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

    马格努斯站在寂静的边缘,声音已经从他身边消失了。

    在这儿,所有实际的存在都重复着自我吞噬的行动,如同寂静的浪潮从事物内部原子结构的空洞中涌出,先从自身的存在开始消弭,直到每一块晶莹的透明隔层,每一滴漂浮的雾气,每一声振荡的回响,都提早走向终极的灭绝。

    死寂。

    死寂与黑暗一同蔓延,正如雷霆与闪电相伴而至——但此时此刻的寂静远比雷霆的轰鸣更加震耳欲聋,而闪电霹雳的致盲效用永远无可媲美绝对的黑暗。

    马格努斯伸出手,衣袍移动的摩挲声也不再有了。灵能术法在成型之前就被黑暗夺去,而这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照明技巧。

    “我……做错了?”马格努斯喃喃,向后退了一步,无助地睁大右眼扫视四周。

    什么都没有了,他看不见欧米冈的尸体,也看不见明灭发光的网道墙壁,就像他世界中的所有光明都已经熄灭,就像那盏提灯中的烛火终于燃尽了、灭却了,于是世界步入了漆黑的幽邃深处。

    他颤抖着吸入半口气,在喉咙的滚动中将其吐出。

    他手里的塔罗牌冷如坚冰,失去了曾经的轻盈与温度。他摩挲着牌面,用手指仔细地分辨着牌上的纹理。

    一条弧线,星星牌的弯弧,边缘划出一道锥形……不,似乎是骑士牌,它背面的花纹深刻而不可动摇……真的吗?星际战士牌似乎能呈现出相同的效果……该死的!

    他的心跳得厉害,这让马格努斯挫败于自己难以分清每一张牌上的内容。他无用地大吼一声,声音在诞生于世界之前就死在了寂静里。

    或者他也死了?马格努斯混乱地想。

    不……他还是要想办法出去。他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已经完全堕入黑暗与毁灭的界域,但这是因为欧米冈在此死去——被他所杀,能量才由此集聚。

    那毁灭与终结的第五神还未彻底降生,否则他恐怕早已烟消云散。

    他既然还能拥有思考的余裕,那么黑暗之王就还未迈入现实。

    所以,在最坏的情况下,坠入绝对黑暗的,应当也只有网道中的图特蒙斯符文覆盖区域,或者,再加上泰拉周围,这已经够多了。

    他的手指停在一张创造花色之下的导航员牌上,追随这张牌的启示,他就能够从网道中脱离,回到现实宇宙里面去。

    是的,这就是他需要的,他必须脱离这片区域,抛下眼前的黑暗与寂静。

    这片黑暗营造的恐惧氛围迟早会彻底夺走他的理智。他只是在这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停留了……一分钟?十分钟?他已度秒如年。

    马格努斯感受到一股疼痛的寒流冲过他的脊髓,正如他的灵魂被彷徨无措烧穿。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黑暗之王带来的恐惧光芒正一步一步扭曲他的内心,很快他就会迷失在狂乱之中,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儿,没有人知道马格努斯失落在网道的哪一个角落,或许一年后才会有人找到他,找到一个飘荡在骸骨旁的疯狂游魂……

    他必须离开这里。

    之后他该做什么?他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能够帮得上帝皇的人,请求他们宽恕自己错杀欧米冈带来的严重后果,而后在他们有空哀悼之前,让他们想一想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挽救如今的局势……

    真的吗?

    是的,这听上去好极了,他只需要暂时舍弃这片陷入黑暗的区域,将暴君星留在王座厅让它胡作非为几个月,也许足以让它破坏半個泰拉。然后他就能带着他一筹莫展的兄弟们返回泰拉,一个一个地把生命本源送进黑暗之王的深渊之口中。

    而他需要付出的,只有任由恐惧和畏缩将他的心灵吞噬而已。

    他举起导航员牌,将它贴在自己的前额,感受着那种穿越灵魂的明晰。

    随后,他让导航员牌在手中化作一团顷刻成灰的火,并将灰尘从手掌中掸去。

    马格努斯头晕目眩,虚弱无力,但自断退路后,他觉得自己好多了。

    “网道节点城,”他默念着自己将要前往的地方。“王座厅。马格努斯,马格努斯,听得见吗?到这些地方去,去找到钢铁勇士们,他们不能死在这里。然后去找到帝皇,父亲是一切的关键。听见了吗?马格努斯,时机不可失。”

    他顿了顿。

    “这是你的职责,马格努斯。”

    绯红君王娴熟地用星语者牌叠在帝皇牌上,再来一张象征稳定毅力的使命骑士,用于稳定这套导航系统的指向。

    一条幻影般的无形光明道路似乎在他的脚下浮现,即使那儿连一丝光都没有。

    接着,他开始向这片被黑暗从各个层次取代的区域深处前进。

    有时他期望眼前的黑暗发生一些波动,比如多出一些横生的礁石,出现几根打在他手臂上的凶猛链条,好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原地踏步。但在他的感知范围之内,黑暗虚空早已在此饱和,充盈的力量抹平了任何潜在的漩涡与浪涛……

    这儿简直是无限的,没有尽头的。没有听觉,没有视觉,没有剩下多少种感知。而就连亚空间的浑浊灵魂溶液海洋里,也充斥着相互挑逗的愤怒和傲慢,或者卷起风浪的堕落欲望……

    “去找到钢铁勇士们,马格努斯,如果他们之前做好了撤退的集结准备,他们肯定在王座世界下方,对吗?”

    马格努斯自言自语,不时怀疑自己正以一条腿为圆心,不停地原地打转。从知识的角度来看,失去一只眼睛的人在抹黑步行时很容易出现这种偏差。

    “马格努斯,你去过一千遍泰拉了,一千遍!就算没有,按照一年两次计算,也有快五百次了。就算闭着眼睛你也能找到路,对吗?你做得到,何况帝皇塔罗还在指引你的方向呢。”

    是啊,帝皇塔罗仍在启明。

    他们常常说,使用这套卡牌的人,每一次心灵中出现澄澈的启迪,都是帝皇送来的遥遥一瞥。帝皇是唯一的光明……这只是一个传言罢了,不是塔罗运作的真正原理,马格努斯甚至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来表达他的帝国内部这种迷信的嗤之以鼻。

    可是,马格努斯现在却开始一厢情愿地相信帝皇正指引着他,因为这意味着帝皇还醒着。

    他琐碎地念着,在大脑中想象自己轻快的嗓音:“你看,你现在有两件事要做,马格努斯。其一,你可以把钢铁勇士们找一个最稳定的出口送出去……

    “伱这个坏家伙,是不是把那条和普洛斯佩罗连接的网道加固了别的通道的两倍次数?这肯定是你干的,普洛斯佩罗是你这辈子最伟大的杰作之一。网道是为了人类帝国,普洛斯佩罗是马格努斯的家。那条路是最好的,你可以让钢铁勇士从普洛斯佩罗的出口离开……”

    他在心里计算了一百遍,确认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性,这就像是一根点在他心里的蜡烛,在一阵闪烁的光芒中,让他疲倦的脚步重新敏捷起来。他大步向前,沿着他感知中的小径前进。

    “第二件事,就是帝皇。帝皇……这情况就复杂多了,我们分点来列举,已知黑暗将要降临,那么帝皇是否还在王座上?图特蒙斯是否全部封闭?

    “最好的情况:帝皇在王座上,阵法封闭,那么一切如常运行,只留下马格努斯胡思乱想,到处担心。”

    “其次的情况,帝皇在王座上,阵法没有封闭。这样我们把最后一个节点堵起来就行,之后类比第一条……”

    “不太好的情况,帝皇不在王座上,阵法没有封闭……那么一切还来得及,通过最后一个敞口,黑暗的力量仍然能被塞回这跨越银河的阵法之中,中间会有一些动荡吧,谁能让黑暗回到它应处于的位置?会成的,总会成的(It'll be done)。”

    “最糟糕的一种,帝皇不在王座上,但阵法已经封闭了。那就相当于一个关上的笼子,但锁在笼子里的不是野兽,而是钥匙……那么我们就获得了一个废弃的铁笼,和肆虐在外的野兽,一个以死亡为食的野兽……

    “这完全不可接受,图特蒙斯是我们应对暴君星唯一的可控武器,它不能就这样被废弃……”

    马格努斯吸了一大口气,而后克制了自己的喘息速度,让过度呼吸带来的窒息感消失在黑暗中,即使这片无穷无尽的黑暗本身已经快要将他扼死。

    恐惧的环境氛围仍然在拉扯他的理智,他的体力以远超正常行走消耗的速度在流逝,这应当也和他先前连日的演算与一场激烈战斗有关。哦,他感觉可怕极了。

    他的脚步顿了一刹,接着,怀着一种陡然涌起的欣喜,他伸手向前摸索,在符文刻痕的无形墙壁上寻找着隐藏的入口。他无声地滑了进去,抵达了无形阵法的另一边。

    是的,这儿就是图特蒙斯主界域的内侧,一个盘踞星海银河的巨型网络,汲取整个世界的寂静,用以限制王座上黑暗之王的力量……

    马格努斯做了两秒心理准备,压下黑暗环境给他带来的压力,开始探测阵法的完整性。从选项组合的情况来看,他希望那个节点依然敞开着。那也是大概率的事件,毕竟佩图拉博对灵能的掌控还不足以让他关闭一扇节点大门。

    他愕然站定,不敢相信自己的感知。

    最后一个节点已经关闭了……

    一阵战栗掠过了他,像无情而持续的鼓点,在两侧敲击着他的耳膜。对未来的不祥猜测使马格努斯几乎跪倒在地,被黑暗所吞没。

    为什么那个节点关闭了?

    他拼命地思考着,试图证伪自己的感知。

    为什么图特蒙斯的最后一道锁已经落下了?而且——它封锁得如此干净利落,填装的材料本质甚至胜过了其余十一个分支节点的坚韧程度,就像精金与塑钢的对比……

    整个用于囚禁黑暗之王的笼子已经无法被打开了,每一根线路网络内的能量都自如地运转起来,齐心协力地作用于王座世界。

    那么,黑暗之王在王座上吗?

    马格努斯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周围的黑暗愈发浓重,如有实质地拉扯着他的手臂和腿脚。这就是生效的图特蒙斯法阵,一张硕大的粘性蛛网,侵蚀着胆敢入内的任何不幸存在。

    他的双腿正在尖叫,过量的疲倦正在拖垮这双腿脚。每一个原体都是半神,但他们不是神,何况神的力量也非无穷。

    寂静依然在持续,直到马格努斯开始对自己的恐惧感到厌烦,就像一个行走于沼泽的人在漫长的挣扎后找到了前进的节律。

    他嘲笑着数小时前自己的彷徨无措,给现在的自己带来更多继续前进的勇气。这份勇气是遮挡着他心底渐渐破土而出的绝望预感的面具,他需要更多的支撑,才能在此地继续永不休止地前进。

    那条闪光的小径愈发明亮,三张叠加的塔罗牌灼烧着他的手指,与愈加寒冷的黑暗环境形成强烈的对比。从痛苦中他获取力量,假如这也算是某种对他弑亲过失的自我忏悔与谴责的话。

    事实是,他的方法卓有成效,他的心灵为他指出了正确的路径。

    在黑暗中,他越过了多道关口,外层、中间缓冲层、交换层、固定扇区……一道道非连续的变换窗口被他一一对接,漫长的道路在顷刻间缩减再缩减,直到他抵达更强大的、相较于前方轻松的寂静黑暗压迫力以十倍计算的黑洞般的虚空边缘。

    马格努斯探索着图特蒙斯的边际,然后从中暂时滑出,落进下方钢铁勇士驻扎的王座世界映射节点城内部。

    这儿的天地之间依旧以漆黑为基调,但一道道星星点点的亮光轻轻地刺破了黑暗的环境,如散碎的星尘,纵然渺小,却依旧让马格努斯由内而外地舒了一口气,一线复杂的欣喜为之而生。

    这些都是人类的灵魂火花在黑暗中扩散出的繁星般的以太灵气,他们如此鲜活,如此灵动,与之前无穷无尽的死寂截然两样。

    这些钢铁勇士安然无恙,或许有些惊慌,但他们状态良好,性命无忧,未被将要降临的黑暗吞噬。

    马格努斯摸了摸脸上潮湿的血痕,知晓自己形容狼狈。他头一次感谢此地的黑暗遮蔽了他的状态。

    绯红君王调整着呼吸,找出他一路上都在准备的措辞,然后将圣典中提前铭刻的扩音符文激活。

    “钢铁勇士们,”他朗声说,声音里洋溢着往常的纯粹执着,另外,他试着向其中增添了一些成功在望的喜悦。

    “钢铁勇士们,请注意。我是马格努斯,第十五位基因原体。听到我的声音,战士们,你们应当感到熟悉。

    “目前,或许你们对眼前的黑暗局势感到困惑,对网道内的异常动荡心生不安。我必须坦诚地说,当前的帝国确实面临一些困难。然而,这些问题并非需要你们来解决,也不在你们的职责范围内。这将是我与其他有能力者需要承担的责任。

    “而你们——在过去的两百年中,你们的所有努力都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你们尽了你们的职责。

    “钢铁勇士们,你们的使命已经圆满完成。现在,你们需要做的,是离开这座深陷黑暗的节点城。当你们与基因之父佩图拉博取得联系时,请将我告知你们的情况传达给他。

    “我为你们打开了另一条道路,路标已经点亮,”他从圣典中取出另一组符文,将它们洒落在王座世界对应的节点城周围,如虹彩的篝火,将黑暗朦胧地切断,引出一条可循的路径。

    “通过这条道路,你们能够沿网道抵达普洛斯佩罗,具体门扉位置就在我的提兹卡郊野。请善待普洛斯佩罗,并且,在如何联系你们的父亲方面,我相信你们无需我的进一步指示。

    他的声音传达到他们耳边了吗?

    马格努斯相信他做到了,不仅仅是因为在这座节点城的黑暗力量有所减弱,也是因为那些代表灵魂的光点开始了移动,有如深海之中成群的银色游鱼,不,有如银河之中回转的星云,成片而有序地涌动起来,向着那条发光的道路稳步。

    “祝好运。”他轻声对自己喃喃,某种有所作为的感受极大地抚慰了他焦躁不安的两颗心脏。

    他做到了一些事——哦,别想太多后续的隐忧了。一个计划在初创之时永远显得完美无瑕,而变化残酷无情、永不罢休。人类不能因此裹足不前,而他只希望自己不会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的一天。

    如果他后悔了……如果他犯下了以现在的眼界无法预见的错误……

    他就要偿还。

    他与流动的光点背向而行,重入符文阵内侧,向着至黑的核心——王座主节点而去。这给他的感受比先前又糟糕了许多,在他将头探出窒息的黑暗水面,在外头幸福地喘了一口气之后,重归寂静与黑暗几乎让他发疯。

    马格努斯强迫自己回到重压之下的黑暗折磨深处,继续向着那张黄金的座椅前进。有时他觉得自己进无可进,前方的黑暗已经凝结成一堵不可摧毁的高墙,他默念着随便哪些词句,有时甚至开始背诵灵能典籍的哲学原理,给自己带来分散注意的安慰。

    他艰难地向前挤,主要的思绪又回到了未竟的思考中。

    现在已经得知,图特蒙斯闭合了,这寰宇铁笼的锁已经落成焊死,那么问题就在黑暗之王是降生在了金笼之内,还是在那之前逃脱在外……这是一次两边可能并存的赌注,任何细微的偏差都可能决定银河的命运,而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即欧米冈的死,让黑暗之王占据上风,降生在了牢笼之外。

    那么,假如这种情况发生,他又能做什么呢?

    一定有一条道路可选,因为莫尔斯告诉过他,他的猜想是正确的,他做出的判断是冷酷而准确的。

    ——打开金笼。

    一组词汇浮现在他脑海中,深处寂静之中,马格努斯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如果图特蒙斯的巨笼在空无一物的前提下关闭,人类将失去最后一个可以安全与黑暗之王对抗的武器。所以,锁必须被解开,大门必须保持开放,直到黑暗被推入笼内,再重新将其封锁……

    那么,继续将这一条思路延伸下去。重新封锁时,帝皇很有可能无法再付出与黑暗之王为敌的伟力,那么,他们要找到一系列配套的新锁。恰好,银河之中本就有这一套天然的锁的存在,帝皇早就锻造了他们,基因原体们,他们将发挥他们最初被设计时的作用。

    马格努斯压下这一可怕的想法。

    他们付出了将近两百年的时间,无数的精力和物力,既有的成本已经浸没在深海之中。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轻易对图特蒙斯符文法阵本身动手,也不能……

    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能用十七条兄弟的命,去换人类未来万年又万年的自由。

    ……不能吗?

    马格努斯心中剧烈地一抽,假如最后的最后,再也没有其他选择,帝皇会叹惋着送他的子嗣为人类而死吗?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心中已然浮现出一个答案。

    帝皇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此时此刻马格努斯终于彻底读懂了那一个须臾的沉默。+我曾经有另一个计划。+帝皇曾经宣告,其中的暗示,便是在迫不得已时,将它付诸实践。

    不,兴许还有其他的法门,又或者黑王正是在王座中濒临降生。他只是……他只是……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仿佛已经走过了数个世纪的沉重黑暗之后,一丝细弱的金光骤然扎进他仅存的右眼,马格努斯满怀期盼,以及更胜期盼的强烈恐惧,靠近了那束金光。他伸出手,试图触碰那一缕璀璨而虚弱的金色光芒。

    他触碰到一层不可逾越的隔膜。

    帝皇之光位于图特蒙斯的阵法之外。

    它不在王座节点上。

    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