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省下班,一般是准时准点,下午四点一到,六部官员就会陆陆续续离开,除了值班的。

    而李琩这天也没有提前走,就这么晃晃悠悠的沿着承天门街出宫。

    这条街,是皇城的主干道,直通朱雀门,外连朱雀大街,是整个长安的中轴线。

    只要不在大明宫办公的,下班都会走这条路,所以当李琩进入承天门街的时候,下班的官员已经非常多了。

    大唐的官服分为四种颜色,紫、绯(红)、绿、青。

    文武官三品以上为紫色,佩金玉带。

    四品官服为深绯色,五品官服为浅绯色,均佩金带。

    六品官服为深绿色,七品官服为浅绿色,均佩银带。

    八品官服为深青色,九品官服为浅青色,均佩踰石带。

    裴耀卿的爵位是赵城县侯从三品,职事官尚书右仆射,是从二品,京兆尹是从三品,自然是紫衣大员了。

    三品以上的官员,眼下真的不多,皇城内不超过七十个,但是宦官里面非常多,都是李隆基瞎比赏赐的。

    《新唐书•车服志》记载:自后恩制赐赏绯紫,例兼鱼袋,谓之章服。

    也就是从武则天时期开始,皇帝在赏赐衣服的同时,也兼配鱼袋,于是就有了“赐紫金鱼袋”的说法。

    紫金鱼袋,就是紫衣加金鱼袋。

    这是皇帝对低品级官员的恩赐,允许他穿高品级的官员服饰,作为表彰或恩宠,但是必须在官衔中注明,比如“教坊使节制右骁卫林招隐赐紫金鱼袋”。

    那么正儿八经的紫衣,与宦官紫衣,其实非常好区分,因为宦官没有胡子。

    你只要在皇城内看到蓄须的紫衣,那基本就是大官,剩下的那是太监。

    从尚书省拐入承天门街的紫衣官员,就那几个,非常好认的,尤其眼下裴耀卿特立独行,名义上在尚书省,其实已经管不了这里了。

    李琩早已卸掉甲胄,同样是紫金鱼袋,目光锁死在了裴耀卿身上。

    而裴耀卿听到周围有官员在与隋王打招呼,于是也好奇的停下脚步,转头朝李琩所在的方向望去。

    两人四目相对,李琩远远的微笑揖手,裴耀卿略微还礼,便转身继续往前。

    但是他没走几步,就给停下来了。

    前天刚刚与信安王聊起过对方,所以裴耀卿对李琩还是挺感兴趣的,于是他干脆就这么站在原地,眼神停留在李琩身上。

    这是一种暗示,不需要招手,不需要喊话,李琩就可以明白,人家这是专门等他的。

    “见过端揆,”李琩凑了过来,没有再行礼,而是嘴上小声打了個招呼。

    端揆在南北朝时期,是左右尚书仆射的别称,旧唐书:仆射班次三公,又是尚书令副贰之职……端揆之重,有异百僚。

    虽然眼下左右仆射成了虚职,但称呼端揆仍旧可以,毕竟裴耀卿真的当过宰相,而眼下端揆这个称呼,主要是指宰相。

    裴耀卿笑了笑:“隋王尊位,不用这么客气,今日隋王下班有点晚啊?”

    下班这个词,唐朝就有,也称散职或散衙,唐·孟浩然《赠萧少府》诗:鸿渐升仪羽,牛刀列下班。

    至于上班,是宋朝才有的说法。

    李琩笑了笑:“今天巡视仔细了一点,自然就晚了些,端揆没去光德坊?”

    光德坊在长安城西,西市的隔壁,长安县辖区,坊内有京兆府公廨。

    裴耀卿皱了皱眉:“隋王的意思,是老夫不该来尚书省?”

    “您要是这么理解的话.......”李琩略微犹豫一番,笑道:

    “那还真就理解对了。”

    “哼!”裴耀卿冷哼道:

    “怎么?老夫平日里有什么地方,得罪隋王了?”

    他一直都记得信安王的提醒,李琩将来如果针对谁,那么那个人多半会出事,这不是巧了吗,人家今天冲着我来了。

    李琩笑了笑,凑过去小声道:

    “别跟哥奴过不去,人家多半也不想针对你,前提是你别跟他对着干。”

    裴耀卿一愣,两条长眉顿时拧在一起,立时会意道:

    “韦子金?”

    李琩咧了咧嘴:“你也别找他麻烦,这种人沾上一次,就够倒霉了,别沾第二次了。”

    是啊.......老夫当初怎么会相信这个混蛋,裴耀卿点了点头:

    “老夫明白隋王的意思,事情已经过去,我也不追究了,你为什么要好心提醒我呢?”

    在他看来,自己与李琩可谓一点交情欠俸,对方无端示好,也许有求于自己?

    李琩笑了笑:“我若说纯粹出于好心,您一定觉得我很虚伪。”

    “正是如此,”裴要卿点头道。

    李琩笑了笑,以最小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苏震。”

    说罢,李琩逐渐走开,朝裴耀卿揖了揖手,就这么走了。

    裴耀卿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人大步离开,淡淡一笑,继续缓步而行。

    人家当过宰相,脑子灵光的很,心知苏震这个名字,他在不远的将来,一定还会再次听到,而当他再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隋王的真正用意也就清楚了。

    本来刚才他还吓了一跳,担心李琩真的盯上自己了,没曾想人家是来给他提个醒。

    不要再招惹哥奴与韦坚,那么水陆转运使这件事,也就算是过去了。

    他还是比较看的开的,毕竟经历的太多了,不像韦坚那样功利心过重,一点亏都不肯吃。

    不吃亏?人生哪有不吃亏的时候啊?吃亏是好事,长记性。

    裴耀卿在信安王和李琩的两次提醒下,已经放下了对哥奴和韦坚的怨恨,而他也清楚,没有张九龄,他根本斗不过李林甫。

    而张九龄已经死了。

    .......

    每天阅读十王宅里的奏报,是李隆基多年的习惯,对他来说,这不是家事,这比国事更重要。

    李琩虽然出嗣,但李隆基对他的惦记没有丝毫减少。

    前天的时候,他已经看过监院那份关于李琩的奏报,对于其中苏震与真阳公主的搭配,他还是挺满意的,昨天也让高力士暗中去仔细查一查,苏震这个人,究竟人品如何。

    是的,皇帝看女婿,只看人品。

    正如很多做父亲的一样,在对女婿的无数种要求当中,人品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

    有本事,有钱,有能力,有背景,在岳父眼中,都不如品德重要,李隆基已经是集权皇帝,不需要靠着女儿联姻,来维持与各大家族的关系。

    尤其还是个离过婚的,人家大家族的嫡子也看不上啊。

    这个人品,其实就是两个字:老实。

    苏震是个老实人吗?武功苏氏,宰相门第,能老实到哪去呢?不过就是一根筋了点,心眼少了点而已。

    “是个耿直人,此人还是圣人当年亲自敕授殿中侍御史,门荫起家,从前是庶人瑛的千牛备身,”高力士已经调查清楚了。

    皇帝对三品以上官,用“册授”,五品以上官,用“制授”,六品以下官,用“敕授”,苏震家里太牛逼,门荫肯定是有的,起家太子千牛备身,岗位也算不错了。

    千牛备身,皇帝太子各十二人,属于贴身侍卫,多出自高门大族的嫡子,李渊就做过隋文帝杨坚的千牛备身。

    虽然在唐朝,千牛备身的地位大大降低,但依然是个香饽饽,但苏震运气不好,给李瑛做了备身。

    御史台,其属有三院:一曰台院,侍御史隶焉,二曰殿院,殿中侍御史隶焉,三曰察院,监察御史隶焉。

    殿中侍御史是个从七品,王维就是这个官,但因御史台为执宪法者,可以卑职举劾高官,所以人家这个七品,不是一般的七品。

    “虽为十八郎口中戏言,但朕觉得这个人到是挺合适,就是没有印象,”

    李隆基从前不是这样的。

    早年间,他巡查皇城的时候,很多低阶官员,禁卫小兵,甚至普通衙吏,他都能叫得上名字来,但是现在不行了,心思不在这上面了。

    高力士提醒道:“此人生父便是苏诜,许国公(苏颋)次弟,做过长安令,嗣父早夭,今祖父为苏践峻,乃.......”

    “别说了,”李隆基抬了抬手:“朕想起了,原来是这一支苏氏。”

    他是想起韦后的女儿,他的表妹,长宁公主来了。

    “这么说,这个苏震,眼下与长宁住在一起?”李隆基皱眉道。

    长宁公主封号,没有剥夺,但是食邑宅邸全没了。

    高力士点头道:“回圣人,长宁公主谓其叔母。”

    李隆基点了点头,全都捋明白了,怪不得李琩会联想到苏震。

    首先苏震与王维是同僚,王维在李琩面前提起了这个人,再者,长宁的丈夫苏兴,也就是苏震的叔父,是光禄寺卿,管着珍馐署,而李琩是珍馐丞,长宁的儿子又是杨洄,李琩的妹夫。

    将所有的信息汇总之后,李隆基明白过来,怪不得常年憋在十王宅的李琩,会对苏震这个人如此了解。

    感情连着这么多关系呢。

    他倒是没有怀疑李琩是故意给真阳和苏震牵线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不会去管真阳的闲事,他没那么好心。

    “比真阳小了四岁,倒也不算什么,”李隆基沉吟一翻后,道:

    “便让真阳再嫁吧,公主的婚事,朕总该是要过问的。”

    高力士俯身点头:“老奴会安排妥善,圣人放心。”

    他们俩这次总算是被李琩,蒙了一回,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