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琛看到的走马灯,只是死者当时的亲身经历。

    所以他没法通过走马灯去判断兴盛号十六个船员身死的那一瞬间有没有什么他们自个儿都未曾发现的凶险。

    所以三条鬼魂得走马灯跑完以后,可以说仍是一头雾水。

    余琛站起来,收起度人经,叹了口气。

    三条鬼魂儿,三个不同的遗愿,等着他去完成。

    ——和先前那些惨遭横死的死者满怀怨恨与愤怒,要向施暴者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遗愿不同。

    这仨儿甚至压根儿不晓得自个儿是咋没了的。

    所以哪怕死不瞑目的遗愿,也只是对生前的某些人或事儿无法割舍。

    余琛在万家陵上呆了一天,等到天色渐暗,陵园关闭以后,方才盯着纷飞的风雪下了山。

    去帮死人做事儿了。

    首先是那兴盛号的船长林旗,年纪不大,就已经是一艘捕鱼船的主人,在福鼎商会底下做事儿,虽不算是大富大贵,但也是衣食无忧了。

    在金陵的家里,他还有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刚给他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可他新年一过,连日跑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去见一面。

    死不瞑目。

    就想在真正踏上轮回之前,亲手去抱一抱自个儿孩儿。

    对于余琛来讲,这并非是什么难事儿。

    取出几张黄纸竹条,十指翻飞之间,一具栩栩如生的纸人儿就在手中诞生。

    吹一口气儿。

    诶!

    活灵活现!

    那林旗得鬼魂入主纸人后,清醒了神智,也明悟了眼前状况。

    向着余琛深深一躬,跟着下山去了。

    大雪纷飞。

    林家宅子里,才做完法事,仍是一片愁云惨淡。

    余琛与林旗往宅子里一走,荡魂铃叮当响彻之间,那些个侍者婢女无人发现他们踪迹。

    最后来到一间儿灯火摇曳的房间面前。

    稍微推开窗户,看到床上一个女子抱着个襁褓,已然熟睡。

    只是那红肿的双眼还有沾湿了的枕头,让人不忍。

    纸人之身的林旗走进去,此时这个汉子,也不禁湿了眼眶。

    他佝在床前,怔怔地盯着床上的妻子和孩子,仿佛要将她俩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余琛站在屋外边儿,没打扰他。

    只是望着漫天黑夜与茫茫大雪,忍不住心有感叹。

    这生命啊,是当真脆弱得很,林旗这样一个完整美满的家庭,就因为一次出海,支离破碎。

    但生死不可逆,阴阳永相隔。

    一个时辰后,林旗含泪在妻儿脸上一吻,转身离去了。

    好似若有所感一样,那哭红了双眼的女子睁开眼来,迷迷糊糊之间仿佛看到丈夫熟悉的身影。

    但定睛一看,却有发现空荡荡的房间里,再无其他。

    她抱着襁褓同样惊醒了的孩子,低声呢喃:“乖乖不怕,乖乖不怕,大概是爹回来看咱们了……”

    听得这话,早已走出房门的林旗浑身一颤,忍住没有回头,最后踏进度人经,轮回去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余琛长长一叹。

    生离死别,折磨人哦!

    林旗的遗愿完成,度人经金光大放之间,给出一枚火红珠子,名曰“坐火”。

    但余琛这会儿没功夫看它,摇了摇头,走出林家宅子,朝下一个地方而去。

    这仨魂魄,除了船长林旗以外,还有一个叫伍刚,年纪五十多六十了,开了三十年船,在捕鱼圈子也是小有名气。

    可这名气,却并非来源于他开船的技术,而是因为他本身。

    伍刚,是个天阉。

    骂人的话,就是断子绝孙,没得生育。

    所以伍刚这辈子都没娶媳妇儿,只是收养了一个娃,给自个儿养老。

    要说这娃,也是奇怪。

    明明刚抱回家的时候,还和平常娃娃没啥区别。

    但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不对劲儿了。

    两岁那年,别人家孩子都还在牙牙学语呢,这娃就能健步如飞,一顿两碗大白米饭了。

    八岁那年,正常孩子还是个小不点儿,这娃就此伍刚还要高壮了。

    又过了十多年,这娃更是长得那叫一个膀大腰圆,足足俩人之高,不仅如此,力气也是大得离谱——他不平日里在港口搬货嘛,人家五六个人都不一定能扛起来的货,他一个人单肩就能扛起来,如履平地!

    这娃,叫石头,在港口也是有名。

    但他这有名,除了那可怕的力气以外,还有一样东西——傻!

    大抵老天爷是公平的,在给予了石头野兽一般恐怖的身躯后,拿走了他的脑子。

    整个人傻乎乎的,就是反应迟钝得很,容易被骗。

    曾经有一次伍刚出船,这石头就被人家五十斤大米骗到郊外的一个煤窑打黑工了。

    最后还是人家亲手给送回来的。

    ——这石头太能吃了,劳务贩子压根儿养不起来。

    回来以后,石头又壮了一圈儿。

    而伍刚放不下的,就是他这养子石头。

    从小啊,伍刚察觉到石头异于常人的体魄以后,害怕他稍不注意就惹出大祸——正常俩人打架,一人一拳,对方最多青紫一块,断根肋骨顶天了。

    可要是石头也去打架,那一坨儿下去,恐怕一头老黄牛都顶不住……

    所以伍刚从小就教育石头要好好做人,不要发怒,更不要伤害别人。

    或许这孩子太傻了,伍刚咋说,他就咋听,别人咋样欺负他,他也不还手。

    性格好得完全和他的个子完全不搭边儿。

    这伍刚啊,就怕自个儿死了以后,石头被福鼎商会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压榨到死,这才死不瞑目,留下遗愿来。

    就希望有个人能照看着石头。

    余琛循着伍刚记忆中的路线,来到百世城福鼎商会旁的一处宅子。

    还没进去,隔着老远,就看见灯火正明,里边儿也闹腾得很。

    他眉头一皱,推开虚掩的门儿。

    就看见屋子里有好几个人影儿。

    其中最高,最壮,脑门儿都快顶到屋顶的憨厚壮汉,不必说就是石头了。

    这会儿他正坐在地上,佝偻身子,低着头,眼里包着泪花,沉默不语。

    而在他旁边儿,几个吊儿郎当的男人,正开口说话。

    “蠢大个儿!你那老爹死了!尸首你今儿白天也在官府看了。”

    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小男人,看起来是一行人的首领,开口道:“但这人死了,债不能清,你老爹欠下的债,你来还,没毛病吧?咯,这是借据。”

    说罢,拿出一张满篇鬼画符,不知所云的纸卷来。

    石头不聪明,不识字儿,自然不看不懂,只是在对方呵斥下,畏畏缩缩:“老爹……老爹欠你们多少钱……”

    那瘦小男人眼珠子一转,又取出两张纸来,“不多不少,正好你们这宅子加上你给咱干个二十年的活儿,就能抵。”

    听得对方要自个儿和老爹的宅子,石头眉头皱了皱,有些不愿。

    那男人就添油加醋:“罢了,你要是不愿意也就算了,反正咱们也打不过你——但你可想清楚了,若是你不还钱,你爹就是个欠债鬼!这港口都得骂他!死了都没安生日子!”

    很明显,这男人清楚石头的软肋就是伍刚,这般说话之间,石头果然动摇了,浑身一颤!

    “宅子……宅子给你们……俺也给你们干活儿……不要骂俺老爹………”

    那尖嘴猴腮的男人,顿时露出得逞的笑,指了指那两张纸,一张是地皮住宅赠予书契,一张是卖身契。

    “签了,你老爹的债就清了。”

    “俺……不会写字儿……”

    “没事,摁手印儿也成。”那尖嘴猴腮的男人拿出一盒红泥。

    “哦……哦。”石头伸手就要去按。

    那几个男人也露出嘲讽的笑。

    实际上咧,伍刚才没欠他们钱。

    但这会儿伍刚死了,就剩下他那傻儿子。

    说啥都信,也没脾气。

    不借此发一笔横财,简直天打雷劈!

    几人死死盯着石头的手,心底里甚至开始盘算这宅子卖了的钱拿去干什么好了。

    但就在这是,意外出现了。

    呼——

    寒冷风雪,破门而入。

    让几人激灵灵一个寒颤!

    下意识转头一看。

    就见那大开的门框外边儿,一条影子站着,看不清面容。

    几人一愣,旋即瘦小男人一吼:“谁!”

    “谁?”

    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外边儿响起来,让石头的手猛然停住!

    一个壮硕的老人,走进屋来!

    “老子欠你们钱?”

    “你们要抢老子的宅子?”

    “还要让老子的娃卖身?”

    “还问老子是谁?”

    几句话,怒气冲冲!

    几个破皮无赖,也借着灯光,看清了来人!

    浑身开始战栗起来!

    这人,他们认识!

    他们咋能不认识?

    不就是那已经死了的伍刚吗!

    当即,吓得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满脸惊骇!

    “你……你是人是鬼?”

    “伍刚?不!你已经死了才对!”

    “别过来!别过来!”

    “……”

    各种声音,乱作一团。

    倒是石头,忙不迭跑过来跪在地上,“爹!”

    “石头!起来!”

    纸人之身的伍刚哼了声,看向那几个破皮无赖,

    “给老子揍他们!”

    “好!”

    石头一个起身,转头,看向那几个吓得浑身战栗的破皮无赖!

    如熊一般可怕的身躯,好似巍峨高山,倾倒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