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帮我拿一只阔口皿……白如,去开C—14和光谱仪,把这些拿出检验……”

    丁院长刮着箱子里的铜锈粉末,递给白如后又看了一眼李定安,“年纪轻轻,态度却一点都不端正……别含含混混的,要说说清楚……”

    领导又笑了,其他的几位专家却是哭笑不得:丁守义,你前一句还在骂学生态度不好,后一句就要让他给我们上课?

    那李定安是该谦虚,还是不谦虚?

    不过他们也确实好奇:既然好几部史料中都有记载,而且并非同一时期的史书,那就并非孤证,也说明这东西确实有出处。

    “都坐下听,别把李定安吓着了……”谢教授坐了下来,又开着玩笑:“不听老丁都开始指桑骂愧了?”

    吴湘也坐了下来:“别紧张,都是老师前辈,说错也没关系!”

    一听这句,其他几位专家就不停的笑:李定安对上领导都不虚,还紧张?

    “好的吴教授,那各位老师多指正……”

    李定安笑着点点头:“昨晚上我回来后,就请了国博的两位同事,帮我一起查,重点先从元代史料着手……”

    “等会……这不是南宋的皇子棺椁吗,为什么要先查元代史料?”

    “肖院长,是这样的:元初的时候,江南释教都总统(僧官)杨琏真迦奉宰相桑哥之命,挖掘钱塘和绍兴两地的南宋王陵和皇陵,前后历时三年,可谓是掘地三丈:连皇帝肚子里的水银和头盖骨他都没放过……

    也因此,国家文物局从十年前开始发掘南宋帝陵,但迄今为止,出土的全是瓦当、碎瓷以及石构残件。简而言之,值钱的东西全被杨琏真迦盗走了……所以要想查这口铜椁的出处和流传轨迹,最好的办法是先从元代史料下手……”

    “原来是这样……”肖院长恍然大悟,“各位老师别见笑!”

    谢教授摇摇头:“肖院长你别谦虚,只要不是专门研究宋史元史或是考古相关的,大都不知道这段典故。甚至包括我在内,在座的至少一半都只是一知半解……”

    “那就行!”肖院长笑了笑:“李定安你继续说。”

    “好……我们先查了《元史》,其中只记载了杨琏真迦在杭州和绍兴挖掘了哪些墓葬,挖到了多少珍宝及金银财货,并没有提到具体品类,所以只能继续往下查……

    之后,我们查到清代史学家邵元平撰著的元代史《续弘简录》有相关记载,但很少。所以又查,之后从《续弘简录》查到同样是清代史学家魏源编撰的《元史新编》也有提及。

    然后又从《元释新编》的《释老篇》中查到了杨琏真迦盗走的大概品类,之后又从元代史学家陶宗仪所著的《南村著耕录》中查到了具体数目……”

    “李定安,你等会……”

    刚说到一半,又被一位专家打断,“《元史新编·释老篇》只有目,而无文,你是怎么查到的?”

    看了看他手里的手机,李定安笑了笑:“杨老师,你查的是国家电子图书馆的资料吧?因为抗日战争时北平图书馆南迁,导致元史资料丢失了一部分,所以有缺失……你查南京图书馆,它前身是江南图书馆,有关江浙两地的古籍多一些,其中就有相对完整的《元史新编》……”

    “嗨……真有?”杨教授翻着手机,好不惊奇,“藏这么深,你怎么查到的?”

    “就是按图索骥!”

    “扯淡……”

    “老杨你别打岔……李定安你继续!”

    说实话,谢教授也很惊奇,其他专家同样惊奇,因为真的不好查。但与之相比,这都是次要的,得先让李定安讲完。

    李定安点点头:“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查,最后查到元代著名的诗人、文学家鲜于枢在浙江宣抚司任职时,从杨琏真迦手中买过一批南宋帝陵墓葬品,也终于算是在鲜于枢的《困学斋杂录》中查到了这口铜椁……

    鲜于枢称,杨琏真迦挖掘宋宁宗赵惇与皇后李凤娘的合冢时,从陪陵中挖出了许多陪葬品,其中就有这口铜椁,另有银棺,其中尸骨将将两尺……所以他推测,陪陵的主人应该是宋宁宗的长子赵挺或三子赵振……

    当时我们推断:赵惇的长子赵挺夭折时已经六岁,至少应该有一米一左右,这口铜椁肯定没办法殓葬。再者当时赵惇刚被孝宗赵昚立为太子,而且太上皇,也就高宗赵构还正值盛年。

    而赵构这个人对佛教和道教都不怎么感冒,特别是佛教,他认为是外来的异端,没少打压……换位思考,当时的赵惇应该是不敢在儿子的棺椁上刻佛祖的……

    之后又查《宋史》,赵惇第三子赵振就是两岁时夭折,而那年,恰好孝宗禅位,赵惇登基为帝,所以可能性又大了一分……

    有了大致出处,接下来就比较好查了……因为赵振没来的及封爵就夭折,相关的史料极少,好在他母亲,也就是李凤娘是历史上有名的悍后,不论是正史还是野史,以及宁宗之后的史学家、文学家的笔记体史料中记载极多,就比如《齐东野语》和《咸惇秘录》中,都有李凤娘的志传……

    其中记载:因为是中年得子,李凤娘对幼子极为宠爱。可惜不幸夭折……又因为李凤娘信佛,便想按照佛教礼典为赵振治丧……

    但不合礼制,所以赵惇不同意,为此两人干了一架,但赵惇没打过,反倒被李凤娘抓破了脸……没办法上朝,赵惇借口‘思子悲痛’,在后宫躲了整整七天,同时又请国丈李道和国舅苦劝,李凤娘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一半:

    她答应,可以由礼部主持殓丧,但必须请高僧名道布道场讲经,所以葬礼不是一般的不伦不类……而赵振的铜椁银棺也是在这个前提下,由造办局打造的……

    连皇帝都惹不起李凤娘,何况是大臣?所以皇后怎么说,造办局的官员就怎么办,也因此,赵振的棺椁也造的不伦不类……

    因为同为鲜卑之后,杨琏真伽与鲜于枢相交莫逆,挖出赵振的墓葬之后,他就半卖半送的把其中的一部分给了鲜于枢。这些在鲜于枢的《困学斋杂录》中都有记载……

    到明初,鲜于氏落没,再之后,这些东西就流传于江浙一带……如今存世的不多,各位老师眼前的这口铜椁就是其中一件……”

    李定安讲的不急不徐,与此同时,几位专家,包括王秘书也在不停的点着手机。

    无一例外,都在查李定安所说的这些史料。但他们发现根本就跟不上李定安的速度。

    不单单是因为这些史料不在同一家图书馆,而是目录太多。

    就比如一部《困学斋杂录》,搜倒是好搜,就在四库全书里,但没有一键到达的链接,所以要先翻开《四库全书》,再翻开《史部》,再翻《史评》,再翻《杂类载记》……都还没翻到,李定安就讲过去了。

    没办法,只能分开查,你查第一本,他查第二本……好不容易查到具体资料,正准备看,却发现研究室里没声音了?

    谢教授下意识的抬起头:“李定安,继续讲啊?”

    “啊?”李定安反倒被问懵了,“谢教授,我查到的就这么多,都讲完了!”

    讲完了?

    谢教授愣了愣,看了看手机里的资料,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同样的,其它几位也反应了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顶个的懵。

    要说没讲清楚?

    那就是睁眼说瞎话了,李定安有理有据,条理清晰,个个都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是李定安查到的资料不全?

    别开玩笑了:这些资料横跨宋、元、明、清四朝,上下近千年,涉及七八个分类,有正史、野史、笔记体史、杂记、史评、诗评、话本……可谓是全的不能再全,多到不能再多。

    正因为全,也正因为多,也正因为在场的都是顶级的专家学者,所以他们才明白其中的难度:不比大海捞针的难度低多少,所以别说一夜,给他们一个星期够不够?

    这还得是给他们配个经验相当丰富,相当给力的助手团队的前提下……

    杨教授皱了皱眉头:“真就只用了一夜?”

    “确实就是一晚上……不过运气比较好,国博的两位同事也非常专业,所以查的很快。”

    捡漏当然得看运气,但从来没听说,查资料找证据也要看运气的?

    杨教授呵呵一声,直接把“运气好”三个字过滤掉。然后看了看成司长,又转过头,看了看正乐呵呵的吃瓜的马献明,一脸的狐疑:“马所长,国博的资料员有这么专业?”

    马献明差点笑出声:扯什么淡?

    方志杰和舒静好真要那么厉害,还能留在国博?早进部委了……

    厉害的是李定安而已。

    要不然为什么他研究的进度那么快?

    不单单是研究方向没有偏差,实验数据没有错漏,更因为论证索引的资料查的快。

    他只是大致的浏览了一遍相关学术和故宫以及国博的资料库,就跟印在了脑子里一样。但凡需要的时候,一个助理两个资料员才准备挨个资料库的翻,李定安一口就能指出具体的目录,具体的索引链接。

    就这记忆力,顶得上计算机组了,你让其他人和他怎么比进度?

    马献明笑而不语,表情还那么怪,杨教授就明白了:根子还在李定安这里,和国博的资料员的关系不大。

    再转过头,他又惊了一下:其他几位还好,包括谢教授和几位专家,也包括肖院长,表情都和他差不多,除了惊讶,就是好奇。

    但奇怪的,吴湘、王秘书,甚至是领导,都是老神在在,好像早就知道?

    再一想李定安的年龄、身份,再和他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做一下对比,杨教授突然就有了答案: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处!

    怪不得他能在国博负责项目?

    正暗暗诧异,丁院长、陈叔才等人的研究也告一段落。正好白如也拿来了相关的检验数据,几人顺便停了下来。

    丁守义接过报告瞅了一眼,又递给了陈叔才,陈叔才看了看,又递给了项志清,项志清瞄了一眼,又递给了张教授。

    这位是国家一级博物馆,原宝鸡青铜博物院的院长,专门研究青铜器和各朝代礼器,及金属明器,绝对是权威专家中的权威专家。

    不过他的脾气有些直,属于眼睛里从来不揉沙子的那种,手底下的研究员稍有疏忽,就是一顿臭骂,甚至部长都被他怼过。

    但是今天却一反常态,,李定安讲的时候,他竟然从头到尾都没吱过声?

    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果不其然,瞅了几眼,张教授就点了点头:“年份是对的,大致就在两宋时期。虽然鎏錾的图案有些杂,但工艺基本符合南宋前期宫廷造办局的风格……典故与出处,及相关来历也没错差,说明你学的好,吴教授教的更好……”

    众人哗然:这是学的好与教的好的问题吗?

    吴湘则有些汗颜:说实话,这学生他真没好好教过……

    肖院长也很是兴奋:“张教授,这樽铜椁有没有研究价值?”

    “有倒是有,不过算不上礼器,至多也就是从‘南宋帝陵金属明器’方面开发课题。但这样一来,肯定和国家文物局在绍兴的开掘研究重叠……除此外,从经济价值而言,也不划算……”

    稍一顿,张教授又笑了笑,“迄今为止,类似的棺椁存世的只有两件,都是从北宋皇陵中出土的,一件是金棺,现存于HEN省博物院。另一件是银椁,上世纪九十年代盗采出来后,辗转流到了国外……五年前,出现在佳士得在纽约举行的两宋专场,成交价两千七百万美金……”

    肖院长猛的愣了一下:两千七百万美金,岂不就是接近两个亿?

    这是什么概念?

    在场人都像是僵住了一样,连成司长都有些动容:“李定安,你花了多少钱?”

    李定安吸了吸鼻子:“两千万!”

    “嗡”的一下,好像无形中生出了一股气浪,劈头盖脸的罩了过来,李定安的头发无风自动。

    不怪专家们震惊。

    他们玩了一辈子的古玩,这里面身家上亿的,有几个?

    李定安倒好,一个亿接一个亿的赚……

    “还有一件呢?”陈叔才擦着手,又笑着问,“是不是也上亿了?”

    这让人怎么答?

    要论珍贵,这玩意更稀罕:举世就这么一件……

    他想了想,没敢点头:“肯定没那么多,才花了四百万!”

    谁还不了解谁,这和花多少钱压根没什么关系,你分明是不敢说……

    马献明转着眼珠:“是什么东西?”

    “就一件人偶,不过是纯金的……”

    嘁,刚才问你箱子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纯金人偶,不会是摩睺罗吧?”

    张教授想了想,又看着吴湘,“吴教授,我记得《困学斋杂录》中记载,除了铜椁银棺,杨琏真迦卖给鲜于枢的就有一樽赤金摩罗睺?书中还特意提过,所有葬品,属这一件最贵……”

    吴湘点点头:“确实有……人偶背后刻着粉米纹,所以鲜于枢推测,这樽摩睺罗就是照着皇子本人塑的金像……”

    应该想到了什么,稍一顿,吴教授的神情就严肃了许多,很认真的问:“李定安,是不是这一件?”

    就知道藏不住……

    李定安叹了口气,又点点头:“应该是……”

    看他点头,吴湘都懵了懵:怪不得他躲躲藏藏的?

    可惜,对这东西有印像的可不止他们师生两个,一听“赤金摩罗睺”,王永谦就皱起了眉头,同样的,张教授也皱起了眉头。

    就说他胆子那么大,心理素质那么好,见了司长也是不卑不亢,但问他具体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却躲躲闪闪,一脸的心虚。

    原来是这样?

    王永谦想了想,先叹了口气,又笑着用手指点着他:

    “李定安,我上次给你说的话你全当成耳旁风了是不是?搞研究就纯纯粹粹的搞研究,别整那些乱七八糟的……就像张教授,该坚持的时候,不照样拍着桌子和部长吵?”

    这能比吗?

    李定安暗暗嘀咕,拿起了匣子,往外取着人偶。

    起先还没反应过来,但听王处长这么讲,陈叔才就想了起来:“我怎么记得,刚过完年,LN大学考古学院和SY博物馆联合申请科研立项,课题就是南宋帝陵墓葬:赤金摩睺罗?”

    “唰……”

    一时间,其他人的目光像是利箭,钉在了李定安的脸上。

    怪不得你是死活都不往外拿第二件,说话也是含含混混,嘴上像是塞了个核桃?

    原来是这个原因?

    那到底谁的是真的,谁的是假的?

    要是李定安的是假的还好说,无非就是赔点钱,况且铜椁他就赚了近两亿,四百万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但如果另一件是假的,这乐子就闹大了。

    项目造假不至于,肯定是那两家走了眼,所以至多也就是科研事故,挨批评也只是小意思。

    关键的是,万一爆出去,这两家的专业和权威性会被质疑到多低?

    所以,成司长的神表也严肃了许多:“这件事也先不要外传,等这一件出了结论之后,王处长,到时候你亲自去,带几位专家跑一趟……”

    “好的,司长!”

    “李定安,东西先借给部里,时间不会太长,一两个星期够了……”

    李定安使劲点头:“没问题!”

    都已经这样了,还能说不行?

    就这么着吧,反正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