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你都是我的妻。”

晏南天俯身,侧脸贴近。

熟悉的檀香味道好像又回来了。

云昭呆呆的。

她的指尖无意识般在水里轻轻搅动,泛起小圈小圈涟漪。

那句漂亮的誓言模糊在水光中。

当他的视线落下来时,云昭肩膀微颤,蜷起手指,“啪嗒”,一大颗泪珠砸进水面,溅起水花。

他立时动容,语气抑不住地心疼:“别哭,怪我不好,昭昭别哭。”

被她的眼泪打断,他似乎忽略了什么……晏南天念头将起,她转过身,一头扎向他,正中他的胸口,撞得他微微倒仰。

“我才没哭!”她抬起头,用一双乌黑水润的眸子狠狠瞪他。

晏南天的眸光霎时软得一塌糊涂。

他弯起眼睛,俯身,一只手摁住她的脑袋,装模作样认真检查她的眼底:“……嗯,是没哭。”

笑容温和笃定。

看着他这副样子,云昭感觉自己胸口好像缠了一团湿漉漉的麻线,又沉,又乱,时不时牵扯着隐隐发疼。

他这是拿准了她的心思,知道她见着礼物就会心软。

这确是用了真心的、沉甸甸的情意。

换作从前,她肯定已经把它捞出来抱在怀里,吃饭睡觉都不舍得放下。

如今么……

云昭气咻咻道:“不是说水火不浸吗,那就让它在冷水里自己泡着吧!”

晏南天失笑:“好。”

两个人都没再看那道可可怜怜的绡纱一眼。

他把她牵到窗榻边,按坐在她自己的银绒团云垫上。

他坐在她身旁,烛光在窗纸上投下两道影。

就像天生一对。

“阿昭。”他垂眸望着她,苍白的脸色,掩不住的憔悴,嗓子是哑的,“不是不想追你,是真没力气了。你跑那么快,就没想等等我。”

云昭偏头看他。

他很少会表现出这么虚弱、这么委屈、这么毫不设防的样子。

摘掉了那层温润虚假的面具,整个人懒懒的,没什么精神。看她的时候,眼睛里却有星星点点的光。

云昭并不上当,冷笑道:“没力气?你的真气呢!”

晏南天叹息:“在鲸落海底泡着呢。”

云昭微微眯眸,狐疑地打量他,分辨他是不是说谎。

他用下颌轻指西殿的方向,淡声告诉她:“疗伤用的是御医张的真气——就是被你唤作葫芦老头的那一位。我哪有那精力悬壶济世。”

“哦。”

云昭信了,但依旧面无表情,不理他。

两个人便静声坐着。

他们在一起,不说话也不会有丝毫尴尬。

晏南天取过公文来看,时不时浅浅瞥云昭一眼,随手给她递个茶果点心。

云昭:“晏南天。”

他:“嗯?”

云昭:“你这副殷勤的样子,好像一个小太监。”

他微微地笑:“那可不行啊傻昭。”

烛火照耀,眉眼温柔。

云昭轻哼一声,继续不理他。

夜色一点一点深沉。

云昭无聊地用脚后跟踢打榻沿,发出噪音,故意打扰晏南天批阅公文。

他垂着眸,唇角无奈的笑意浮了一层又一层。

坐姿倒是依旧“端着”,很有风骨的样子。

许久,他终于将那些折子一一堆叠好,收进金锦布盒子里。

他抬眸望着她,好笑地问:“一直盯殿门口做什么?”

云昭轻飘飘瞥他一眼,把视线转走,根本不理他。

他道:“望穿你的秋水,也不会有莫名其妙的人闯进来。”

云昭:“???”

他怎么知道她的脑子里正在上演各种话本情节?

话本一。

某宫女突然冲进来大喊:“殿下不好啦!我们姑娘旧疾发作啦!”

话本二。

柔弱的姑娘出现在门前,难以置信地捂住心口,小鹿般的双眼盛满哀伤:“你们、你们……你们不是已经退婚了么?!”

话本三。

月黑风高杀人夜……

晏南天:“说多少次,少看那些末流话本子。”

云昭:“。”

云昭:“我就看!”

“一定要看?”他慢声问。

云昭挑衅地瞥着他,缓缓地,大幅度点头。

晏南天从善如流:“那我给你写。”

“……”云昭无语,“我只看末流的!”

晏南天乖觉:“我就写末流的。”

云昭拿他没招了。

她算是摸透了他的路数——从最开始起,他便是想这么哄着她、引着她,刻意忽略那件糟心事,只当它并不存在。

“砰!”

云昭拍案起身。

晏南天好笑地看着她。

只见云昭漂亮的脸蛋上写满找茬二字,趾高气扬,大步走出寝殿。

他起身,悠然跟在她身后。

回廊两侧悬满宫灯,地砖左右暗布着灯莲与莹石,整座东华宫光华明灿,没有一处昏暗死角。

云昭装模作样在中庭逛了一圈,有

意无意地经过西殿的门。

一遍,两遍,三遍五遍。

那里面与所有没住人的宫室一样,只点着暗烛。

寂静得不像有活人。

云昭磨蹭好半天,并没有什么人跳出来彰显存在感,连个咳嗽呼吸声都没。

他倒是很会控场。

晏南天笑笑地跟着她,时不时便试着伸手拽她衣袖。

拽住,抽回。又拽住,又抽回。

终于她折腾累了,任由他牵着袖,随他返回熟悉的窝。

“不气了好不好?”他好脾气地哄她。

云昭:“不好。”

她完全把她娘的教诲当作耳旁风,冷眼觑着晏南天,任性道,“我说了,不赶走她,就退婚!”

他想让她一笔带过,她偏不!

晏南天眸色微沉:“阿昭。”

“晏南天。”云昭扬起脸,毫不退让,将出一军,“别跟我扯什么手足情深,你这么友爱,把你三哥从冷宫接出来一起住啊!”

这二人当年是真的杀到刀刀见血过。

老三输了,被囚。

晏南天沉默片刻:“如果这样能让你消气。也不是不可以。”

云昭:“……”

他认真想了想:“父皇那边倒是好说,就怕老三那张嘴不干不净惹你心烦。给他毒哑的话,大约会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不行——明天再接老三过来,可以么?”

云昭:“……”

云昭:“晏南天!”

她是真被他气笑了。

“可是阿昭,”晏南天无辜地摊手,“老三住进来,我并不会杀他。你呢?”

云昭瞪他,色厉内荏:“我也没有要杀人!”

晏南天垂眸,低低笑出声。

“真没有?”他慢悠悠地说着,伸出手,拔掉她束发的玉簪子。

他虽是一副虚弱的模样,动作却丝毫也不慢。

云昭疾疾抬手,晚了一步。

满头青丝瀑布般散落,唰地垂落腰间。

他指间拈着三枚漆黑的毒针,叹气:“也不怕扎到自己。”

云昭:“要你管!哎、哎你——”

她手忙脚乱去挡他,却被他轻易避过。

他动作行云流水,从她身上寻出小匕首、小药包、迷烟、飞弩……甚至还有一条寸把长的绿色小毒蛇。

捏在手里,冲他咝咝直吐信。

晏南天也有点无语了。

他嗓音无力:“……昭啊。”

云昭盯着那条颇为可爱的蛇,嘴角轻轻一抽。

“没傻到往自己嘴里藏了毒吧?”他自言自语般说着,捏开她的嘴巴,上上下下察看。

云昭生无可恋地任他摆弄。

很快,凶器全部被收缴,她重新变得纯良无害了。

他了解她,就像她了解他一样。

他牵她坐到床榻上,帮她理好头发,认认真真问她:“阿昭既然已经清楚我的心意,却仍然执意杀人,是为了岳母?”

云昭气呼呼的,也懒得纠正他的称呼:“都杀不了了,还有什么好说!”

晏南天道:“那个女子是岳父的亲骨肉。你就不顾岳父,只偏帮岳母么?”

这话说得,云昭直想笑。

她冷笑:“那不然呢!谁有错,我当然就不帮谁!”

“啊,”晏南天了然,“我懂。谁有错,我们阿昭就不帮谁。”

云昭狐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晏南天道:“可是阿昭,这件事,有错在先的人是岳母。”

云昭:“?!”

他及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制止她跳起来。

“温暖暖的生母,是当年在大婚前帮助岳父通晓人事的丫环。”晏南天不带情绪地陈述,“原本要让她喝下避子汤药送走,岳母却不容,令人将她装麻袋里沉了海。”

云昭:“……”

是她亲娘能干出来的事儿!

晏南天道:“可惜丫环命不该绝,获救之后,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云昭闭了闭眼。

晏南天继续道:“诞下一女,带着女儿嫁给了一名姓温的猎鲸人。”

云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是那个……”

“对。”晏南天微笑,“正是那个后来家喻户晓的猎鲸英雄温长空,数日前惨遭残酷虐杀,血案震惊朝野的那一位。”

晏南天前往鲸落海,正是为了这件案子。

云昭:“……”

“阿昭。”他抬起手,趁她心神不属,悄悄抚她脸颊,“温暖暖的身世已经藏不住了,如果她乱说话或是出了事,对湘阳夫人不好,明白吗?”

云昭像只木偶一样,呆呆点了下脑袋。

“我们阿昭最聪明。”他轻轻把她揽到身前,“你不要管这件事,都交给我,好不好?”

云昭闻到了很淡的茉莉香。

“哦。”她声线发哑,“好。”

“今后不捣乱了好吗?”他问。

“嗯。”

“乖阿昭。”

他扶她躺下,帮她掖好被子四个角。

隔着被褥,轻拍她。

十岁之后他们不再同榻而眠,但他都会守着她,守到她

睡着。

云昭把大半个脸埋进软枕里。

许久,她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声音:“晏哥哥……”

他动作微顿,垂眸低笑,似是放下一桩沉重的心事:“晏哥哥在。安心睡吧。”

“嗯。”

她把眼睛也藏了起来。

她果然是世间最了解他的人啊。

他知道她看见礼物一定会动容,她也知道他会因为她的动容而动容。

所以她那会儿就趁机把藏在指甲里面的毒下到水里啦。

差一点点就被他发现。

幸好他仍然无法抵抗她的眼泪。

她可真是个坏女人。

抓到他破绽,算计他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