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池之外的休息厅内,佩图拉博将膝间比手掌略小的书本轻巧地勾着纸边翻过一页,拉了拉身上的浴袍,收紧上衣。

    下一秒,他合上整本书,抬头看着上方罗伯特·基里曼仍然沾着水汽的脸:“考虑到你对我的数据线缆如此好奇,我可以从头上摘一根给你近距离观察。”

    “我想你不必这样做,佩图拉博。我不具备前置的科技知识,我的好奇心不能给伱的发明带来有效的改变。”基里曼向后退了一步,从佩图拉博混在黑发中的一根根漆黑缆线上移开视线。

    这些防水的、不可折断,没有弱点的柔韧线缆让佩图拉博显得如此特殊,而线缆末端接口处一闪而过的金属光泽突出了佩图拉博身上尤其不可复制的一种钢铁性质。它们让佩图拉博显得冷硬、神秘、强悍,就像金属本身;而当这些形容词全部结合在一处时,它们描绘出一个基于人类的形貌诞生,又远远超出人类想象的终极生命——基因原体。

    基里曼承认自己开始对他只闻其名、尚未得见的几名兄弟产生好奇,尤其是赤红的马格努斯。他很好奇一个原体为什么会用“赤红”这个表示颜色的词汇来作为标志,在他存储着整个马库拉格乃至人类文明奥秘的孑遗的超凡头脑中,他已经组合出数个足以在文化逻辑和语言学说中,借红色衬托原体伟大个性的理由。

    佩图拉博从脑后摸到锁扣,手指灵巧而精准地解下一根线缆,递给罗伯特。后者愣了一刹那后迅速接过,带着某种惊奇与赞赏并存的态度,观察着第四原体的奇异创造。

    “你为什么想到要发明这些,佩图拉博?”

    “出于我精密操控舰队的需求,兄弟。我无法忍受在整场战役能通过调整变得更为受控的前提下,让硬件限制了我的脑力。”

    佩图拉博说,平静地接受了罗伯特没有喊他兄弟一事。也许是马格努斯或者罗格·多恩或者安格隆提高了他对万事万物的容忍度。

    “但这项发明的实际参考对象,是一族介于异形与人类之间的物种用于控制远程躯体空壳的技术。”他说。

    “技术本身没有好坏之分。”罗伯特说,却不是以陈述的口吻。他握着那根线缆,在佩图拉博身旁坐下。温暖的地面浮起白雾,遮盖着他的皮肤。“你是这样认为的吗,佩图拉博?”

    “技术本身没有好与坏的绝对分别,这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讨论。其一,好与坏的绝对分别是否在任何事物上存在,还是它仅仅是从某一阵营与文化的角度出发,对世界进行解析的一种叙事角度。其二,技术不具有好与坏的分别,但这不等价于技术没有好与坏的倾向。”佩图拉博说,“如果你想举行一场辩论赛,我会支持你。自我在奥林匹亚声名达到鼎盛后,我至今没能受邀参与任何辩论。”

    “你使用了这种危险的技术,并且创造出你独一的顶尖科技。”罗伯特说,“你驾驭了技术。”

    铁之主将一条手臂搭到长椅的椅背上,深蓝丝绸裹住了他的手,又被他轻挥一下抛开。“这是因为我足够专业、足够强大,而不是技术本身没有倾向。不论怎样解释,将核能运用在武器中的技术,注定比将水利系统运用在农业田地中的技术,更具对破坏的倾向性。”

    他等了罗伯特·基里曼几个呼吸的时间,让用于保护思考的寂静与平和深入到原体不平静的心中。接着他问:“你真正想要提问的是什么,罗伯特?”

    基里曼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你和你的战士们相遇后,你们用了多少时间磨合到如今的程度?”

    看来他只是用危险的技术去比喻他的星际战士。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洞察了阿斯塔特的本质。

    “我的故事对你没有参考价值,”佩图拉博露出一个微笑,“在见到他们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支军队属于我。我本就存在于他们中间。”

    “你与他们性格相合。”罗伯特说,“但我的战争之子……他们深怀一种冷酷的愤怒,而我不是一个喜爱下达灭绝指令的将领。”

    “这是因为你改变了,我想。我们理应与军团共享着同一种相通的气质,这是我们诞生之初就已经铭刻在基因深处的记忆。倘若现实与理论冲突,那么注定是我们与军团中的一方发生改变。或许变得更好,或许变得更糟。”

    “荷鲁斯、马格努斯、黎曼·鲁斯、邓肯·艾荷,”罗伯特报出这些素未谋面的原体之名,“影月苍狼、千尘之阳、太空野狼、复生者,在你的描述中,他们都与自己的军团心念合一。”

    “你的养父母改变了你,罗伯特。我能从现在的你身上看见一个不同的影子,一段被封存的往日。但你不是唯一的例外,真正与你情况相似的是安格隆。他的军团习惯了残暴,而他本人厌恶流血。”

    “我以为他善于作战?”罗伯特问,安格隆没有掩饰他对马库拉格上层风气的反感,有好几次罗伯特都以为安格隆要对元老院成员大打出手。当红砂之主从马库拉格启航离开,他收获了一种令他感到愧疚与后悔的放松。

    佩图拉博把膝上的那本书放回背后的大书架,答道:“他不吝于让鲜血落地,只要鲜血有必要流淌。但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他的容忍度其实比我与罗格都高上许多。”

    “这为他带来麻烦,尽管那件事后来成为帮助他彻底掌控军团的契机,但灾难终非无害之事。作为另一名基因原体,我用这重身份建议你约束好你的军团,极限战士之主。”

    佩图拉博心中闪过多恩被绷带困在轮椅上的模样,不禁真心地祝愿罗格·多恩不会第二次遇到此等灾难——应付一个全部精力尽数运用在说话上的原体,他认为在整个基因原体漫长的生命中,体验一次足以。

    “不必担心,无论你指的是什么,极限战士在马库拉格驻扎时所有的物资调动和定位变化都在我的记录数据之中。”罗伯特·基里曼说。

    在数据中藏有通向未来那千条道路的地图,收集,记录,标记,建模,计算,他习惯于完成这一切。极限战士,乃至极限战士背后反应的庞大帝国的阴影,都逐层在他的眼前褪下面纱。

    “或许我应当说我相信你。”佩图拉博回答,“但我现在觉得这句话是关于灾难的一种预兆。”

    “我理解你。”罗伯特说。佩图拉博决定不告诉他这种措辞会让他显得有些傲慢。不可理解的事实是,不管事情看起来有多么稳定而欣欣向荣,只要他一转头,他背后总能发生种种不同寻常的爆炸性事件。他真心希望自己不会习惯于接受这些不期而遇的厄难。

    “好吧,既然你收集了这些数据,你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基因原体。”佩图拉博说,“需要喊罗格·多恩一起来听吗?”

    两人一齐转头,向着热气蒸腾的朦胧浴室中扫了一眼,在白雾中隐约看见罗格·多恩那头被水打湿的硬挺白发。

    “看起来罗格还在验证热水浴对因威特人的身体健康作用系数,”佩图拉博转回了头,从罗伯特·基里曼手中接过他的那根数据线,接回脑后。“大概你也不会想被他挑刺的。”

    “我不是不听意见的独裁者。”罗伯特嘴上这样说着,还是悄悄地把话题往后推进,“我准备用马库拉格的文化去改变他们,从教育和规令两路并进,深化马库拉格制度与理念对我的军团的影响。文化的种子一旦落入土壤,在度过初期的矛盾和摩擦后,将迅速茁壮成长,最终和平且深入地渗透在整个军团的灵魂中。”

    “这是正确的决断,罗伯特。另外,你确实很看重文化,历史学家。我想泰拉的大图书馆们会欢迎你。所以,是什么困扰了你?”

    “具体的措施。我还没有收集到足够的样本,也即我还不够了解星际战士:我不确定人类帝国对这支军队的思想教育进行到了哪一重程度,他们的思维与行为将表现出等同于正常人类多少岁数的固执性。我制订的策略需要锁定在哪种程度,才能既避免一切努力化作无用的浪费,又避免过犹不及的反弹?我在思考这件事。”

    罗伯特说,他的剖析中藏着一种难以觉察的冰冷理性。

    佩图拉博没有立刻回答。他想了几秒,接着开口询问:“康诺·基里曼与塔拉莎·尤顿是怎样改变你的?”

    “他们不畏惧我,不放纵我。他们管教我,关照我。”

    罗伯特用平静的语调说,就像这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或许他真的是这样认为的。

    在叙述的过程中,他的眼睛逐渐变得闪亮,那种明媚的光辉将他通透的天蓝双眼点亮至春日阳光正好时的碧天之色。在他的神采中,佩图拉博看见了那对凡人光辉照耀的影子。他们将一个基因原体,一个从其子嗣身上就可刹那瞥见其战争本质的天生将领,一个帝皇打造的战争兵器,转变成一个愿意称呼凡人为父亲的孩子,一个执着于理想的执政官,一个和平与文明的维系者。

    有一个单词赋予这天方夜谭般的任务以无限的可能性,佩图拉博知道那是哪一个词。他曾经耻于承认,认为那象征着软弱和妥协。不,那不是。在这片漆黑而冰冷的宇宙中,那是弥足珍贵的纯粹情感。

    “……他们给我所有我需要的教育,信任我,将我能处理的任务托付给我,带领我走入元老院,承担我能背负的职责。他们将我变成马库拉格真正的一员。”罗伯特·基里曼话音落下,意犹未尽。

    “你的答案呢?”佩图拉博问,有些期盼罗伯特能够承认那个单词。“你要用什么去改变你的子嗣?”

    “马库拉格的政务工作!”罗伯特·基里曼控制着他的欢欣,“公文报表、裁决文书、经济方案、议会文件……这是帮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并融入马库拉格,在此地获取不可替代的地位的同时,也协助我的父亲执政官康诺一起推动马库拉格改革,稳定整体局势的方法。星际战士的大脑能轻易解决对凡人无比困难的思维挑战,这是已被数据验证的结论……我可以从战团长开始为他们分配职责。你启发了我,佩图拉博。”

    哦,好吧。佩图拉博想。

    他不该指望一个顺风顺水未经挫折,别说没遭遇过不得不与莫尔斯长期共处的经历,甚至连帝皇都没见过的基因原体,能意识到他生活的美好与幸运究竟是被何等广博而温柔的力量托起。假如他真的耻于说出那个词,那也只会是出自青少年孩童特有的羞涩。

    “这个方案非常好。”佩图拉博说,“算得上多方面开拓星际战士的应有潜能,不过马库拉格一地或许用不上那么多的星际战士来做指挥官。”

    “当他的军队将更多的星球纳入帝国的疆域,他会有更多的行星需要被分封并管理。”罗格·多恩拿毛巾擦拭着头发,从雾气缭绕的浴池里走出,站在门口晾干身上温热的朦胧水汽。“这可以成为一种兼职的任务,在远征的空闲之时,令星际战士的指挥层同时参与帝国边疆的行政管理。”

    罗伯特·基里曼举起一只手,谨慎的态度回到他的脑中:“不过,你们的帝皇会允许我占据那么多星球吗?我不希望为马库拉格引来无端的怀疑,将我的行为认作野心的展露。”

    “没事,让莫尔斯去和马卡多说。我的奥林匹亚现在有十二个星团的附庸,虽然我目前拜托我的友人卡丽丰负责对这些星球进行管理,但帝国宰相没有阻止奥林匹亚影响力的扩张。”佩图拉博说,忽然有些好奇莫尔斯说他正在忙的事,会不会正巧与原体母星的附属世界协定或规则相关。

    “那我会是第二个有很多附庸星球的原体吗?”罗伯特问,可能是想讲个玩笑,又或者他终于确认了此事可以坦白。“马库拉格其实已经获得了周围一些星球事实上的支配权。”

    “佩图拉博是第二个。”多恩进行了指正,“我是第一个。”

    佩图拉博叹了口气,在罗伯特惊讶的眼神中提醒:“不要问多恩的小帝国有多大,你会受到打击——因为就算是我,都不理解罗格·多恩凭什么能赢得那么多世界的臣服。”

    “他们臣服,我们接受。就是这样。”

    “而你就非得强调你是第一个。”佩图拉博说。

    一些迷思:war born->word born……

    另外,最近这篇正在写第四军团相关剧情,推荐一下(鼓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