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轧轧……咯轧轧……”

    顶棚上的中央空调努力的吹着风,就像拉着破车的老牛,颇有几分力不从心。

    郑万九抓起茶几上的宣传彩页,用力的扇着,但汗水依旧止不住的往外冒,衬衣都湿了大半。乍一看,就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这破酒店……还三星级?

    都快老成古董了……

    就想不通,放着五星级的酒店不住,李定安非要住什么金盾宾馆?

    他嘀嘀咕咕的骂,又扭着油晃晃的脖子往门外瞅。

    下午两点多,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酒店里同样如此,大厅里空空荡荡,除了他,就只有两个前台的女接待站在吧台里,再多余连个鸟影子都不多见。

    李定安怎么还不来?

    一点十分下飞机,这都快两点半了……

    看了看表,刚抬起手腕,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郑总,等久了吧?”

    郑万九下意识的一抬头:哎哟……我靠……

    李老师,别人是换脸,您这是换头啊?

    但仔细一看,好像也没多大改变,不过是将原本疏松蓬软的头发梳成了欧美大背,得体的衬衫西裤换成了肥阔的T恤和牛仔裤。

    脚上也不再是皮鞋,而是一双花里胡哨的滑板鞋。

    除此外,就脑门上多了一副墨镜,但给人的感觉,不止是装束变了,连气质也截然不同……真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李老师这打扮……啧啧……”郑万九想了半天,“真是紧跟潮流!”

    “又不是在单位和学校,不用那么讲究。”

    “这倒是……到这会,我才觉得您像是年轻人……”

    随口恭维着,郑万九递上了身份证。下意识间,一抹耀眼的绿光从眼前划过,他不由的多看了几眼。

    好家伙……正阳绿的翡翠,还不带一点雾?

    嗯,还有这块玉……唏……螭龙、勾云纹?

    看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手,李定安笑了笑,又摇了摇手腕:“有点扎眼,但这次时间短,咱们尽量速战速决!”

    “明白,我懂!”

    郑万九用力的点点头。

    用古玩界的行话说,这叫亮山门,跟做生意的老板开豪车,戴名表是同样的道理:看到没,不差钱,所以别磨叽,拿好东西出来……

    办好了手续,两个人提着行李进了电梯,李定安又交待:“这次我就是钱多的没地儿花的富二代,你就是跑道儿的(经济人,帮闲)……还有,眼力稍稍收着点。”

    “啊……为什么?”

    “不好跟你说……但你要发现东西不对,比如发现山头(修复后的古董)或是八爷(高仿),尽量别吱声,使眼色就行……”

    郑万九更听不懂了,想了想,他又扑楞着眼皮:“那万一遇到好东西呢?”

    “别万一,当然是越多越好……真要碰上,你就可着劲的收!”

    李定安不由的笑了,“郑总,哪有钱掉脚面上不捡的道理?”

    郑万九松了一口气:那就行……

    “地方打听好了吧?”

    “我办事,你放心!”

    “那先对付一口,再休息一阵,养足精神……”

    李定安看了看表:“就五点半吧!”

    三个小时后,王成功和孙怀玉也该追到这里了……

    “没问题。”

    “好,那就先吃饭……”

    ……

    两人各开了一间,正好门对门。也再没到外面去,只是叫了酒店送餐,也就刚吃完饭,郑万九刚离开,手机又叮咚一响。

    是一份加密文件……噢,舒静好发来的。

    发现那只高仿杯的秘密之后,李定安就请舒静好帮忙,让她在故宫和国博和资料库中搜索相关资料。两天了没有回信,他还以为舒静好没有查到。

    这会再看,文件后缀有“jdp的字样”,估计没电子档,只有纸质档案,所以舒静好只能拍照片。

    不过能找到就不错了……

    李定安输入了密码,本以为文件不小,但几乎是“唰”的一下,就传输完成了。

    嗯,怎么只有几张?

    不应该啊……何安邦说的很清楚:当时的镜瓷,申报的可是部级项目……就算不用车拉,几百页的资料还是有的吧?

    狐疑着,他又点开了手机,当看到第一份文件上的名字,李定安恍然大悟:镜瓷项目发起人申报人,以及项目负责人,都是林子良?

    他还真知道这位:原故宫博物院宫廷瓷器研究所的所长,古瓷保护与修复技术方面的学科带头人,还是当时由文物局牵头成立的中国文物学会的副会长。

    他风光的时候,何安邦还只是国博文保院的小组长,刚评副高。吕本之还在南京博物馆研究明瓷,马献明还是故宫的副研究员,杨丽川还在沪上国画院。

    噢,对……马献明的老师,已退休的原故宫博物院副院长陈叔才,当时还只是林子良的副手。

    而当时的林子良,才将将三十出头。

    但很可惜,后面因为涉嫌贪污、受贿、学术造假、利益输送,林子良不但被双开,还被判了刑。好像又过了半年还是一年,就自杀了。

    不过李定安还真不知道镜瓷项目是他申请立项并负责的,而且还涉及学术造假和利益输送。

    怪不得找不到相关文件,十有八九是当初办案的时候被有关部门搜走了……

    除了项目申报文件,还有部委纪监委的双开通告、法院的判决文书,以及之后他自杀的案情通报。

    除此外,还有几篇论文,全是古瓷保护与修复相关,李定安还在上面找到了陈叔才和马献明的名字。

    陈叔才是其中一篇的第二作者,马献明则排最后……中间还夹着三个名字,所以纯属是打酱油。

    再看内容:浅论变色釉瓷的光学原理。

    看似是浅论,其实题目很大,内容包括各种釉瓷的基釉构成、金属氧化物和非金属氧化物的具体成份及着色比例。

    以及工艺处理、不同温度下的物理并化学变化,及成品在不同光源下的呈色。

    而论文最后,又提到了变色釉的反射……李定安一眼就知道,这已经涉及到镜瓷的成项了。

    不过只是浅浅的推导了一下,都还没有形成成体系的理论。

    再看时间也能对得上,就是镜瓷项目申报的前几个月……应该就是这之后,林子良申请的课题。

    可惜,研究了三年,不但没研究出个结果来,连人都没了。

    暗暗感慨着,李定安又往后翻。越往后时间越早,最早的一篇据今已有十六年,应该是林子良刚到故宫时写的。

    当看到具体内容时,他不由的眯起了眼睛:古瓷釉面修复之三,弱酸洗碱釉,弱碱洗酸釉……

    普通的学者乍一看,这是什么鬼理论,你这是修复还是破坏?

    这么反着来,再好的东西也能洗成一团浆糊。

    但李定安前两天才研究过:完全可行,不过还要加其他东西,比如弱酸还要加小苏打再中和一下,洗过后立即要用核桃油保色。

    换种说法,缉私局的那只青花盘,就是用这种方法做旧的。

    好家伙,那伙人十有八九就是从这里学到的,问题是别说国博,即便是林子良任职过所长的故宫,竟然也没有相关的成熟技术?

    吕本之肯定不知道,等他调到故宫,已经是七年之后了。

    马献明应该知道一点,即便他不知道,他老师陈叔才给林子良做过好长一段时间的副手,想必了解过。

    李定安想了想,直接打了过去。

    “林所长的酸碱瓷釉修复技术?我当然知道……不是没人用,而是不完善,压根用不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林所长做实验的时候,泡费了的实验瓷整车整车的往外拉……”

    李定安又试探着问:“他就没试着往里添点东西?”

    “怎么没试过:各种矿物盐,各种氧化金属,以及各种动植物油……但要么是配出来的药液不起作用,要么是腐蚀度太强……所以,最后就放弃了……”

    加盐……加碱……加油……啧啧,就差一步而已,怎么就放弃了?

    “那镜光瓷呢?”

    “倒是有点成果……但之后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刚有点头绪,他就出事了……”

    “嗯,那怎么没有相关的档案和学术资料?”

    “废话,他出事就是因为这个:涉嫌向国外出售核心科研成果,有关部门当然要收缴封存所有的资料,包括已发表的论文也全部撤刊……

    后面倒是还给了部里,不过部里没给故宫,而是给了轻工业陶瓷研究院和江西古瓷艺术中心……这才有了复原的天目盏技术,以及汉光瓷……”

    我去……就说仿古杯的有些技术和工艺怎么和那两样东西那么像?

    惊诧之余,李定安也算是明白了,走私犯的这些技术是从哪来的:林子良当初卖出去的。

    但天目盏和汉光瓷的专利技术,李定安又不是没了解过,与他箱子里的这只杯子比,已经不止是天壤之别,而是南辕北辙。

    就挺诡异……

    “行,麻烦了……”

    “等会……听说你去沪上相亲了,哪一个?”

    “我相你妹!”

    李定安“啪”一下挂断了电话,又叹了一口气。

    看来正规途径是别想了……看看现有的研究成果:天目盏好歹还沾点边,而汉光瓷压根和镜瓷杯就不是一回事。不但不能借鉴,而且最好是看都不要看,不然十有八九得被带到沟里……

    如今就只能祈祷运气爆棚,也不需要多,类似镜光杯的物件再有个七八件,再加上系统这个大杀器,应该够他反推出关键的信息点。

    然后,再推导完整的工艺链自然是手到擒来……

    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不觉就到了五点半。

    “当当……李老……李老板,醒了吧?”

    “哦,醒了……”

    李定安搓了一把脸,拉开了门,“走吧!”

    郑万九忙点头:“好!”

    出了酒店,上了出租车又往前开了一段,李定安就开始瞅后视镜。

    之前很正常,但过了两个路口之后,就有辆黑色的私家车紧跟了上来:他们拐,后面就拐,他们停。

    再看驾驶位上稍有些熟悉的身影,李定安不由的笑了一下。

    不错,王成功和孙怀玉还是很给力的。回去后找个机会,小小的犒劳一下……

    地方不是很远,就在盛京古玩城,但占地却很大,不比京城的潘家园小。

    而且沈阳的古玩市场还不止这一家,这当然要归功于与盛京古玩城只隔着一条街,直线距离还不到三百米的沈阳故宫博物院。

    自努尔哈赤定都盛京,至顺治迁都,历经三位皇帝。之后,沈阳虽然沦为陪都,但自顺治到咸丰,每位帝王都会东巡盛京。

    最多的是康熙、乾隆、嘉庆、道光这四位,每位都在十次以上。这也就导致一应用度都要严格按照帝王之制,留下的东西自然就不少。

    关键是年代近,保存的好,再加上战乱,大部分都流落到了民间,所以沈阳的古玩文化气息异常浓厚……

    也就十多分钟,出租车到了地头,付了车费,李定安还特意往后瞄了一眼,看到那辆私家车停到了路边,他才和郑万九迈进了大门。

    各地的古玩城大致都一个样:青墙灰瓦,朱门漆楼,宫殿式的结构,复古的门脸,连翘檐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没怎么费功夫,就打听到了好多:您说的这家是分公司,总部就在京城,所以在这边的十有八九是经理,顶多也就是二老板……”

    “分公司……意思是规模很大?”

    “不算小,除了京城和这,在西安、南京、杭州都有分店,而且不止收藏和交易,还做拍卖……”

    确实不小,已经能称得上集团公司了。

    “那东西的来历呢?”

    “都是正规渠道……反正没查到什么负面信息……”

    想来也是。

    真要是和走私犯有什么瓜葛,张汉光高低得提醒自己一句。

    两人边说边走,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地方。李定安停了脚步,抬起头看了看。

    门头上挂着一块硕大的招牌,三个篆书大字,古意怏然:良品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