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一段很长的路。

    他看见火在燃烧,从回潮的轮转中来,带着向远处而去的尘埃,掠过他金盔的侧边,扫过簌簌作响的翡翠羽和金塑王名圈,柔和地敲出融入长风的耳语。灰烬从火种中升起,从高空再落下,轻轻落在晶莹的道路上,在覆水的小径中绽出苍白的莲花。

    他的行走在水中溅起清脆的响声,每一簇水花都从时间的流淌中跃起,澄澈的水珠里扬起往千百个终点的可能性。旅者轻轻地眨眼,往昔的一切在水珠里变幻出一万个无端的可能,又或者那正是时间尽头交汇于此的宇宙留下的一抹虚影。

    他看见了世界如何开始,如何终结,万物如何在时间的巨轮上流转,生命如何化作风,化作影,如萤火在水中亮起,如星月落进水中的莲心,生去死来,无线无引,跌起升落,无初无末……

    他是谁?他茫然自问,他的手掌在身前举起,燃尽的尘埃纷纷从他的指尖似沙流逝。

    他是一捧装在金盔内的尘与灰,随风浪而洒落,又经人苦心收集——将他装入金盔的人早已不再见了,那浪子最后残响的回声便是将他送上这处小径的汽与火,以及这份将他裹住的孤独。

    但此地并不静默。

    时间的潮汐一起一落,沙沙地抚过他的外甲。悄然的长歌,如洁白的砂砾,水中净洗百次的贝壳。

    世界的光落下来,浮于天空的灰烬变作月亮,道路点亮了太阳的光,而后绕成芦苇的丝绳,在他脚下悄然地纺出一条光的小舟,芦苇的船。

    一面小小的白帆悬起,光将帆面撑得半满,也将他铜红的头发吹过了脸颊的侧边,发丝尾端所化的余烬向上方飘起,飘扬,溶在光的河流里。

    他站在船中,这轻盈的小舟将他的盔甲托起了,顺着光的小径向水流的尽头漂流。所经之处,一朵朵莲花自闭合绽放开来,迎接他的到来。

    小舟行过峡谷,水声里隐隐有涕泣的声音,在这深峡的垂泪里,又有祈念的婉转曲调,求一份来自时间诞生之初、光未有之初的回顾与怜视。他静静地望着水流,水下有摇曳的无形花。

    光愈发地亮了,行过涕泣的谷,他从苇舟上迈下,步入一片战火燃尽的沙原。断的车轴与半面残旗成组地扎在黄沙里,旗帜上依稀可见往时的王徽。无尽的黄沙将昔日战后的残血也掩没在时间深处,废弃的战甲散落四处,早已被风沙掩埋,只露出几处锈迹斑斑的金属边缘。

    光仍然在。光如时间恒常。光透过高空的尘埃,洒在古时的黄沙,映出一片模糊的昏黄。

    他慢慢走在这片废墟中,细沙轻响。脚下偶尔会踩到断裂的长矛,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逐渐地,他好像见到那些曾经的战士,他们的灵魂仿佛还在这片战场上徘徊。一个身披黑甲的幽灵在不远处站立,盔甲的连接间隙里亮着火光,双目遮蔽在覆面的铁盔中,凝望着时间的远点。也许是追寻。也许是守候。

    他的脚步放缓了,在这儿没有敌意。穿过朦胧的光,他感知到一种悠久的哀伤。

    尘沙又扬起来,在光之风里颤动,如被拨动的琴弦,荡出微微的残影,而后飞扬离去,直到流光的尽头。

    那名战士见到了他,他着甲的身躯转向他,手中的爆弹枪顿了顿,接着放下了。

    他低下头,与战士的护目镜对望,从那儿看见光的火。金色的火,白炽的火,余晖的影子从地上离去时的最后一簇火,装在水晶匣般的目镜里。在那儿是终结的火,是时序端点不存在的纯净的火。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战士沉默着,直到尘埃开始落下。黑甲战士转身,向着沙原的深处缓缓前行。

    他无言地跟在战士身后,在这里存在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安静联系,将他们通过一些形而上的光辉,悄悄地牵在了一起。

    他们走过战场的残余,越过断裂的动力戟、破碎的锤与爪。旗手的古老旗帜立在林立的剑刃丛中。

    他伸出尘沙的手,轻轻抚过旗面上的纹路。钢铁的骷髅凝视着他,目送他在时间里远去,又或者它已成为他与过往的联系,如无言的碑石,将他带入时间的初始地。

    沙原的尽头是上抵云端的耸立山峦,以乌玉和黑檀木为山的脊骨,塑造出一种静默的冰寒。战士停下了脚步,扬起头,望向山峦的顶峰,而后默默地转眼注视着他,目光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

    他明白了,他将独行越过这座山。他的靴子踏在山的边角上,他滑落了片刻,便发现足下的山起了变化,成了一根有形的玻璃线管,节节相扣,构成一处落脚的凹坑。一些光点落在黑山上,闪烁地串联着亮起,作为盘绕映明的电烛灯光。

    他循着光的指引向上,攀过如长袍皱褶般的边角,在蚀刻的纹理上顺着神圣公理的刻痕缓慢地向上攀登,在山脊所成漆黑王座的扶手上暂时歇息。在他身旁,一只枯槁的手静静地搭在王座边缘,与数根残酷的管线相连。

    巨像的指尖仍微微地摩挲着,在永恒中书写出无形的符文,无形的点字盲文……他登上巨像的掌心,仰视无限高的枯骨手臂。这只手臂属于何人,为何让他的泪盈过他灰烬所成的眼眶?

    他的面庞在湿润的水汽浸透下凹陷了,溶去了。他落进支撑他存在的盔甲内侧,看着铭刻在内的巫骨刻符,落在载体与表皮的底部。他早已是一捧残灰,流落在时间的夹缝里。

    他曾烧灭。

    仅有在这时间尚未开始流动,光未曾前行,人类历史上的第一簇火还未曾在深夜里如星辰亮起的独一时刻,他的尘土还能顺着生命的回环,回溯至未灭的一刻,独一的一刻。

    他跌进盔甲中,盔甲跌在巨像的手掌中,碎成片片的断甲。他的灰烬向外飞扬,散向漫天的光点里,与尘沙合一……

    他的盔甲被捧起了,黑玉的山脉从亘古的凝滞中苏醒,或是它所具备的光的影子苏醒了。

    盛装着他盔甲的枯瘦手掌向上抬起,他愈发接近光的起源,于是他的盔甲重新地拼合,逆着时间或光的流向,复原出完整的一套璀璨的金色盔甲,用柔软的金红长袍和点缀青金石的鹰羽装点。

    他的灰尘也渐渐地复位,一千粒灰尘组成一簇光,一千簇光与源头的太阳相映相照。

    他的面容再度复原,泛出珍珠红的光泽,由一千点尘烬组成的金色眼睛,直直望进他所见的太阳。

    他站在手掌中心,与一张骨架与他相似的枯骨面容对望。在那曾经是双眼的漆黑空洞深处,太阳的光辉如时间涌起,如水流泛出波澜。

    光顺着那对眼眶的下缘落出,滑过枯骨的面颊,又悄然地干了,只留下一滴金色的水,在眼眶边缘微微荡漾。

    他张了张嘴,找回了他的声音。

    “父亲……”他轻声说,“我是……”

    枯骨不曾回答,祂将他托起,举向高空的尽头,举向光唯一的源头,高悬在世界顶端的太阳之中。光越来越亮,可不论这束光有多么明亮不可直视,他仍旧能够望进光的深处。

    光等待着他,接纳他向光里面去。他迈上日间的云柱,走上生命路。

    渐渐地,他听见更多的声音,那是欢声笑着的声音,像水流从磐石里悄悄地溜出来。欢呼之声从一层云里向上升,直到响彻他所在的云霄。

    有些熟悉的声音,似乎组成了有节律的音节,音节构成词汇,词汇飘荡着合奏在光之尽头的和弦里,便是句子了。句子带来语言,语言生成了意义,在无法被完全捕捉的滑动中成型,悄然偏移变化,可所有的转变仍然是令人安心而满足的,无缺口而且无间隙,足以定位一个存在的自我。

    “……你不能这样做……”

    一個熟悉的声音被他识别出来,它属于谁还不明晰,但这道声音也出自光明的光明,并伴随在微微摇曳的作物的摩擦声里。

    “……规则并不禁止它,你要知道……”

    这又是一道唯一的声音,有形地牵起他的手,引着他迈上阶梯,越过门去。乐声更响了,从一个音向上平滑地过渡过去,再柔和地落下来,一轮又一轮地重复着歌声中的倾诉。

    他步入光之门,迈进一片金色的原野。某种不曾知名的作物在光之风的涌动里倾荡摇摆,金叶与叶尖的芒扫过他的腿甲,如金色的海洋,宁静地永恒地饱满着。

    原野里有硕大的木舟在田地的海里行进,所经之处没有压弯一穗作物。也有高耸的立柱,或引航的路标,耸在碧空的日光里,每一座塑像都比他高数十倍。还有活着的生物,慢慢地迈开四条腿,在原野里缓缓地过去了,它们的形体在光里切割出逆光的影子,但影子本身仍是光所形成的。

    就在原野的正中,他见到二十根围绕成环的立柱,每一根立柱上都站着一名由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巨像,以各自的纯洁形态铭刻在时间的起始地。光最后的源头位于环柱的正中,向外映射出璀璨的线。

    “啊……”他的喉咙中发出轻语,辨识着立柱中的披风、长剑、白袍与翅膀。他认得其中的每一座塑像,只是他尚未想起来他们的身份,他想着,继续向前走,心里竟然也不很着急。在这儿,光的源头从此起始,于是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他曾分秒必争,抢夺着某个种族最后拥有的片刻刹那,他曾奔跑不停,曾经跌倒在黑暗与寂静的深处,不知道他的出路。他曾经失去时间,如今他的时间以千百倍的度量复还而来。他拥有这一切的片刻与瞬息,拥有一千个不需急切的眨眼和一万个舒缓的心跳间隙。

    他拥有时间。

    他向前走,他已经在光里了,而二十根立柱环起的空间也显露在他的眼睛里。他看见许多个人,并没有二十个,但依然数量众多。他看见他们环绕在一张宽阔的桌边,各自搭着彼此的肩膀或背脊,推推攘攘,洋溢着流光的身躯相互靠近,就像他们从未分离。

    他怅然而宁静地前行。他似乎曾失去这一切。他曾经孤独,曾经在无人相伴的另一种黑暗永恒中挣扎。他曾经确信自己失去了他们中的一个或多个,即使他如今记不清了。他曾经沉默不语,无话可言,他们曾经兵戈相向,对峙反目。可这里已是时间的尽头与起始,光最初也是最终落下的地方。

    他拥有光。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的话……”其中的一个人开口说了,他伸手向前,在桌上移动了一些东西。为此,他身旁的人大笑着重重拍击他的背,而这引来了相对的瞪视。他们已经玩过许多次这一桌把戏,一次不经意的眼神就足以揭露一百个思维与秘密。但他们仍然乐此不疲。

    因为时间足够他们这么做。时间足够他们去做他们想要的一切。

    他们仍在讨论着什么,有时这种讨论似乎将这张圆桌与他们自己的存在相互联系,就像他们自己也位于白石的桌面之上,而不仅仅是圆桌的边缘。他们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

    在他们背后站着一些其他的人,似乎并不属于二十根立柱,却也归属于这一整体。

    他们彼此碰杯,透明杯中某种古老而甜蜜的深色饮品微微漾起冒着气泡的水波。

    而后,他们笑着将饮料一饮而尽——一个人笑得大方,一个人的严肃依稀写在他的脸上,一个人始终凝望着圆桌边的人们,目光并不移开。

    “我想他没有违反我的规则,并没有谁规定并不能在每一组高度不同的模型中各取最矮的一个,组成三队十八个都能藏进楼房地形中的小队,”一个看客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不是吗?”

    获得赞许的人持重地颔首,不苟言笑的脸依然坚如磐石。

    “但他可是——何况我难得来一回,你们……算了。”

    与他对弈的人无奈地咽下后半句话,转过身来,光洁的面容上露出笑容,向着他张开手。

    “你终于来了,马格努斯。”他说,而后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