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扬着脸与晏南天对视。

四目交接,仿佛电闪雷鸣,又仿佛风平浪静。

她知道晏南天骨子里也如她一般高傲。

事已至此,愿赌服输,他不会也不屑强辩——那样未免落了下乘,太掉份。

她看着他,仿佛看见一段又一段鲜活的、色泽明艳的旧日画面从眼前掠过,它们也被日月所煎,迅速风化,褪成了昏黄而遥远的碎布。

云昭不禁去想:我的晏哥哥,此刻本该是什么样子呢?

总归不能是眼前这副平静淡漠到近乎冷酷的模样。

忽地,他轻笑出声:“阿昭。我好欢喜。”

他说着欢喜,眼底却无一丝一毫笑意,只氤氲着冰冷又炽热的东西,暗黑阴郁,令人骨缝生寒。

他微微歪了歪头。

唇角是笑着的,眉心是微蹙的,仿佛在叹她不懂事,又仿佛在赞她太懂事。

他垂眸,抬手牵她的手,拇指从她手背上刮过。

“嘶。”

云昭吃痛,这才发现手背上被石屑刮了道口子。

三寸长的伤口,与在行天舟上割的那道差不多。她一时有些晃神,昨日今日,忽然在眼前宿命般重合。

那个时候他忍着晕船难受,悉心替她包扎上药,动作轻柔得像微风。

而此刻,面对同样的伤口,他却用带茧的指尖去碰它、去挑它。

一下又一下,动作漫不经心。

云昭面无表情看着他,冰寒刺痛的感觉顺着手背一直蔓延,蔓延到心脏。

“晏南天,”她问,“你这是在亲手给我上凌迟刑?”

他一怔,闷笑起来,笑得肩膀震动。

手上动作却不停,不疾不徐,稳得令人心惊。

半晌,他才开口说话:“有碎石子进去了。你就不怕它流到心脉?”

他指尖一挑,探到她眼前。

果然挑着几片沾了血的细小石屑。

“总是这么不小心。”他轻轻将她的手放回身侧,“杀个龙而已,有必要这么拼命?”

云昭皱眉盯着他。

她不信他没猜到她和龙暗中勾结。

他却微微地扬起脸,真情实意地冲着她笑。

“都是阿昭的首功,两条都是。我会论功行赏。”他笑容和煦,语气散漫,“但是下一次,答应我不要那么玩命了好不好?”

她盯着他。

那双琥珀色瞳眸不再清澈见底。

幽深、晦暗。这才是真实的宫斗赢家晏南天。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悄然成长的不仅是一身修为,还有帝王心性。

他的目光缓缓划过她的面庞。

带着质量的目光,侵略性十足,在她嫣红的双唇上停顿。

他开口说话,嗓音轻如一片羽毛:“看来他真没给你渡气。我好惊喜。”

由衷地愉悦至极。

“这么喜欢以己度人?”云昭毫不退让,冷笑着逼近半步,反唇相讥,“看来渡气的人是你自己?”

他偏头失笑:“说了你又不信。”

从他眼睛里,是当真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了。这个人变成了一潭静水,深不见底。

云昭沉下脸:“无所谓,我会退婚。”

晏南天笑容真诚,毫无威胁之意:“不可能。就算死了,你也要进我家坟。”

视线相对,刀光剑影。

周遭一切仿佛都化成了二人的身后布景。

两条巨龙盘在屠龙柱上惨烈厮杀。

碎石、龙鳞、浓血飞溅。

火光与阴影在她和他的脸上不断变幻。

风中似有一根弦,即将绷断。

“嘤——”耳畔响彻着细细的蜂鸣。

她不退,他也不退。

他熟悉她,就像她熟悉他一样。短短数息,二人已用眼神厮杀了千百回。

他丝毫不掩饰浓烈到极致的占有欲。

他绝不会放手,哪怕将她撕碎成千万片,一片一片,拆吃入腹。

她更不会俯首认命,她眸炽如火,艳烈决绝。

空气凝重而暴烈。

衣摆在风中飞扬、碰撞。

心脏跳动到最激烈之处——怦怦!怦怦!

突然,一声哀凄至极的哭喊横空插入,打破了危若千钧的气场。

“晏、晏大哥!你一定要为我作主啊晏大哥!”

哑叔把温暖暖带过来了。

云昭只觉头皮一松,身上后知后觉泛起一阵麻意。

温暖暖踉踉跄跄扑向晏南天,一行行清泪滑过满面血污,声嘶力竭地向他告状:“云昭杀我阿娘!她杀我阿娘!晏大哥要为我们娘俩作主啊!”

那一瞬间晏南天眼睛里的杀意摁都摁不住,只能深吸一口气,沉沉阖上眼皮。

温暖暖悲声鸣泣:“晏大哥!”

晏南天缓缓睁眼,神色温和静淡,他笑着开口:“那不是一条龙么?”

温暖暖陡然一颤。

他、他……

她敏感地察觉到,他此刻的表情语气,竟与平日私底下跟她说话的时候一模一样。

在云昭面前,他从来都是藏着这张脸的。

怎、怎么回事……

暖暖惊悸收声,低下头,咬住唇,不安地揉搓衣角。

晏南天好心地告诉她:“另外那条——正在撕咬你娘的那一条,是遇风云。”

温暖暖如遭雷击,惊惧抬头:“什么?!”

方才事发突然,场面又乱,她和哑叔被尸龙庞大的身躯挡在了另一边,没能看见遇风云化龙。

“我真傻。”晏南天自嘲苦笑,“竟然以为自己淹死了一条龙。”

云昭对他的影响远比他自以为的更多。

那些阴暗的占有欲和妒火影响了他的判断力,让他没能第一时间察觉龙就在身边

把遇风云沉海,正好方便他脱离众人视线,肆无忌惮杀人。

晏南天叹息:“还是我们阿昭聪明,早早就识破遇风云是个龙。”

云昭面无表情。

温暖暖“啪”一声抬手捂住了嘴巴,身躯抖若筛糠:“难、难道,遇、遇大哥他根本、根本不喜欢我,他、他是为了报复,才、才接近我……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

“我、我不信……我不信……”她拼命摇头。

“殿下。”一名侍卫悄然上前,低低出声提醒。

抬头一看,只见那灰色尸龙的身躯变得透明,爪与尾开始破碎,胸口浮起了金红的丹色。

温母的寿命已所剩无几,遇风云将她绑上屠龙柱换命,短短片刻便要将她寿元煎尽。

她正化为灰屑。

晏南天扬起一只手。

众人顿时屏息凝神,准备发动屠龙之击——谁都能猜到,黑龙必定要夺丹突围。

侍卫们不自觉地吞咽着唾沫,十指微微挪动,将手中的兵刃握到最紧。

“噗通。”

正值紧张之际,忽然有人一跤摔进血泊里。

他跌跌撞撞往外爬,手掌“啪啪”击打着黏稠的血污,双脚站立不稳,前前后后滑动,发出令人牙痒的“啾啾”声。

众人齐齐抽动眼角。

小太监。

“陈平安!”顺德公公恼怒地翘着兰花指嗔道,“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

小太监陈平安神色激动,挥了挥手中一块薄石板:“重大历史发现!人皇照会玄天尊!重大历史发现!”

众人:“……”

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

旋即,众人发现自己的心声用的竟是顺德公公那调子,顿时在心里给自己一通嫌弃。

云昭倒是挺有兴致。

她逮住小太监陈平安:“什么东西?发现了什么东西?”

晏南天侧眸瞥过一眼,眉梢微挑,似笑非笑。

这姑娘嘴硬心软,不忍心看那条龙死——她在逃避。

既然如此。

那就把它刮了鳞片,剥皮抽筋。

他大步上前,“铮”一声剑尖斜指,衣摆在风中猎猎飞扬。

陈平安兴奋地凑向云昭:“看这,人皇给玄天尊的照会!”

云昭低头望去。

繁复的古纂,基本看不懂。

幸好陈小太监非常习惯向旁人解释,他指着薄石板上的纂刻,激动地说了一大堆。

云昭:“……”

基本听不懂,但是不可以承认自己是个文盲。

“简单点,长话短说,”她冷脸道,“没见到那边在忙?”

“哦哦!”单纯的陈平安不疑有他,“这次照会,大意便是人皇友好建议玄天尊离开这儿,换个地儿待。”

玄天尊,便是这楼兰海市原先供奉的神祇,被魔神连窝端掉的那位。

云昭:“嗯?”

“玄天尊居然不答应。”陈平安幸灾乐祸,“结果可好,不听人皇言,吃亏在眼前——转眼就被魔神给屠了。”

云昭眨了眨眼:“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方才提起正神被屠,你还挺义愤填膺。”

陈平安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震声道:“那是人皇啊!人皇啊!人皇都建议他走了,他偏不走嘿,那死了是不是活该!你说是不是活该!”

云昭:“……”

陈小太监桀桀怪笑:“叫你不听劝,叫你违逆我人皇,桀桀桀……你不死谁死!桀桀!”

“哦……”

云昭懂了,这个家伙狂热崇拜人皇。

也就是如今的太上。

“哞吼——”

一声震天动地的龙啸传来。

云昭循声抬头,只见温母所化的尸龙整个散成了飞灰,自龙尾至龙首,簌簌簌向下降落。

风一过,死灰扬扬洒洒飘向四周。

专注研究古文物的陈平安后知后觉:“龙……龙是魔神的走狗。”

“啊!”他激动地跳了起来,“我明白了,玄天尊杀龙,魔神杀玄天尊,从此收服龙类成为座下鹰犬。后来在亡渊那场正邪大决战里,龙族追随魔神出征,举族全灭!”

云昭盯住那颗短暂滞空的龙丹,笑了,心道:‘原来你们也曾是盟友。’

龙还真是宁愿死也不会背弃盟友。

所以上古龙族死光了,今日的遇风云也要死。

此刻,遇风云所化的黑鳞巨龙正仰起脑袋,一口衔向龙丹。

晏南天右手执剑,左手利落挥下——

只见数道剑光纵横交错,直袭龙首!

它不得不避开锋芒。

“呼……”金光熠熠的龙丹开始向下坠落。

晏南天冷淡的声音传来:“以丹诱之,杀。”

众人立刻变幻阵形。

一道剑风遥遥落向龙丹,将它往上掀起。

黑龙引颈去追,脆弱的腹与颈便连续遭袭。

铮!嗤嗤嗤嗤!

龙鳞飞起,龙血溅出。

黑龙痛声长嘶:“吼——”

离了水,它不过就是个体形大得异常的野兽罢了。

这里距离海边实在是太远、太远……连放手一搏的希望都没有。

便是云昭也能看得出来,这样下去,遇风云很快就要死。不,也许不会很快——晏南天会把他折磨到奄奄一息,然后绑在屠龙柱上煎死。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帮不了遇风云。

陈平安犹在絮絮叨叨:“你说这魔神,非要撞倒不周山,这不是自寻死路么你说这不是。咱人皇能不出手诛杀他?”

云昭撇了撇唇:“那人皇不也被打成了木头太上?”

陈平安气结:“那、那是魔神以多欺少!人家人皇,一人一剑就去赴亡渊之战!谁像那死魔头

啊,又是龙又是狗的,不知道带了多少爪牙!哼!卑鄙!无耻!”

真是气死个太监!

铮铮铮——嗤嗤嗤!

龙鳞一片接一片被剜下,远远望去,好像在剔鱼鳞。

晏南天出手冷酷利落,众人令行禁止,将这条黑龙一直逼摁在屠龙柱上,丝毫寻不到挣脱的机会。

吼声越来越凄厉。

它拼着侧腹挨上几道深及骨的伤,终于用左前爪将鲸爷爷的龙丹抓到了掌心。

“呜哞……”

遇风云偏头望下石台,与云昭对上视线。

金色瞳眸缓缓一眨。

他扬了扬下巴,向她示意——自己大仇得报,十分痛快,今日死在这里,了无遗憾。

‘不需要为我难过,朋友。’

从这凶兽身上,云昭看出了龙鲸的影子。

温厚的,傻乎乎的。

她想起出海之前,在滩边看见的龙鲸。

那只鲸被人类伤得体无完肤,它就要死了,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恐怖痛楚,却不愿意压死一个小孩。

云昭叹息:“你们这样,搞得我很不开心啊。”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像末流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拿个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迫晏南天放过这条龙?

没用。

想要拿命威胁别人,就必须下定必死的决心,豁出命来伤害自己,否则便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晏南天了解她。

她不是这类人,她惜命得很。

他只不理她就行,这一刀她绝对剁不下去——能破点皮都算她心狠手辣。

云昭都把自己给弄笑了。

铮铮——嗤!铛——咔嚓!

继皮肉防线被攻破之后,遇风云的龙骨也开始受伤了。

他被迫往上爬。

一爪一爪,新鲜的龙血并着陈年旧渍、神纹柱石,扑簌扑簌往下掉落。

天幕褪去黑色,呈现一片灰白。

云昭仰头望上,只见这屠龙神柱日月煎仿佛直直插到了天上去。

可头上并没有天,这里是海底。

是一个颠倒的海天世界。

颠倒的世界……不周山连接的……天与地。

云昭神色怔怔,视线与心神沿着巨柱瞬间飞掠。

唰——

连接天地的不周山,连接海天的屠龙柱。

云昭忽然大笑出声。

她抬起双手,重重抓了抓小太监陈平安的肩膀,双眼熠熠发光:“你提醒我了!多谢!”

小太监年纪尚小,不知黑锅将近:“啊,不客气?”

云昭跑向石台。

她把放手放在嘴边,合了个喇叭。

她冲着那通天巨柱、遍体鳞伤的黑龙以及屠龙勇士们,放声喊道——

“柱子!小心柱子!别像不周山那样被撞倒啦!柱子一倒,这里要塌啊啊啊!”

众人短暂愣怔的瞬间,遇风云听懂了她的话。

撞倒它!

只见龙尾用力一摆,他用除左前爪外的另外三足狠狠嵌扣进屠龙柱,轰隆轰隆往上爬。

先前看不到任何希望,它并未榨出全部潜能,此刻却不同。

远远看去,只见这巨兽一爪一爪嵌入黝黑石柱,砰砰砰便将众人甩出了一段距离。

巨龙皮糙肉厚,众人本就只能一点一点伤它、磨它血肉,此刻它硬要往上蹿,一时半刻也无人能阻止。

碎裂的石层、古朴的符印神纹像暴雨般落下。

晏南天缓缓回头。

他站在高处,广袖与袍尾飞扬。玉冠束着墨发,倒是丝毫也不乱。

他脸上染到了血,眸中有未敛的杀意。

云昭冲着他笑。

‘晏哥哥,我总能给你惊喜,对不对?’

“轰——”

巨龙下肢缠紧屠龙柱,蓄足前身的力量,用最坚硬的颅顶狠狠撞击柱身!

“轰!轰!轰!”

借着石柱向上腾跃追杀的侍卫一个接一个被震落下来。

“咔!”

一声恐怖的脆响,柱身绽开断缝。

遇风云把龙丹往口中一塞,锋锐利爪抠进断缝,盘曲长身,发出惊天怒吼。

“吼哞哞!”

龙血飞溅,小半截龙身生生撞进柱中!

“砰——轰!”

“咔,咔咔,咔咔。”

一道道裂缝炸开,如蛛网,如烟花,向着四周迅速扩散。

屠龙柱,断了。

“呜……嗡……”

伴着一阵恐怖的、行星移动般的闷鸣震颤,那顶天立地的巨柱一分为二,缓缓倾塌。

天空破开了洞。

万钧海水如瀑,倾天而下。

站在这场惊天暴雨的正中央,晏南天薄唇微动,冲着云昭,缓缓笑开。

“怎么办,我这下更爱你了,小云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