝用吧!”

又转头告诉陪房:“去把我库里找两匣子宝石给她玩儿,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何必小心守着,不知道的,当我是要饭的呢!”

淮安侯夫人摸着自己的腰包,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乔翎倒是没想到还有飞来横财,受宠若惊,眼睛锃亮,无声的问:“真给我呀?!”

梁氏夫人嫌她丢人,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乔翎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感动的不得了,依依的拉着梁氏夫人的袖子舍不得松开:“婆婆,你对我这么好,真的叫我无地自容。”

她惭愧不已:“我虽然看起来忠厚老实,可实际上,之前背地里没少说你坏话……”

梁氏夫人:“……”

正待说些什么,这时候却打外边来了个女孩儿,约莫十岁出头,眉眼精致,进门之后先加重语气道:“母亲,今日可是弟弟的满月礼啊!”

淮安侯夫人猛然从暗色的情绪之中惊醒,嘴唇嗫嚅几下,怜爱的看一眼襁褓中的小儿,垂下眼去。

那女孩儿又向梁氏夫人与乔翎道:“委实是对不住,府上宴客,居然同客人生了龃龉,实在不该……”

说完,竟向二人行了大礼。

梁氏夫人没有搭腔,只递了个眼神过去。

乔翎赶忙将她搀起:“这怎么承受得起?”

那女孩顺势站起身来,感念不已:“娘子宽宏大度,越国公府也是忠厚人家,怪道说是天作之合呢!”

乔翎心想,这女孩子的心智和口齿,当真是强过她母亲太多了。

这样出了门,她跟梁氏夫人怎么好意思说淮安侯夫人的是非?

如此你来我往的推拉几句,外边也另有别的宾客要来,婆媳俩便顺势退出门去。

乔翎迈过门槛,又回头去看屋内。

淮安侯夫人对于方才之事显然还有些气不过,面朝床内,并不做声。

那女孩儿立在一边,脸孔有一半隐没在光线之外,神情晦暗的看着她的弟弟。

……

走出去一段距离,四下里无人,乔翎才低声问梁氏夫人:“婆婆,那孩子真不是她生的呀?!”

梁氏夫人语气轻快道:“当然不是,我难道会撒谎吗?”

乔翎听她声音,就知道她其实也在为呛住了淮安侯夫人而快意,遂趁热打铁,又问道:“那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怎么……”

梁氏夫人不屑道:“她自己脑子有病,不立亲生的女儿,却去立别人生的儿子做世子,还发了癫似的这么高兴!”

又冷笑道:“你且等着看吧,这淮安侯府的爵位,日后不定会花落谁家呢!我不信那女孩儿会乐意将偌大的家业拱手给异母的弟弟,可偏又摊上了个糊涂的娘,以后骨肉相残都不奇怪!”

乔翎不奇怪梁氏夫人看出了这一点,只是多问一句:“那女孩儿就是淮安侯夫妇的长女?”

梁氏夫人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仿佛是叫令慈?应该是这个名字。”

婆媳俩被引着去了宴客之处,却不是惯常的前厅,而是府中高台。

夏日里天气炎热,来客又多,倘若全都闷在屋子里,气味难闻之外,冰瓮也难以发挥作用。

是以这回淮安侯府上设宴,便将地点设置在了高台之上,不仅可以享用一下半空中幽微的凉风,也可以远眺神都城中的风景。

此外,另有人在高台四角设置了冰瓮,侍从们转动风扇,将那凉气送出。

乔翎和梁氏夫人婆媳俩到的

时候,彼处已经有了许多女客,乔翎跟在梁氏夫人身后进去,略一打眼瞧见上首处一人,居然有种直视太阳一般的明亮感。

因为那实在是个她见所未见的美人。

张玉映是美丽的,然而较之此人,却也逊色了三分岁月的醇厚。

梁氏夫人也是美的,然而较之此人,却仿佛凭空少了三分高华。

年纪大抵也不轻了,只是该怎么说呢,那种与生俱来的神韵与绝丽,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倒愈发彰显风华。

乔翎恍惚间猜到了此人是谁,也终于能够明了先前梁氏夫人口中对于朱皇后的推崇。

果不其然,张玉映一见她神色,便会意的在她耳边道:“那一位,便是如今的定国公夫人,也就是朱皇后的母亲。”

乔翎心说:果然如此!

继而便不由得想,定国公朱氏戍守的便是东方呢。

《博物志》有言,东方少阳,日月所出,山谷清,其人佼好。

大抵正是如此了。

梁氏夫人倨傲,朱氏夫人似乎也不遑多让,双方简短而淡漠的交换了几句寒暄,便就此缄默起来。

乔翎忍不住偷偷地看朱氏夫人一眼,再看一眼,最后梁氏夫人大抵是觉得她丢人,狠狠瞪了她一眼,乔翎这才悻悻的收敛了。

转而拉着张玉映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

“她好漂亮!!!”

张玉映跪坐在她身后,双目平视,神色自若的在乔翎掌心写字。

“定国公府朱家出美人,为本朝之最,神都才子佳人的评选是有年岁限制的,婚嫁之后也不再参选其中,我只是捡了朱家没有适龄娘子的便宜罢了。”

又写:“梁氏夫人时代,神都第一美人是朱皇后,朱皇后入宫之后,第一美人是朱皇后的妹妹,朱三娘子。”

乔翎心下暗暗赞叹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不对,于是又拉着张玉映的手,很认真的回复:“那朱夫人的娘家呢?”

能生出朱夫人这样的美人,很难说是撞大运的结果,起码朱夫人的父母应该生的好看才对。

且朱夫人又能做国公夫人,想来家世应该不坏,没道理除了她之外,再没出过一个蜚声神都的美人啊!

没成想,张玉映却告诉她:“朱氏夫人并非高门出身,而是来自江湖,定国公年少游历天下,与她相遇,继而有了感情,于是将她带回神都,结为夫妻。”

乔翎大吃一惊:啊?!

张玉映又告诉她:“历代朱家的家主都是这么做的。他们更倾向于做纯臣,也不会让无能之人继位国公。继承爵位的人,无论男女,都不会在高门之中拣选另一半,反而喜欢叫他们去行走天下,增长见闻的同时,得一一心人。”

乔翎深为诧异,复又有些感慨:“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张玉映同样有些羡慕:“朱家的家主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夫妇之间从无异生之子,选取的妻子或者丈夫又都是美貌之人,也难怪一代代下来,全都是美人儿了。”

乔翎心里边感慨不已:“原来还有这种人家呢!”

正思忖着,那边已经有人同梁氏夫人说起话来了,提的还是先前越国公府的绯闻,只是话里并没有看笑话的意思,倒像是在替梁氏夫人开解。

乔翎偷眼瞧着婆婆的神情,便知道她同这位夫人是相熟的,略微往后一偏身子,果然听张玉映小声告诉自己:“那是成安县主——县主的夫婿,便是京兆尹太叔洪。”

乔翎瞬间明白了。

县主,宗室女嘛。

论辈分,该是梁氏夫人的表姐妹。

是以她在接到梁氏夫人的眼色之后,很识相的接了下去:“这件事情吗?其实是误会呀。先前往郑国公府上去的时候,我已经请裴夫人代为解释了呀,怎么,她没说吗?”

乔翎眉头紧皱:“真没想到,裴夫人居然是这种人!”

裴夫人刚进来,就听乔翎在说自己的坏话。

她脸一下子黑了,窝着火,面无表情的进了厅中,继而重重的咳嗽一声。

侍女们端着冰镇了的果子鱼贯而入,另有人送了银叉子和果茶过来,没敢掺和这些贵客们之间的交锋,放下东西,行个礼,便忙不迭遁走了。

乔翎于是就起身给裴夫人递了个橘子,还满脸不解的问:“您怎么没跟别人说清楚呀?我婆婆待我一向是很好的,众所周知,她也是个和善体贴的性子,没成想那天气呼呼的回去,我一问,才知道是外边有些鲁王谣传我们家婆媳不睦,哎呀,这可真是……”

裴夫人听完,倒是有些拿不准这个乔翎到底是不是真蠢,还是真就是这么灵光了。

只是惦念着丈夫同自己说的话,她便也就接过那个橘子,顺坡下了:“唉,鲁王殿下……”

不做过多的评价,只是叹一口气。

其实这就够了。

乔翎也跟着叹了口气:“唉,鲁王啊……”

成安县主也叹了口气:“唉,鲁王啊……”

梁氏夫人捡起银叉子来,插了一颗金黄的杏子来吃,咽下去之后,也叹息一声:“唉,鲁王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鲁王英年早逝了,惹得大家伙

这么唏嘘。

就在这时候,却听远处传来一声轰鸣,真如地动山摇,紧接着,众人便觉自己身下有些细微的摇晃。

正茫然无措间,忽然有人惊呼一声:“看那边——”

众人顺着其人指的方向去看,却见彼处浓烟滚滚,不是着火升腾起的白烟,而是建筑倒塌之后的滚滚烟尘。

众人为之惊愕不已。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不甚确定的道:“仿,仿佛,是鲁王府上?”

裴夫人霍然起身。

场中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啊?鲁王府?!”

“这么高的楼塌了,鲁王是否安然无恙?”

“他不会正在楼上吧?!”

这时候就听“当啷”一声轻响传入耳中,而众人正是敏感之时,不由得齐齐望向声音来援。

却是梁氏夫人手里的银叉子落到了地上。

她脸色略有些苍白,捂住心口,作惊吓状:“这么大的动静,实在是……”

再仔细一看,地上却掉了两个银叉子。

另一个银叉子的主人、先前正在喂乔翎吃果子的张玉映同样脸色微白,捂着心口:“小女胆小,叫诸位见笑了……”

众人见状,倒也不觉得奇怪。

这么大的动静,谁没被吓一跳?

更别说,张小娘子同鲁王的关系几乎是人尽皆知,而鲁王同越国公府的龃龉,也已经被翻到了台面上。

倒是有些人暗地里对梁氏夫人有些不屑。

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张狂,没想到却是个经不了大事的,区区一声震响,都能被吓成这样!

没有人知道梁氏夫人这会儿在想什么。

正如同没有人知道张玉映这会儿在想什么。

但此时此刻,她们二人心里澎湃着的那种情绪,的确是可以共鸣的。

确定众人的目光重新挪到远处那片废墟上之后,梁氏夫人和张玉映不约而同的看向了疑似法外狂徒的乔翎。

乔霸天原本还在随大流张望,察觉到投来的两道目光之后才茫然回头,继而有所会意,洋洋得意的朝她们挤了下眼。

靠近两人一点,她压低声音道:“我就说要找人弄他!”

梁氏夫人:“……”

张玉映:“……”

汗流浃背了朋友们!

狂徒竟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