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斗场的正门曾经直接向平民的观众敞开,因此安格隆步入的是观众席。这些长条成排的木凳像不足以承载他重量的漆黑阶梯,一节一节向下方的深坑延伸。

    他的到来让他身旁的人们从狂欢里骤然堕进惊恐的深渊,木椅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难听的噪声。因恐惧而致使脑部分泌的化学物质气味在雨中扩撒。安格隆从未想过要人民恐惧于他,但此时他没有精力再去安抚任何慌乱的灵魂。

    场地中交杂的过量欢呼、仇恨与恐慌和暴雨一起洗过他的心灵,冲击他的精神。难以辨识的深红阴影在雨中时隐时现,有些影子愈发模糊,像骨头潦草拼凑成的怨灵,伴随在每个活人的身旁;有些则变得清晰可辨。

    它们定型、开口,跨入现实和追忆重叠的区间。

    红砂之主的记忆被击碎,接着一些足够破碎以至于可被提取的回忆片段跃出。

    “血泪之墙建造并不顺利,”一块发光的平板,带着上面的哥特语文书从雨中落进他手里,“努凯里亚贵族对基础体力劳动十分生疏。另外,传言中角斗士会将自己的痛苦通过苛待与克扣奉还给奴隶主,此事仍在调查。”

    安格隆松开手,让数据板的影子从双掌中跌落。这道光芒在跌至地面前就在雨水中消散。

    他收到文件时在做什么?

    “这座墙的建造不急于一时,”那时的他说,将地图在长桌上平摊,数个标红的记号是努凯里亚军接下来将要分而击破的目标点,“我们先将解放继续进行下去。”

    安格隆穿过人群,从观众席的最上方走到最下方。他见到很多不算熟悉的面孔,面部的特征从努凯里亚的两极至中部皆有展现。安格隆的动作变得僵硬,仿佛他正在重新认识努凯里亚,以及他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时候才两个月呢,”克莱斯特的幻影对他说,她坐在巨石顶部,腿上的刀刃轻轻在岩石外面压出苍白的裂痕,暴雨留下的血痕从这些裂口中淌出,“我们就有两千多个人,你认得清他们所有人吗?真厉害,我整夜地记,都没有记全他们的名字,还有这些战士的脾气好坏。”

    “然后,到了今年春天的开头儿,有好多对高阶骑手也很不满意的家伙也跑到我们军队里来了,我更记不齐人了。我还在识字!这就够费力气了。所以,我想从这副官的位置上退到后方了,让我去费丹莫尔山吧,我可以监督他们扩建医院。”

    队伍里只有两千多人的时候,安格隆记得住所有人的名字。到后来,军队踏遍红砂,形成一支数万人的强大力量时,他不可能还有时间再和每个加入队伍的人真正心灵相通。

    安格隆相信他的军队万众一心,因为他说过他们的战斗不会被赋予报偿。人们共同为自由与未来战斗,将自己的血无所畏惧地洒在敌人的防线上。

    但他们不是。

    女角斗士的幻影散去。天上的雨在下落,角斗场的灯光照亮了红色的雨,红色的雨之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整个世界的色彩在此地汇聚。血裹住了他的双腿,冰冷而粘稠。没有掌纹的枯骨将手印烙在雨幕之上,幽鬼的声音从世界的背侧渗透而来。

    “父亲,努凯里亚角斗坑中的红砂据说至今依然浸透着湿润的鲜血,”他的药剂师加兰在结束了德西亚的轮值考察后曾对他这样说,他的影子在红墨般的暴雨中影影绰绰地望着他,机械臂伸在他背后,和刺眼的光线相融合,“我想,与其逼着努凯里亚忘了这件事,不如把它从坏的变成好的。我们可以为自己建造一个新的角斗坑。”

    “去做吧,孩子,如果你们都觉得可以的话。”红砂之主思索着说,鼓励地拍着药剂师的肩膀,那根机械臂贴在他的手臂旁边,向他传递子嗣的欣喜,“但不要有伤亡。”

    这份喜悦蒙蔽了他,他忽略了近在咫尺的真相,让所有的迹象像雨水从手指缝中穿过,留下的血的气味被认作多疑与过往阴影下诞生的幻觉。

    一步又一步地,在他等同于默许的盲目之中,他的两支军队同时向着几乎是某种必然的可能性中滑落。他犯下的错误如此之多,累积而成的恶果如此巨大。自他跃出深坑以来,他以为一切都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他错了。他的期许散落分洒如红砂。

    安格隆站在金色高台的边缘,暴雨中的那条路线变得清晰。一年之前,他从这红砂的深坑中,顺着那根钉柱攀爬,抓住输送酸蚀液体的管道,跳上高台。他来到这儿,就在他现在所站的位置,撕碎了贵族与他们的播音员,接着他的兄弟们从天而降,一切天翻地覆。

    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他跳下深坑。

    重力迫不及待地带着他回到一切的起点。红砂重新盖住他的脚面,飞起的沙土崩进双眼,一滴雨落在眼中,带走砂砾的同时送来刺痛。

    血雨里渐渐围来一些深红的阴影,裹在他身旁,窃窃地低语,像在哭嚎,也像在怒吼。他听不清这些影子的话,勉强看清他们的轮廓线条。暴雨让这些苏醒的死魂在断裂变换的光影中扭曲成型,庞大的情感洪流让他淹没在雨里。

    这些影子的脸上没有皮肤和血肉,就连骷髅都由无数不匹配的碎骨拼凑形成,就像从某个荒冢坟岗中诞生的亡者集群的残余之物。

    那些手骨和胸椎仿佛在生前就曾被数次地折断,而模糊的眼眶和零落的面骨则似是经历了成百上千年的风雪侵蚀,从这些无面骨骼的本身,就能看见不可计数的痛苦和过于遥远的故事。

    这些游魂从何而来?它们是高阶骑手的残灵,还是角斗士的意志?它们生而被束缚在这红砂深坑,还是它们自远方向此地汇聚?

    游魂的现身重新将这座红砂角斗场唤醒,观众席上的呼声重新开始出现,安格隆的精神在双重的痛苦和反常的喜悦中撕裂。

    他向前走去,深深的脚印里盛着血雨。

    场地中央,高阶骑手的无头尸体就躺在那儿,而手持长斧的角斗士向他转来,腰上的凯旋之绳随之旋转。那张轻蔑的脸孔瞪着他,皮肤像久经风雨的石块般皲裂。角斗士抛下长斧,仰视安格隆。这让原体认出了他。

    当时两名霍赞城的角斗士相继自杀时,就是这名战士讲述了死者的故事。

    “为什么?”安格隆说,“为什么要重启角斗场?你们不喜欢我对这些奴隶主的判决,但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角斗士问,嗓音沙哑,慢而清晰,低沉而猛烈地击穿了隆隆的血雨,“你又为什么背叛我们,安格隆?”

    他的声音渐渐不再是一个人的声音。数个、数十个、成百上千个同样沙哑而痛苦的声音和他的嗓音重叠,他的发声同时是无数魂灵的发声:“为什么背叛我们,安格隆!”

    角斗士话音落下时,血腥的气息骤然升腾。

    他周围的影子开始狂嚎,它们的愤怒卷过他的精神,如同钉板刮过头皮。那些动物性的愤恨和滚烫的尘土、呼吸、暴雨、硫酸融合成乒乒乓乓的狂乱呼叫和喧哗至不可忍受的情绪漩涡,冲击着安格隆心外的堤坝,从周围的世界轰然涌进安格隆眩晕的感官,试图将他扯进这战栗的庞大激情和无尽的滚烫飞旋中。

    安格隆无法控制地倒退一步,从沸腾的血雨中抽离。忽然间他听懂了这些鬼魂的话。

    “逃不掉啊,”一道影子在他身后哀嚎着,“这里好冷,好冷,我好饿,没有东西吃……”

    他猛地向后转去,听见血液从伤疤中涌出和骨骼磕断在岩石上的声音,高山狂风的呼啸与血雨浑然一体。

    “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所有人!”又一个声音怒吼道,熊熊燃烧的复仇意念击打在安格隆的太阳穴上。“我要吃他们的血和肉!”

    “他们热的血,滚烫的灵魂,他们活着……”

    鬼魂的哀嚎无处不在,似是千百道声响的重合,又像是同一个人的言语。从这些灵魂的话语中,安格隆终于明白了一个令他骇然的真相。

    他们从高山上来。

    努凯里亚千百年来从角斗场中逃亡至高山的孤寂灵魂在骸骨坟墓中聚集,在无数同类人的遗骸都已飘散在风中时,他们的灵魂也已作为一个统一的意识,永远地徘徊悲鸣。

    安格隆意识到,自己正是在那座山上初次聆听了角斗士幽魂的憎恶之语,他冷却的怒火也正是在那座山上被点燃。那死去魂灵的复仇意象并非风中躁动的幻觉。

    他未曾谋面的红肤兄弟是对的。未经处理的死后灵魂中负面情绪投影的聚合将导向未知的后果。

    他们处理过血泪之墙的地基,让那堵墙不至于在未来爆发恶性的事故。但费丹莫尔山上的无名骸骨之墓却被遗忘。

    喧嚣嘈杂的情绪像被煽得过火的一座熔炉,所有的血雨中的火苗狂舞释放着巨大的压力。人们的手指颤抖,脉搏急跳,嗓子发干,滚烫的血涌上头部,雨水沸腾成火海。他们已不只是他们自己,多重的灵魂和多重的仇恨交叠爆发。

    “我没有背叛你们,我的兄弟姐妹们,”安格隆倒退着,“我从未背叛你们。”

    “我们的血是冰冷的,我们饥饿,他们不给我们饭吃,那些猎犬吃死去的我们的肉,喝死去的我们那还没有冷却的血……你这条战争的猎犬,主人的狗!”鬼魂用震耳欲聋的吼声将雨幕震碎,这不是凡人的喉咙能发出的声音。枯骨和尸体的幻影从看台上坠落。

    安格隆回以沉默。

    “你向又一个皇帝效忠……”鬼魂说,“你是又一个皇帝的奴隶!你离我们而去,你不是我们中的一个了,你这奴仆!你这可鄙的叛徒和懦夫!你这条奴隶主的狗!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屠夫!”

    血雨变得冰寒,冻住他的腿脚。这是一种在高山上沉淀了数千年的怒火,以太在此扭曲,灼烫的气流在安格隆的肺部充盈。

    鬼魂向安格隆扑去,这是努凯里亚的幽灵,未经纾解的怨恨,被忽视的恐惧,融入理想的私心和不被知晓的复仇聚合形成的庞大的疯狂精神,又夹杂着一股转瞬而去的血气投向此地的匆匆瞥视。

    “重新带领我们,安格隆,带我们杀戮,带我们进食,带我们复仇……你这条狗!回来,回到我们之中,你是我们中的一员……”

    揭示你自己,表达你自己,抛弃你自己,奉献你自己,解放你自己,从你被那皇帝打造的外壳中逃离,加入我们的热情,活力,澎湃的血液,喂饱我们,饲养我们,让我们逃出寒冬,逃出高山。

    我们需要你,你在成千上万的我们中间翻滚沉浮。我们的温暖在我们四周,我们的血管从你的心脏上长出。不要背叛我们,安格隆,红砂之主,我们无处可去。

    啊!你杀死了我们中的一个灵魂!她是多么无辜,她死在高山上时只有十一岁,你撕碎了她,像野兽撕碎她的手臂一样。安格隆!你这个叛徒!我们拦不住你,呵,又一个同伴的死,以我们的生命为代价!救救他!

    不,你杀了他,你在痉挛,你这个懦夫,你轻易地折断了他,他冰冷的灵魂依然饥饿,听我们说!听我们说!你杀了他,他还没有解脱,他永远不能解脱了!你在害怕什么呢,你流泪了,哈哈,他的痛苦在你身上,你为什么仍然平静?安格隆!

    啊,我们拦不住你,你是头野兽,你要跑了,你要从我们之中逃走了,不!不可以!我们好冷啊,我们要死了,回来,回来,我们的血脉,我们的兄弟,安格隆,求你!你听得见!

    你转身了,安格隆,你转向我们,谢谢你,我们饥饿。

    安格隆在雨幕中停步,疼痛和眼部破裂的毛细血管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喘息着驻足。在这些死魂的情绪中,真正拉扯住他的不是愤怒或仇恨。相反地,他几乎溺死在这些曾经追逐解脱的灵魂的无尽悲伤之中。

    他看见无数瘦骨嶙峋的死者拥抱了他,趴在他的身躯上。

    只要他挥一挥手,这些即使在死后也并不强大的鬼魂就将破碎成永不解脱的烟雾,他们将在他手下第二次地死去,并带动已经与他们相互牵连的活人一并葬身在这红砂深坑之中。他们没能解脱,他们不曾自由。而原体可以随着鲜血向角斗坑上方升起,踩着骸骨通过高台离开。

    “你们很冷……”安格隆说,带着一种哀痛的平静,“而且饥饿。”

    他伸出手,一个面孔难以辨认的骷髅鬼魂咬住他的手指,冰冷的刺痛扎进指骨,滚烫的鲜血流出,一小块肉被撕下。

    鬼魂怔愣。那张充满怨恨的脸抬起,仔细地打量着安格隆。随后,他变得浅淡,灵魂轻盈地从孕育他的饥饿和折磨中脱身离去。

    安格隆感受到伤口凝结,肌肉重新编织,他重新变得完好,而鬼魂得到解脱。

    “吃吧。”安格隆席地而坐,眼眸低垂,“我的血为受难者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