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图拉博离开洛科斯后,莫尔斯终于决定好如何完成他雕像的左手,即缺少圣物印记的那一只。

    他采用锯齿形的坚实城墙围成类似剧院的有缺口的圆形,中间刻有齿轮、铁锤与山峦。这无疑是从佩图拉博身上得来的灵感。

    至于面部,他现在只想日后干脆刻个面具装上去,就算是完成了这件作品。

    这样以后将其以赠送之名甩给佩图拉博,以免这尊太过占据室内空间的雕像惹他进一步烦心时,他也好高深莫测地对那孩子说,面具象征他的形象因观测的人而变化,所以你可以将其当成任何人。

    在这期间,他分别与安多斯和卡丽丰见过面,在见面期间一边闲聊寒暄,一边本着礼貌都是社会道德,道德都是手中黏土的态度,无声地检索了两人的灵魂状况。

    与多年前一样,他们的心智干净如初,以至于莫尔斯不得不怀疑起是否是他本人过度多疑。

    这一念头产生的下个瞬间,莫尔斯就否定了他的迟疑。

    他并非不曾见识帷幕背后万般邪祟的无知者,亲眼见那盗火的狂徒跨入至高天满载而归之后,他更是深知不可因一时的疏忽而致使大错酿成。

    人类的内战是人类自行抉择进化道路的一种最为可笑的具现化,即便如此那依然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内部事务。

    然而若是涉及外在生灵乃至意志的恶意玩弄,莫尔斯不认为那时仍置身事外会是明智之举。

    “我们做得有什么不对吗?”安多斯不安地在他桌面的另一端坐下,看着莫尔斯翻阅整个命名仪式流程的纸质文件资料。

    黑衣男人的左手边则是洛科斯馆藏图册中历年王室命名仪式的纪实摘要与图文描述,整堆数英寸高的文件都已经被他记于心中,以供和本次仪式的流程进行详尽的对比。

    “以前都是神教女祭司做命名仪式主持?”莫尔斯问。

    “是的,莫尔斯先生。但洛科斯几年前起,就和神教关系坠入冰点。他们甚至用这次的仪式主持人选来威胁我们。卡丽丰提议直接用我们国家本地的女仪官取代女祭司的位置……大家都同意了。”安多斯尊敬地回答。

    “正确的选择,没有人在乎主持仪式的到底是谁,只要她们足够优雅。”

    莫尔斯翻过一页资料,轻薄的纸张发出清亮的沙沙响声。他又从旁边的古老羊皮纸堆里精准找到对应的描述。

    “以前这类典礼是在王宫内厅举行,为什么这一次要对更多大众公开,在公共剧院举行?”

    “这一项是佩图拉博要求的……”

    “好,下一個问题。”莫尔斯没多少表情波动地说,“有无仪官金面具的旧款型参考。”

    “资料都在你手边了……除去少数保存不佳、因潮湿或虫咬等原因难以辨认的文件,我们把所有关联资料都带来了。”

    “竟无人纪录面具的模样?”

    “神教认为女祭司的金面具就等同于赫丰妮女神的面容,因此不可亵渎、不可记载。”安多斯叹了口气。

    “这一批面具的图纸……是我按照印象里兄长的命名仪式时,我印象中的金面具制作的,同时也参考了众多经历过命名仪式的朝臣和内侍的意见,应该和以前没有太多区别吧。”

    莫尔斯抬眼扫过他的神态,“面具的表情、细节都没有变化?”

    安多斯认真地回想一番,这帮助这名温和的王子找回一点自信。

    “没有。”他坚定地说,“我尽力做到最好。”

    说完,他的气势又弱了点,两只宽大的手叠在一块儿,疑惑地问:“我可以知道……我们安排的仪式到底哪里出现问题了吗?”

    “我正在找问题。”莫尔斯将文件翻到下一页。“我同样希望这次的任何问题都与你们无关,当然,最好根本没有问题。”

    正如洛科斯王室包括哈尔孔的全部成员都强调过的,他们以极为庄重的态度对待此次佩图拉博的命名,没有一丝怠慢。这一次的仪式纪录也是历年来最为详实的一次。

    从整体的场景布置、饮食、乐队、音效、入场等等安排,到每个岗位上的全部人员名称,以及人员和场地效果的对应关系,都一一记录在案,组成若干本厚实的纸册。

    至于仪式的六名主持女仪官,更是从年龄、生平到家庭关系、人际交往统统书写纪录,没有丝毫遗漏,甚至附带了佩图拉博近年来从产业链的一个端口开始,从无到有硬生生造出来的相机所拍摄的形貌照片。

    是的,佩图拉博再一次发明了相机,并跟莫尔斯不止一次地强调,他的相机有着更为优秀的画面复写能力,以及远比莫尔斯银版相机更高效的拍摄效率。

    而莫尔斯拒绝了将他当年最初拍的那张照片还给肖像权拥有者的请求。

    他将六名女仪官的资料依次查阅,依然没有揪出问题,而整个仪式如流血、奉神等等的流程,也和往年的历程大差不差。

    区别并非没有,以往是女祭司用刀自受名者的手心取血,今次换成了奉上银刃,让佩图拉博自己来,不难猜测这也是佩图拉博自己的要求。

    “那么我们进入倒数第二个问题吧,安多斯王子。为什么本次仪式的仪官人数为六名?”莫尔斯向后仰了仰,顺带将新款可调整活动藤椅的椅背拉高少许。

    “以前的仪式人数似乎是根据神教自己的一套规则在变……父亲当年是七名祭司,兄长则是五名,我也一样。我们商议之下,按照建议……决定取中间的数字。”

    莫尔斯合上书册,指尖轻点在印着王室纹章的书封表面,令这枚纹章仿如从他覆盖着黑布的指尖流淌而出。

    “那么我猜测,我们的最后两个问题正在合二为一。”莫尔斯发现自己正疏于掩饰他言语中长期以来养成的冰冷特性。

    “在你之后、在卡丽丰之前,有一次奇怪的命名仪式记录在案。”

    “同样的,整个仪式的记载没有任何差错或模糊,受邀到场的嘉宾身份也合乎情理,唯有一处令人疑窦丛生。”

    他从安多斯向下方看去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纠结的逃避。

    “被命名者是谁?”莫尔斯问,“名为克鲁兹之人是谁,他的命名仪式竟如此寥落可悲,以至于嘉宾只有达美克斯、哈尔孔、安多斯、神教分支主祭,与年龄尚幼的卡丽丰五人?”

    “有趣的是,神教指派给他的女祭司人数,竟也是六名。”

    安多斯的面容因痛苦和愧疚而皱起,王子抓住自己膝上的衣袍,深深吸入一口空气,来缓和他几乎不能言语的踟蹰:“克鲁兹是我与哈尔孔的幼弟,卡丽丰的第三名兄长,父亲被除名的儿子,我们不可直言的耻辱。”

    他将脸对向侧面,让光线的影子去覆盖他的伤痛:“他是个疯子。”

    “他就在这王宫深处。我偶尔会去看他,和他讲一些外面的事……”

    “谁提出了六名女仪官的建议?”

    “是他。”将王室的秘密说出口后,安多斯的心态不再紧绷。

    王子公开了他的忧郁:“他说这样大家也许就能想起还有他这个人。我觉得……六人也不影响什么。”

    说完他又迟疑了:“真的不影响吗?我们做错事了吗?”

    莫尔斯笑了笑,轻松地伸手拍拍安多斯的肩膀。

    “无妨,若是任何恰好的数字都能引来如初啼般堕落的欢笑,那么有些家伙未免要繁忙过度,终年无休。”

    他随即收敛笑意。“我需要见克鲁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