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日,没有圣谕降雨,这天气逐渐又开始有些燥热起来。

    玉京山上,大明道宫别院之内。

    此处倒是没有一点外界的燥热,袅袅焚烧芝兰的香气清新怡人,殿内幽暗空旷,只有一老一少对坐下棋。

    大明道宫宫主的棋艺依旧是碾压周铁衣,四绝称号绝非浪得虚名。

    不过即使是他,今日的心思也不全在棋盘之上,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坐在对面,轻松写意落子的周铁衣。

    一字落下,绞杀了周铁衣的大龙,大明宫主才开口道,“有进步。”

    周铁衣放下手中的棋子,笑问道,“祖师是说我的棋艺?”

    大明宫主看向周铁衣,他的眼中,周铁衣的身形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空灵的五色光华,这光华既张扬又内敛。

    张扬在五色聚,那么就说明周铁衣已经修成了【五帝宝诰】第一重,但是内敛在以自己的眼力,居然没有看见周铁衣身后浮现出的五帝像,如果不是知道周铁衣修的是什么道经,恐怕他都以为这只是某种五行功法的显化了。

    大明宫主看到那空灵,思考了片刻问道,“那片‘莲瓣’你用了?”

    周铁衣思考了一下,伸出手掌,覆盖向大明宫主的方向。

    一枚又一枚的龙章落于指上,勾连天地规则,让周围五炁聚集,让大殿之内的内外天地分割,让大殿之内越发显得幽暗空寂,超脱俗世。

    佛门【掌中佛国】,不全是,已经脱出了樊笼了。

    大明宫主心中做出判断,同样伸出干枯的手掌,化作剑指,点向周铁衣掌心。

    在周铁衣眼中,如果说自己的【五指山】是至繁至大的演化,想要将天地纳于一掌。

    那么大明宫主这剑指可谓是至简至小的演化,他这一指能够落在自己两枚相连的龙章之间,让一段完整的天地规则出现‘空隙’,让龙章不再构成具体的规则,被重新打碎。

    如果要用前世的比喻的话,就像是直接击碎了原子核,再造物质一样。

    一枚枚通过周铁衣手掌显化的龙章被直接击破联系,让五指山分割的内外天地不再,让大殿内的幽暗空寂重新与殿外的明媚阳光交融。

    一掌一指一触即收。

    周铁衣缩回手掌,揉了揉掌心,“祖师,你就不能够让让我吗?”

    大明宫主看向一脸孩子相的周铁衣,老脸上露出笑容,“让了就没有意思了。”

    随后他想了想刚刚周铁衣挥出的一掌,问道,“这掌称之为何?”

    周铁衣笑道,“五指山怎么样?”

    大明宫主不满道,“如何起这般简陋的名字!”

    周铁衣这一掌已经是一道新的道门传承,以后也有机会立下一门一品道统。

    周铁衣看了看大明宫主刚刚使出的剑指的手掌,恭维道,“祖师,大道至简。”

    大明宫主思忖了片刻,笑道,“也好。”

    周铁衣想了想,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收敛,认真问道,“圣上对于‘西方极乐世界’是什么样的态度?”

    大明宫主反问道,“你这么聪明,那日圣上派苏洗笔去探伱的病,不就已经表明了态度吗?”

    周铁衣微微一叹,“看来圣上是不准备明查此事了。”

    别看现在湖心书院案闹得沸沸扬扬,与西方极乐世界相比,这就是小巫见大巫。

    查西方极乐世界,真的会动摇国本!

    如今的局面,圣上要修道,又要压制儒家,本来是想要借助天后背后的佛家,但现在西方极乐世界一出,就预示着大夏顶梁支柱的三家彻底分崩离析。

    周铁衣再次思考了一下,问道,“那二十四天之上,巨大的佛像是佛陀吗?”

    虽然通过【掌中佛国】,通过佛炎等佐证,他自己已经确定了这件事,毕竟这么久的历史记载中,也没有僧人达到佛陀的层次,所以很好辨认。

    但这件事关乎太大,所以他还是要再确认一遍。

    如果说佛陀涅槃,只是换了一种活法,如今圣人降世,祂也想要借助这次的机会归来,还是以半佛半神的身份归来,那就太可怕了。

    “是。”

    大明宫主也脸色凝重,但极为肯定地回答道。

    随后他迟疑了一下说道,“但我不确定是有人利用他的舍利子修行神道,还是他本身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归来。”

    迟疑了片刻之后,大明宫主忽然呵呵一笑,“其实无论是哪种,结果都应该一样的。”

    周铁衣继续问道,“为何这么说?”

    大明宫主捻起自己面前的一枚白子,轻声叹道,“你该不会以为佛陀涅槃了,就对他的舍利子没有一点掌控力了吧?如果他不愿意,谁能够利用他的舍利子修行神道呢?”

    周铁衣沉默了良久,“这么说佛门四大圣地都有问题?”

    大明宫主摇了摇头,“不一定,或许佛门现在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中谁有问题,唯一肯定一点的是,天后在这件事上没有问题。”

    “如何能够肯定?”

    “因为夫妻一体,现在天后仍然得到圣上的信任,那么她就没有问题。”

    “多事之秋啊。”周铁衣感叹了一句,忽然笑道,“圣上也不容易啊。”

    大明宫主颔首,“圣上确实不容易。”

    等周铁衣离开之后,幽深空寂的大殿之中,只有大明宫主一人,他起身坐在周铁衣的位置上,捏起了周铁衣刚刚使用的黑子。

    一时间,他苍老的面容尽管与周铁衣没有一点相似,但是神态,动作竟然有九成九的相似!

    忽然大明宫主伸出手掌,如周铁衣一样平平无奇一推,大殿内天地五炁聚集,分割内外天地,尽显空灵,不过到了这一步,他仍然觉得缺了一些关键的信息,于是忽然收回手掌,笑道,“大有进步。”

    ······

    马车之上,周铁衣看向自己的手掌,露出沉思。

    今天通过大明宫主,周铁衣再次确定了圣上的态度,那就是安抚自己,不要查佛门,至少不要在他这个关键的时刻查佛门。

    同时为了提防佛门,大夏圣上可能会对儒家做出让步,毕竟真的到了必须要动佛门,查二十四诸天构成的极乐世界之时,自己现在的实力肯定在大夏圣上眼中看不过去,能够帮到忙的,只有儒家和道家。

    甚至仅仅只是道家也还不够,所以大夏圣上需要重新拉拢儒家。

    反正他和儒家最激烈的矛盾阶段已经过去了,他已经成功开始修道,剩下只要看住儒家圣人出世就行。

    反倒是在压制佛教这一点上,大夏圣上和儒家的利益是一致的,自然可以重新联合在一起。

    果然,当周铁衣到了诛神司,开始销自己的病假,重新工作时,宫里面就来了传旨太监。

    这道旨意的内容大概是,圣上听闻了宁王府上奏的湖心书院案,天京百姓也在议论纷纷,这件事事关重大,所以令司律府,司民府,诛神司督查院各出一人,联合审查此案。

    这圣旨已经隐隐偏向儒家了。

    周铁衣接过圣旨,想了想,对传旨的太监说道,“请公公进宫禀告陛下,我想要提前几日开启兵冢,等兵冢之事结束,才能够抽身全力探查此案。”

    周铁衣没有在这件事上‘胡搅蛮缠’,让传旨大太监轻微松了一口气,他最怕周铁衣拒不接旨,要进宫面圣。

    毕竟从周铁衣那日邀请了宁王府之人游洛河,一起看新型轮船,所有人都知道了周铁衣是要力挺宁王府的。

    而现在周铁衣只是拖延几日,已经是对几方最好的结果了。

    于是传旨大太监颇有深意地说道,“周大人忠心为国,陛下会体谅周大人的难处的。”

    周铁衣微微颔首。

    到现在为止,自己帮宁王府做湖心书院案,在外人看来,都是自己在贯彻大夏圣上压制儒家的决策。

    而现在圣旨中大夏圣上又对儒家松口,当然让周铁衣里外不是人,自然也有难处。

    但既然传旨大太监这么说了,那就说明最后即使湖心书院案没有查好,那黑锅主要也落在宁王府和汤州府地方镇抚使头上,周铁衣不背大锅。

    周铁衣心中想道,“但我一点锅都不想要背啊。”

    传旨大太监离开之后,他敲了敲桌面,然后对身边一位文吏吩咐道,“去通知诛神司内的小旗,总旗们集合,考核通过者这两天准备一下,进入兵冢。”

    文吏一脸羡慕,躬身说道,“是。”

    这种能够进入兵冢的机缘,不论对于谁而言,都是天大的机缘了,没看到地方上这次塞了不知道多少世家子进来吗?

    周铁衣看向文吏离开的背影,微微一笑。

    他这段时间受伤,当然没有办法兼顾诛神司的考核。

    诛神司内没有自己在,诛神司指挥使卫少安自然也和儒家一样开心,这段时间内他不知道收了多少地方豪门的礼物,塞了不知道多少人。

    反正考核的过程只要按照周铁衣的定下的规矩来就行,周铁衣又没有在,自然没有办法清理出浑水摸鱼的人。

    从现在诛神司膨胀的队伍也可以看得出来,原本经过自己清理,只有不到一千人的战斗部队,现在居然以‘进修’的名义忽然膨胀到四千人!还都通过了月末考核!

    对于地方世家嫡子而言,这次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以前想要进入兵冢,都需要是一线战斗部队,还要立下大功!

    这可难以操作。

    而这次诛神司进兵冢,可能是唯一的不立功就能够进去的机会了。

    当然周铁衣自己也没有少塞人,至少周府内的三百亲卫,这次周铁衣是准备一股脑都塞进去的。

    既然他这么塞人,自然也没有理由对别人指手画脚。

    而诛神司内,其他人对周铁衣塞三百多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大人不塞人,他们怎么敢塞人呢?

    “不过我说考核,那你们真的得考核啊,不然实力不过关,死在里面,就是生死有命了。”

    周铁衣在心中无声说道。

    即将进入兵冢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诛神司。

    一间营房内,几位青年摩拳擦掌,围绕着诛神司百户青叔,纷纷有说有笑,“青叔,这兵冢之中究竟有哪些好东西啊?现在你总该给我们讲讲了吧?”

    虽然兵冢是大夏最顶级的机密之一,但是任何秘密,只要时间够长,还不断显现在世人面前,都会慢慢泄露。

    兵冢自然也一样,三百年间,不断有立下军功之人进入兵冢,这些人中甚至不少都组建了自己的世家,所以在留下的记载中,也只言片语地提及了兵冢内的一些消息。

    就比如大家都知道兵冢沉铁。

    这兵冢沉铁最开始也是大夏的机密,但渐渐地就公开,最后大家都知道这种富有灵性的奇珍是从兵冢之中出来的。

    青叔耸了耸肩,笑骂道,“我说了,我和你们知道得差不多!除了那些武勋中的世家子,谁知道兵冢里面有哪些好东西啊,这段时间让你们跟着那些世家子打探一些消息,你们打探得怎么样了?”

    其中一个青年不满的说道,“那些世家子口风可紧了,而且这段时间在诛神司总部,才发现这里管得比镇抚使还严,不仅每日都要考勤,还严禁私自饮酒作乐,我们也就在武斗场上拉近了一点距离……”

    说到这里,青年神色有些不满,“公输金,公输银他们两兄弟倒是抱上了大腿,只不过就忘了我们这些旧人,居然连一点消息都不透露。”

    当初周铁衣筛选的时候,特别组了一个工程部队,也算是初步尝试,当初青叔这批人中,公输家的两兄弟就被周铁衣直接招揽走。

    而因为工程部队新建,几乎是周铁衣直属,平日里也暂时不和大家一起训练,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外人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青年看向众人中最为出众之人,“对了,少白,你和周大人的亲卫走得近,你得到一些消息没有?”

    慕少白回过神来,他就是当初头顶有些许金运的青年,所以也被周铁衣惯例招揽,不过现在周铁衣已经有了根基,不像以前一样见人就收,所以即使想要招揽,也需要经过阿大等人的考核。

    一个是让阿大等人认同,第二个是便于阿大管理。

    慕少白露出苦笑,“我到现在都还没有真正通过考核,只是处在待通过的阶段。”

    “你还没有通过考核?”

    青叔也有些震惊,这段时间慕少白时常跟着周铁衣的亲卫一起训练,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在他看来,这基本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在他们镇抚司,慕少白这位天才虽然只是小家族出身,但是却有七品搏杀六品的战绩,如今采炼的罡气也收集的差不多了,估计也就在这半年内可以突破六品。

    三十岁之前突破武道六品,放在那里都是妥妥的天才。

    “是。”

    慕少白回想起阿大五人,最开始通过的条件很简单,就是和五人中的一人交手,能够胜过就直接通过考核。

    相比于周铁衣精心培养的阿大五人,慕少白的实力自然是差了一点点。

    但是他明显感觉自己差得不多,甚至这种比试,只要稍微出现一点分心,他是有机会能够胜的。

    可是随着在诛神司待得越久,和阿大五人的比试越多。

    他才明白阿大五人厉害的不是实力,而是恐怖至极的天赋!

    从一开始慕少白觉得自己除开那位亲卫长,和其他人有机会四六开,但是二十天前,事情就飞速变化起来。

    每次和阿大五人交手,他都能够明显感知到对方实力的进步,是那种以肉眼可见的全方位的进步,让人难以企及的恐怖天赋。

    不仅是纯粹的力量,连对刀法的理解,对自身力量的掌控,都在飞速蜕变。

    甚至慕少白隐约察觉出几人也在迅速‘炼罡’,只不过采纳的罡气一直没有在自己面前显露过而已。

    青叔问道,“还有机会吗?”

    慕少白颔首道,“他们说还有机会,这次通过兵冢之后就有机会。”

    青叔认真问道,“他们说‘通过’兵冢之后?”

    慕少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是啊,怎么了?”

    青叔叹息一声,“既然是周大人招揽你,那么他亲卫的话就是周大人的话,我之前还在想,前段时间周大人因为受伤,所以对于诛神司内的事情失去了一些掌控……”

    他可记得当时自己来述职时,先后见到卫少安和周铁衣的表现,周铁衣明显已经与卫少安在诛神司内形成了相争的局面。

    这么一个强人,怎么会允许自己改革诛神司的事情半途而废?

    轻易就塞几千人进来,那不就是和以前的诛神司一模一样了吗?甚至可能还比不上以前的诛神司!

    今天慕少白的话算是点出了玄机,“看来这次兵冢不止是机遇,也有真正‘考核’,你们招子放亮一点!”

    “是。”

    ······

    虎威兵坊内,午时过后,炎热配合炭火的高温,即使是修行者都难以忍受,所以工厂现在白天大半的时间反倒是在休息,傍晚天色凉了下去开工。

    当然也要多亏墨家这段时间在虎威兵坊内布置的一座地脉阵法的子阵,能够让虎威兵坊也用上近乎免费的地灯。

    躺在阴凉处,王明义的小伙伴陈大兴以前最喜欢的就是看报纸上的,如今天京报纸的种类多了起来,报纸上连载的自然也多了。

    但是近来王明义给他找了一些墨家基础典籍,让他开始尝试修行,陈大兴自然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过那墨家典籍,即使有王明义讲解,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下,陈大兴仍然看得打瞌睡。

    “义哥,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瞌睡虫啊。”

    这是前段时间报纸上刊登的一则家志怪派的短篇,讲的就是一种瞌睡虫,虽然春生秋死,但是能从凡人中的懒散气中生长出来,落在人身上,就算是一位三品修行者都着了道,昏睡不醒。

    旁边一样在学习的楚欢欢听到此言,扑哧笑道,“这不是瞌睡虫,是懒虫!”

    王明义笑道,“这是家之言,当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