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斯在逐层解开堡垒内部的复杂防护措施,和通过暴力的能量输出摧毁眼前一切阻碍之间,选择跨出窗口,在堡垒之外逆着气流向上飘浮,直到他的无形之躯落在堡垒被金光照亮的顶部塔楼,踩着倒塌的一地碎砖,走到重伤的原体和倒在他身边的一名半死的吞世者阿斯塔特身旁。

    鉴于莫尔斯穿越亚空间赶来此地时无暇重塑身躯,两个对灵能及以太一窍不通的人都看不见他,继续仿若无人、气息奄奄但顽强不屈地你一言我一语,试图通过语言上的打击将对方彻底踢进死亡这一状态之中。

    罗格·多恩的伤势严重性超出了莫尔斯的想象。他想不到是怎样的对手才能将一名基因原体的胸骨和腿骨折断,半边肩膀被削下,胸口也大开破洞,一颗心脏被长镰勾破,从上到下几乎能透过身体看见身下积满鲜血的地砖。

    考虑到任何阿斯塔特乃至禁军都在基因原体的手下活不过一分钟,袭击多恩的至少是另一个足够善战的基因原体。

    难道就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多恩就成功依靠他独一无二的语言天赋,找到一名兄弟并与他结下死仇?

    +找到他了。+莫尔斯说,+健康状况稳定。+

    灵能通讯里传来一阵杂音,随后佩图拉博迅速回答:+我们马上到。我、安格隆,以及多恩的那个圣殿武士。+

    +好。+

    工匠左右巡视一圈,寻找可供寄宿的载体。

    他注意到罗格·多恩的左掌正中躺着佩图拉博曾经送给他的金色颅骨,而用于驱动颅骨运转的咒言宝石则暗淡且破碎。他平举左手,恰当的符文经过编织组成一束现实宇宙不可见的柔软金丝,将宝石重新悄然无声地修补完整,并通过宝石和多恩皮肤相接的那一寸面积侵入原体身躯的内部结构,深入探知多恩的内脏状况。

    几秒后,莫尔斯在塔边的围墙断面坐下,对基因原体过于旺盛的生命力深感无话可说。

    在这具受到足够让任何人向死亡献出若干次生命的严重伤势、从里到外众多器官和骨骼被彻底粉碎摧毁的巨大身体之内,依然有一种近似某种早期恒星般的力量正一刻也不歇地维持着原体飘摇动荡的生命之火,甚至,这玄而又玄的非人造物天然具备的能量正极缓慢地重新让肌肉复生、血液凝结、断骨重塑。

    莫尔斯甚至认为,倘若就将罗格·多恩直接放在这儿不管,晒上一整年的灿烂太阳,或许他自己就能缓缓起立,屹立在这废墟之上。

    他闭上眼,同时留神关注罗格·多恩的身体状况、监听吞世者药剂师和罗格·多恩极其漫长的对话,和佩图拉博那边继续灵能通信,以及分出精力联系一个早就该来的人。

    ——

    “莫尔斯说,多恩正在和一个名叫加兰的药剂师争辩。”

    佩图拉博坐在他的铁桌之后,用几张文件纸挡住被砸出半个拳印的桌面凹坑。

    他的对面坐着安格隆,一名伤势已无大碍,但浑身上下仍裹满白色纱布,只露出一双黄琥珀般双眼的基因原体。

    西吉斯蒙德则从一个墙角换到了另一个墙角,这可能是圣殿武士在与两名基因原体共处一室时,能表达出的最多的焦躁。

    “加兰。”安格隆重复了一次,佩图拉博从未在他的兄弟口中听见如此接近于愤怒的低语,仿佛这个名字正从他的喉管中挤压而出,在说出口的同时划破了他的舌头,“加兰·苏拉克。他还活着吗?”

    “活着。”佩图拉博声音平稳。“但据莫尔斯说,他差点被罗格·多恩单手掐死,如今正因颈椎折断而瘫痪倒地。”

    他将双手从桌面之上移到桌下,以铁桌遮挡住对方的视线,十根手指互相绞紧。

    每每见到安格隆此时白布缠身的不幸姿态,他就不得不反思自己为何要因工作繁忙导致的个人负面情绪,将多恩向安格隆寄信一事暂抛脑后,以至于无形中给了世事恶性发酵的空隙。

    “他们……谈论了什么。”安格隆低沉地问。

    “药剂师在宣传一些不利于军团内部和谐的言论。他狂热地坚持要在阿斯塔特内部培养出唯战斗至上的理念,令星际战士完全忠于战争的本职,并认为罗格·多恩在帝国之拳内部推行的冷峻风气和战斗精神证明,我们的兄弟和他的思想在根本上存在相通之处。”

    说到此,佩图拉博发现角落里的西吉斯蒙德拇指紧紧压住剑格,大有抽剑之势。

    “多恩则在认真地和他辩论从数十个千年的人类起源之时,一直到现在的帝皇光辉煊耀穹宇之刻,任何一场失其信念的战争都是毫无意义的侵略,任何不具备理想的军队都将被它自身所吞噬。”

    “他们就这样持续辩论吗?”安格隆问。“我们的兄弟罗格·多恩允许那个药剂师这样浪费他的时间和精力吗?”

    “加兰·苏拉克做了什么,安格隆?”佩图拉博问,“令你对他如此恼火。”

    安格隆被纱布覆盖的脸明显地抽动了一下,痛苦从他的双眼流露。“他明知努凯里亚的德西亚角斗坑被启用,却隐而不报;他将角斗的风俗改造并带入我的军团;以及,我们发现,他甚至在他的实验室里研发阿斯塔特适用的屠夫之钉……”

    安格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铁血号清洁至毫无气味的空气清洗他的肺部,借此呼出那股郁结在胸腔中的愤怒血气。这一口气呼出之后,红砂之主面上涌出颓然。

    “我信任了他。我信任了所有人。”

    “你要怎么做?”佩图拉博问,心中开始担忧多恩的情况。以他对罗格·多恩的了解,他的白发兄弟确实不该对这样一个人抱有这样无限度的耐性。他更有可能向安格隆直接送来他的第三封信,而非与加兰·苏拉克在口头上纠缠不清。

    除非这已是他目前能做到的全部。

    如此,莫尔斯口中的“健康状况稳定”一词似乎具备了更为丰富的含义。

    佩图拉博情感上并不愿意过多地去想,但他的理智已经为他勾画出一个和安格隆一样鲜血淋漓的基因原体,只不过那受难者有着一张比安格隆更为冷峻而固执的顽石面孔。

    他的手指因为这番想象而轻微颤抖,十指相绞更加紧绷。

    角落中则传来盔甲锁定时动力甲发出的气流声,西吉斯蒙德三日以来首次将手从剑柄上拿开,手臂僵硬如石雕地垂在体侧。这是他为制止自己情不自禁将剑刃拔出而做的努力。

    “让多恩不要立刻杀死他。”安格隆说。“将他留给我。”

    “然后呢?”佩图拉博挑起眉,衷心希望安格隆不会再次不合时宜地展现他的仁慈。

    安格隆没有改变呼吸节奏,他甚至没有眨眼。

    红砂之主看着佩图拉博,平静到一个接近寂灭的原点,一切愤怒和悲伤都在数秒钟内无声地压缩折叠,变成一种小而密实、凝练而白热的、令人畏惧的爆发之源。而在这股无与伦比的情绪伟力超越其承受的极限,彻底如恒星死去时一般急速爆炸前,他的双眼乃至灵魂中将永远保留这份隐藏在冷静背面的威压。

    “从加兰·苏拉克开始,我要开始全面排查,吞世者和凡人内部各自有多少人在此次事件里参与其中。”安格隆说,“有多少人支持这些行为,有多少人向我隐瞒,有多少人的劣迹与罪行已不可饶恕,有多少人仍然值得改造和赎罪。”

    “努凯里亚需要一套全新的规则,吞世者内部也需要。我要和可信任者一起完成这一切。加兰·苏拉克是第二个公开受审者。”

    “第一个呢?”

    一秒的沉默之后,佩图拉博问,在问题说出口前就知道安格隆的回答。

    “我。”安格隆说。

    “我不支持这个人选。”佩图拉博答道,终于在手上的抓握痕迹消退后,把依然略有发烫的双手放回桌面。“但我会从一开始就到场。”

    ——

    多恩知道有人出现在他身边。

    他感受到一种金色的意象,一个缠绕着符文的虚空在他的视野中若隐若现,不确定那是什么。

    他从那个血色的空间濒死地回到现实后,作为某种不知好坏的副作用,他对另一重视野的敏感度似乎短暂或永久地上升了。他隐约能感受到有些影影绰绰的灵性光影正在他周身沉沉浮浮,而那个神秘的虚空则强硬地吸入了大量的能量潮汐,挤进他的感知,让他自他正在和身边的药剂师进行的讨论中分神。

    随后,那股力量向他探来,悄然地滑进他左手中的颅骨里。多恩放松了一点,知道那应当就是佩图拉博的黑袍导师。

    于是他继续专心地和加兰·苏拉克对话。

    在这个吞世者刚刚出现就严重地通过言语接连诋毁了安格隆、他自己、他的军团和帝皇的远征后,多恩发现自己差点万分恼怒地把加兰掐死。

    他随后抛下吞世者,收回因此断得更为彻底的手,将自己的行动归结为方才的鲜血领域给他心智带来的后遗症。

    在这之后,药剂师不知疼痛的喋喋不休逐渐被多恩响亮的讲述声压过。他借此整理自己的思路,并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要入睡。他需要时刻用清醒的意志完全地掌控自己,直到他获得一个安全的处境。

    在莫尔斯的虚影出现的若干小时之后,他听见一些异常的响声,像是铁甲和砖石的碰撞,从堡垒塔楼的另一边爬上,听起来盔甲的所有者选择直接把手甲和靴尖钉进塔楼墙壁,采用了最为迅速和直接的方式抵达他的身边。这和莫尔斯的突然出现似乎存在一种无言的一致性,他想。

    多恩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一双熟悉的钢铁战靴进入视野。困倦立刻从他动弹不得的四肢的每一个末梢猛烈地涌来,冲击着他极度疲惫、正不停发出严厉预警的大脑。多恩的眼皮缓缓耷上,又在一次用力的眨眼后睁开。

    “佩图拉博。”多恩说。“如果你在考虑治疗,我可以被搬动。我的受伤情况如下:左心脏多处破裂,肋骨共有……”

    “停下吧,多恩。”佩图拉博的声音飘来,其中的颤抖和无力已经外溢,他罕见的脆弱正在冲破他坚硬如铁的心灵堤坝。

    一定是还发生了别的事。多恩想。他不认为仅仅自己一个人的伤势就足以让他高贵而坚定的兄弟如此悲痛难忍。

    就像之前的很多时候一样,他在佩图拉博的提示下闭嘴,不再汇报自己的伤势。

    他的兄弟蹲下,就在多恩身边。多恩感受到冰冷的手甲正悬在自己的伤口之上,在触碰到之前就骤然收回。

    “你还留着这个。”佩图拉博说。“你保护着这个金色颅骨。”

    “是。”多恩答道。除了布满裂纹的宝石——现在似乎被修补完整了,刚才莫尔斯重新修复了它,以及一些战斗后期根本不能避免的磕碰、摩擦和小范围破碎,这枚人造颅骨几乎没有受到损害。

    “你不应该将精力浪费在保护一件礼物上。”佩图拉博低声说。“你应当保护你自己。”

    “首先,这枚颅骨能够有效地帮我抵御在我刚才所处的未知领域中不断传来的低语,让我在陷入多余的情绪之前保持冷静。为了长远的战斗状态考虑,我必须优先保护这件工具。”

    多恩姿势别扭地躺在地上,毫不在乎地运用他破烂的肺部和受损的声带继续侃侃而谈。

    “其次,在它遭到损坏之后,我认为这是一件无意中诞生的、抵挡未知力量的有效道具,值得在军团内部推广,以备日后的需求。因此保留一件原型是有必要的。还有,这件物品应该受到了足量的某种能量侵蚀,它本身已经成为一个需要被保护以供研究的珍惜样本……”

    “你别说了,多恩。”佩图拉博说,听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失望的恼火,“你还是休息吧。”

    多恩“哦”了一声,刚刚闭嘴,一道熟悉的机械之声就在两人之间响起。

    “罗格·多恩的意思是,”颅骨说,“最后,他希望保护这件金色颅骨,因为这是他目前最尊敬的兄弟赠予他的独一礼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