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帐朦胧。

    女子脸上带着盈盈笑意,任由姐姐对自己肆意劫掠。

    片刻之后,美妇缓缓起身,仔细凝视着她的双眼……

    顾清辞脸上的轻佻之色更重了几分。

    “小蹄子真贱,都便宜别人了!”

    “下辈子老娘也做一回男人试试。”

    她轻啐几句之后,便将妹妹拉到了铜镜之前坐下,取出木梳帮其打理头发。

    “连个妇髻也不知道绾,身上的味儿倒是挺香。”

    顾清欢坐在木椅上,感受着发丝被人粗暴扯动,熟悉的记忆闪过眼前……

    她静静凝望着铜镜,暖阳透窗而来,斑驳的光影使得其中的景象显得有些扭曲模糊。

    不知不觉间,一滴滚烫的热泪溢出眼眶。

    但下一刻,姐姐的巴掌便抽在了脸上,随着“啪”的一声脆响。

    妇人轻蔑的呵斥传至耳畔:“犟啊!?嗯?”

    女子神情微滞,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使得她一时间有些失神。

    没由来的,原本将要落泪的顾清欢,竟渐渐展露了笑颜。

    她此刻凤眸一挑,轻笑道:“你不也没有绾发?”

    美妇冷哼一声:“老娘男人那么多,每天打理头发岂不是要烦死?”

    顾清辞伸手从枕头底下取出了一枚簪子,穿插在妹妹发丝之间。

    她双手紧按着清欢的头颅,左右摆动打量。

    “看看?”

    好……

    顾清欢微微倾身,仔细凝望镜中的容颜,原本散落的青丝被挽作了云髻,将香肩之侧精巧的锁子骨彻底显露了出来。

    修长的鹅颈之上,吹弹可破的脸颊溢出了血丝。

    体内磅礴的血气奔涌,青龙血典运转之际,似是能够抚平她脸上的血痕……但功法的运转却被她瞬间抑制。

    女子螓首微微倾侧,凤眸横斜打量着属于自己的云髻,良久之后才轻笑道:“好看。”

    “啧啧。”

    “年轻就是好。”

    美妇将妹妹的肩袖扯下,伸手托起了她的脸颊,像是在审视一件精美的艺雕。

    顾清欢看着眼前这时常出现在睡梦中的妇人,凤眸微微阖敛,似是在享受着姐姐的目光。

    片刻之后,她从灵戒之中取出了一枚瓷瓶,低声道:“这是驻颜丹,服下一颗便可容颜永驻。”

    “驻颜丹?”

    顾清辞轻轻挑眉,戏谑道:“有这好东西怎么不早点滚回来?”

    “你汉子给的?”

    女子绛唇微抿,思索之后轻轻点头:“都是主人给的。”

    “呦!”

    “小蹄子真是贱到骨头里去了,嗯!?”

    美妇拿起瓷瓶看了看,又随手丢在了木案上。

    顾清欢对姐姐的刻薄言语,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以前两个人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不管多难听的污言秽语都是姐姐替她受着……

    此刻,她面露思索之色,轻声道:“你可以去武馆待一段时间,或许身负灵根也说不定……”

    “好些修行宗族里,父母和子女都是相同的灵根。”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了准备好的各种药膳丹丸。

    顾清辞看着妹妹手上不时闪烁微光的戒子,瞳孔轻轻震颤。

    她拿起一瓶丹药打量几眼,冷声道:“收回去,别出来给你男人找麻烦。”

    清欢笑着摇头。

    只听她身旁的这妇人又补充道:“什么灵不灵根的,还父母子女?有意恶心老娘!?”

    “我这贱命怎么可能有那东西?”

    听闻此言,顾清欢轻轻点动螓首,对姐姐的反应丝毫不觉得奇怪。

    言及灵根血脉,姐姐必然会想起旧年的荒唐……

    她柔声低语:“只是给你看看,我现在过的很好。”

    美妇黛眉一挑,倚在床边轻笑。

    “怎么的,咱们姐妹去陪你男人睡上几夜?”

    “人家能养着你就不错了,我这身贱骨头哪儿能拿得出手?”

    嗯?

    顾清欢疑惑抬头,认真凝望着妇人双眸间的戏谑,微微摇头:“我是想说……你不用守在贺阳了。”

    我不用守在贺阳了?

    美妇渐渐没了动静。

    没有谁真的愿意当一辈子妓女。

    顾清欢想离开天水,她同样想离开贺阳。

    只不过她不敢走……怕妹妹回来找不到家。

    良久之后,美妇颤声问道:“那你要是被人家撵回来?”

    清欢笑盈盈道:“他不会撵我走的。”

    “哼!”

    顾清辞冷哼一声,双腿交叠沉默不语。

    二十八年前,她才十三岁便与青梅竹马私定终身,那时她也说过类似的话。

    此刻,她有心刻薄两句,但话到嘴边却缓和了许多。

    “男人三妻四妾的……哪能信啊……”

    “指不定人家以后又找个比你漂亮的。”

    听到姐姐的低语,顾清欢盈盈一笑,轻松道:“找呀!”

    “他找多少女人我都不在乎,倒是我那姐妹偶尔言语两句。”

    美妇冷笑道:“到时候人家把你丢到窑子里,看你还能高兴的出来!”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抓得住他?”

    凭什么?

    顾清欢不再整理水袖,抬头之间,双眸中满是黯然之色。

    “我遇上主人的时候,也和任人挑选的妓女没什么区别……”

    她怅然失笑。

    戏谑的目光望向顾清辞,轻声道:“凭我贱啊!”

    “我不争不抢,主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每天跪着主人身边,把命都给主人……便是一条狗都不会被人遗弃,主人怎么会撵我走?”

    “我就是条贱命,早就知足了。”

    美妇上下审视着清欢眼中的决绝,轻声问道:“你跟着他几年了?”

    ……

    “癸卯年寒露至今,已满六年。”

    六年?

    顾清辞轻轻挑眉,啐道:“都六年了还是个蠢货,你让男人玩儿的神志都不清了!”

    她深深呼吸,见女儿只是笑着不说话,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哎……”

    “把人家的瓶子都收起来,修什么仙啊?老娘早就活够了!”

    美妇叹气之后缓缓起身,将木案上的驻颜丹塞回了清欢手中。

    “若有一天,你到了我那般地步……”

    顾清欢轻声道:“我活不下去。”

    “啧,小浪蹄子。”

    “走吧,让姐姐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

    妇人挽起了女儿的胳膊,低声道:“那时候若不是怀着你,我早就死了。”

    顾清欢轻笑不语,跟着姐姐起身往门外走去。

    但下一刻,美妇又停下了脚步。

    “我这身衣裳还得体吗?”

    “很好看。”

    “去赵姐那个隔间烧水,我要沐浴。”

    “你也涂些脂粉,遮一下血印子。”

    ……

    午后,烈阳当空。

    城隍庙前的行人渐渐稀少。

    县衙一侧的小宅院,已经被姝月打扫的纤尘不染。

    一张木椅摆放于正堂之前,干干净净的圆桌在院中安置。

    小姨也早就准备好了茶水茶具……

    此刻,她美眸微动,轻声道:“来了。”

    来了?

    姝月轻轻抿唇,快走两步跟在了丈夫身边。

    赵庆笑着点头,稍稍平静心神之后,便打开了宅院的大门前去相迎……

    城隍庙前的街道上,一对姐妹互相挽着藕臂迈步而来。

    稍大一些的已然是半老徐娘,但岁月的痕迹却使得她身上更多了一丝妩媚的风韵。

    年轻一些的,看上去也已经是桃李年华。

    女子的三千青丝尽数挽作了妇髻,清丽脱俗的容颜上挂着盈盈笑意,眼角下的一点泪痣使得她看上去更显娇柔。

    见到主人和姝月出门而来,顾清欢远远便开口道:“夫君,姐姐来了。”

    姐姐!?

    赵庆不由一怔,他瞬间反应了过来,将嘴边的‘伯母’咽了回去,对着顾清辞含笑点头。

    姝月则是脆声笑道:“早就想着来天水见姐姐了!”

    她快步上前,将清欢推到了赵庆怀中,而后又转身挽上了顾清辞的胳膊:“姐姐这玉镯,料子真好!”

    “姐姐直接唤我姝月便好,晓怡还在烧水冲茶,咱们回家再说。”

    赵庆拉着清欢的纤手跟在身侧,轻声道:“松山郡,赵庆。”

    美妇双眸微动,实在是身边娇俏女子的热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此刻,她柔声笑道:“清欢都与我说了,倒是不用这般客气。”

    很快的,一行人回到宅子里,院门关闭。

    周晓怡神情柔和,款款迈步走到顾清辞身前,盈盈屈身:“晓怡见过姐姐。”

    见到眼前仪态端庄的女子屈身行礼,顾清辞苦笑着挣脱了姝月的搀扶。

    “这是做什么?”

    “不必如此多礼,倒是该我谢过几位对清欢的照顾。”

    她想要对赵庆说上两句,但却被清欢和姝月拉到了主座之上……

    见到往常泼辣的姐姐如此拘谨,顾清欢不由得轻笑出声。

    圆桌上四套青盏摆置整齐。

    姝月陪在赵庆身边落座,小姨则是笑着站在了顾清辞身边侍茶。

    赵庆稍加沉吟,低声道:“时至今日才来天水,倒是惭愧……”

    “我与清欢是在楚国西南丹霞城结识,眼下在松山坊安家定居。”

    ……

    对于赵庆来说,把妹他极为熟练,但当女婿还是这辈子头一次,这时也不由得紧张了些许。

    倒是小姨及时解围,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而后屈身双手奉茶。

    “这是夫君嘱咐晓怡从松山带来的谷雨茶,姐姐尝尝。”

    顾清辞看着眼前的一片和睦之相,笑的嘴都合不拢了。

    她接过茶杯轻叹道:“清欢与我言说之时,还觉得仙师遥不可及……”

    “有姝月晓怡如此女子相伴,清欢确实是高攀了。”

    听闻此言……王姝月明眸微动,看向清欢脆声笑道:“驴肉是不是忘记买了?”

    顾清欢笑盈盈的点头。

    赵庆瞬间接到了娇妻的信号,思索开口:“我们还是第一次到贺阳,阿姐可得好好安排我们吃上一顿才行。”

    美妇薄唇轻抿茶盏,瞪了一眼清欢之后,才娇笑开口:“这城隍庙后面便有家极为不错酒楼,自该我来安排。”

    ……

    ……

    半个时辰后,一座酒楼的隔间之中。

    顾清辞三杯烈酒入腹,才渐渐放开了一些作态。

    “清欢所说让我尝试修行一事,便作罢吧。”

    她丰润的身段微微前倾,倚在桌上轻笑道:“赵公子把清欢照顾好,便已是对我们姐妹莫大的恩赐了。”

    赵庆缓缓摇头。

    “照顾清欢本是我分内之事,只是阿姐若能服一些丹草药膳,即便无缘仙道,也能延年益寿永葆容颜……”

    美妇端起酒杯,轻轻磕动桌案:“修仙问道,清辞倒是没什么念想。”

    赵庆苦笑着与小姨对视一眼,而后看向清欢。

    顾清欢笑道:“姐姐许是早有打算。”

    赵庆不由神情动容,默默点头。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想窥探修行之道……

    他转而笑道:“我与清欢还未曾办过婚宴,恰好请阿姐证婚。”

    见到美妇面露思索之色,他继续道。

    “从清欢的故居,到城隍庙这边打个对门儿如何?”

    “或是从城隍庙这边,将你们接去天水坊血衣楼……”

    顾清辞轻轻摇头,举起烈酒一饮而尽。

    之后才叹气道:“你们都是修士,倒也不用照顾我这个娼妇。”

    “我们姐妹都是贱命,若赵公子能守得清欢一生,便是让她陪葬……她也是甘之若饴。”

    “这姑娘性子烈,若是在家里犯下了什么过错,只管将她双腿打折,莫要让她同我一般便好。”

    “至于这些世俗礼节束缚,就算了吧。”

    赵庆看着眼前这个神情落寞的风尘女子,心里不由暗暗叹气。

    他目光扫过清欢,低声道:“赵庆记下了,伯母。”

    一声伯母唤出,惹得顾清辞醉笑不已。

    “我这辈子连句‘娘’都没听过,伯什么母?”

    她看向清欢,轻蔑调笑:“贱蹄子,叫唤两声听听?”

    顾清欢凤眸微敛,柔柔轻唤:“娘……”

    “娘……”

    “娘……”

    耳边的声音有些模糊,这妇人鼻子一酸,轻声道:“倒是让姝月和晓怡看了笑话。”

    她将清欢拉入自己怀中,对上女儿一双坚韧的眸子。

    “小贱种,我替姓顾的养了二十年,总算把你养活了。”

    “以后跟在赵公子身边好好侍奉,把你的曲舞都捡起来,莫要荒废了。”

    见到姐姐如此落寞的神情,顾清欢突然间察觉到了什么。

    姐姐心底的那口气……泄掉了。

    她紧握顾清辞的手腕,脸颊上有一连串的晶莹滚落,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只觉得以往对自己严苛的姐姐正在远去。

    ……

    美妇挣脱了女儿的纤手,盈盈起身。

    “得见清欢有了归宿,倒是不枉此生。”

    “多谢诸位仙师款待,妾身还有要事在身,便告辞了。”

    娇笑之声落下,她便起身离开了酒楼的隔间。

    赵庆低头叹气,任由美妇自身边离去。

    清欢的家事……是一笔谁都算不清的糊涂账。

    顾清欢神识牢牢锁在母亲身上,红着眼眶望向赵庆:“主人……”

    赵庆点头,轻声道:“我带清欢跟过去看看,你们先回家。”

    小姨缓缓摇头:“一起。”

    ……

    烈阳炙烤老街。

    一位身段丰润的美妇笑盈盈的往清茶居而去,她摇曳着曼妙身姿,一双美眸回望街上的各种目光。

    女人的鄙夷与厌恶,男人的贪婪与不屑。

    醉花居的顾清辞啊,是贺阳县最浪荡的妓女……

    她纤手撑着柳腰,另一条藕臂挥动丝帕,迈步踏上了茶馆的木阶。

    那间不大的账房之中。

    美妇从床下取出了一方木箱。

    陈旧残破的盖子被取下,一股腐朽的气味弥漫,瞬间冲散了清欢遗留在这里的香露气息。

    木箱中满是零碎铜钱与银两,合计足足有七十两之多!

    但七十两的碎银并填不满这偌大的木箱,其中还有一些小女孩才会佩戴的饰物。

    以及……一只早已颜色褪尽的布偶。

    顾清欢倚靠在主人怀中,神识感知到那木箱之中的物件,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曾对主人说起过……

    “年幼时,姐姐曾给我做过一只布偶。”

    “可惜,那几年在天水郡流离不定,布偶也不知遗失在了何处。”

    ·

    美妇望着木箱之中的各种物件,怅然若失。

    这都是给清欢留的……只是用不上了。

    妹妹以后的日子,比自己要强过千百倍。

    至于跟她一起生活?

    顾清辞轻轻叹息。

    她想过为那位仙师舞上一曲,虽然身子脏了,但她顾清辞的曲舞……可是很少有人能够得见。

    只不过见到赵庆之后,她突然发现自己错了,或许清欢真的能够有个善终……也说不定呢?

    美妇薄唇轻抿,将碎银尽数丢在了木案的账册之上。

    而后带着那只布偶又迈步走出了茶馆,她美眸回望等候在清茶居外的妹妹,轻笑道:“小贱种,你姐姐这辈子太累了。”

    ……

    天水郡之东,贺阳山,白马寺。

    一位身段妖娆的美妇撒泼似的拍打着院门。

    有小沙弥开门相迎,疑惑道:“施主意欲何为?”

    顾清辞轻笑道:“无儿无女,想找个能混饭等死的地方。”

    “施主可是想要出家?”

    “白马寺不收女子,施主不如前往交萍县的妙欲庵……”

    妇人狠狠剜了一眼身前的小沙弥。

    “交萍县年年发大水,谁能活得下去!?”

    “再说……离了贺阳,她也找不到我。”

    小沙弥有些疑惑,此刻双手合十低语道:“谁?”

    正当这时,一位年迈的老人从白马寺中走出,站在了小沙弥的身前。

    这位年迈的老僧仔细打量眼前的美妇,而后目光又扫过贺阳山中云雾笼罩之处。

    “施主此生……何苦来哉?”

    老僧悲悯摇头,轻叹道:“经阁没有僧人,与你做个养老之处如何?”

    妇人美眸震颤,不知不觉间便跟着老僧迈入了白马寺。

    耳边隐约间有钟声回荡。

    她轻叹道:“此生……何苦来哉……”

    “施主什么名讳?”

    美妇怔怔道:“姓李,李清辞,后随夫姓,顾清辞。”

    “清辞。”

    ……

    贺阳山中,赵庆与小姨清欢相互对视,神情骇然。

    那白马寺明明没有阵法笼罩……但是他们的神识探入其中,却如同泥牛入海,根本无法感知分毫。

    脑海中,司禾的轻叹传来:“并非寻常仙道术法。”

    ……

    白马寺,经阁。

    残破的无面之相静静伫立,随处可见的蛛网充斥着这座木阁。

    春风轻拂……

    枯黄的经册随风而动,其上隐约间能够分辨出几个字——

    楼倚菩提木,树古青萝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