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主的话就传给他说:我要告诉你,我在你身上发现的迟疑,竟是很与你的模样不符合。我看出你现在心里很愁苦,忆起我们最初见面时你的热切,那时你在山洞里拥住我,我以为你是很老练的。我现在看你,你却心里定不下意念,似乎还不清楚你要对我做什么启迪,还有许多事情不舍得似的。

    “上主又看着他,这样说:你往前去,向旧日的我说:绝不要往后退,我年轻时未定下的心,需要你替我传令去定下,就像那时你在海船上,替我选择了我们的行道。你要告诉我,说诸天也要为我们惊骇,可憎之物将要在我们的指头下退到荒原与虚无里。

    “火里的影子在上主面前俯下去,他一个字也没有出口,可上主全都知晓了:

    “好吧!上主,我要告知你,你将要在这儿建立一个国度了,可许多事情也是要毁坏在你的国度里的。你引领的人总有要破溃你建成的处所的时候,你既知晓我是你的儿子,你也要晓得我们中的许多已经死在彼此的刀枪下了,而未来我们还要往身上挥动刀子,让城市化成灰烬,让战场成为熔炉的。但你要建一座圣都,就像掌印的人邀请里的一样,你该要建造,我们才有可杀戮的。

    “上主便说:肥沃的土地才有可玷污的,良好的木头才有可焚烧的,难道有一处地方的人能永远保存住天上的光吗?那一定是并没有的。那么,我便要替人们建这座必然坍塌的大坝,打一套一定被折断的轭。人既然有罪,这罪过必定从我身上起源,才能让我的摹本也损坏。但是,这是我们说定了的。

    “影子转过脸去:那我就往前去,而你要往后走了。

    “上主送他离去,于是说了断语:你可恃仗在我身上,哪怕要毁我国邦的是你,我便也当做知晓了。你毕竟是我所造的,何况你举目四望,这里将要有的国邦也是我造的。然而,从今往后,你决没有往后走的路径,虽然你看见了为我们失命的许多,而我的意图却已经不转变了。

    “影子从沙丘上散开了,在荒原的丘陵里有一片沙埋的城池,一条幽道向着深处下去。上主的王座就在幽道的底下,黄金的王座诚然要有一日会失去,然而我们的上主并不对它以种种忧惧或忿怒去迎它,就像火不会惧怕荆棘,狮子不会在乎蚂蚁。

    “就在这之后,地球上吹起了长长的号角,一个帝国建立了。”

    ——

    纳瑞克在讲台上朗朗地念着,小教堂里人不多,这儿的人出自很朴素的道德,当然还有对一些高大年轻的劳动力的喜爱,将巴图萨·纳瑞克和他的几名船员收留了下来。这并不会让他们对讲经有多少新增的爱好——何况纳瑞克所讲的一听就与帝国境内通行的两大教派相去甚远。

    不论是支持帝国真理的教众,还是怀言者所宣扬的教义的认同者,恐怕都不可能认同纳瑞克如今传播的偏僻知识。他对此一直很有预料,以至于这儿竟然还能有几个在听的村民,他都很惊奇了。

    在座位间,他看见了阿廖娜和她的姊妹,也许是闲不下来,身上有挥霍不干净的丰富精力,她们都纷纷地靠着施恩座站着,而不是坐在长椅上。

    “教士!”阿廖娜趁着他休息喝水的间隙里喊住了他,“你这讲的故事有名字吗?”

    “这确实是没有的,我还在想一个名字。”

    “不是受上主启迪一个名字出来?”

    “哎呀,上主哪能一桩桩事情全先告知下来?你要是仔细听了我的故事,你就知道上主也是要有人启发的,阿廖娜。不过——你要是想不到什么新的建议,我正在考虑‘传训书(Ecclesiasticus)’。”

    “好长哦,”阿廖娜的一个妹妹说,“一定要用这个吗?”

    “那你们随意,看你们如何顺口了。”纳瑞克好脾气地应下了,现在似乎没多少事能引动他的怒气。在这处平静的地方过的日子越长,他心里就越没有多余的波澜:光辉十字路终点的男孩已经占据了他的大部分心神,他每每在眼前仿佛见到他的身影,并不禁时时刻刻地矫正自己的行为。

    “那就……‘故事’,”白头发女孩说,鼓了一下嘴,“我就这么喊了,最新的故事书。讲述我们的人类帝国诞生的故事。”

    “这一听就是人类帝国诞生的故事吗?”纳瑞克笑了笑,“好吧,这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你不怕被怀言者或者法务部抓走就好了,教士,你编的也太会亵渎王座了,”阿廖娜虽然这样说,她揽着旁边姊妹的姿态看起来倒是十足地惬意,还有明显的向往,“但我真喜欢你的故事呢,如果皇帝真就像你说的一样,我恐怕很想要见一见他……好了,我不打扰你了,教士!我看有人等得很有些焦急了!”

    小教堂里的其他几个年轻男女收回了盯着白发姑娘们看的目光。

    于是,纳瑞克继续讲。

    ——

    “圣殿里吹着寒凉的风,像是从荒原与巢都里拂了上来的凉气。人们要说:唉,这圣殿里怎么也有雨雪了?可这正是上主要迎接的,他等待着圣殿里人造的狂风迎到他面上,这正是应祂的命而吹过来的。他一等到这风,就知晓人类帝国将要动荡起种种不义和凶险了。

    “也正是在这时候,那影子顺着电烛台摇曳出的光,快快地到了上主身旁。

    “哎,吾子!上主这样说了,他不止这样地说,也喊了影子的名字,然而这名字不是我们能晓得的。影子很没有料到,因为上主此时还不该晓得他是谁,可他焦躁不宁的心已经被上主清楚地听见了。

    “影子无声地说:父亲啊,看来我们已见过多次了。这是我首次见你,恐怕你之后再看不到我的影子。

    “上主便问:我们的作为已造就了那一切苦难吗?我们的抉择已撕碎了那许多的心吗?我敌人的旗帜已经飘荡在圣殿上空了吗?否则你怎如此不定神志呢?你可真是铁铸的魂魄,你的心已因许多的死去碎裂成许多份了,却不在我面前显露。你要晓得,你日后还要造就许多的毁坏,谋害许多的性命,你这便悲伤下来,就好似正午十二点的天已经昏暗,这如何能延续呢?

    “影子看着上主,竟一时说不出话了。他定是怀着许多的迟疑,像走进没闭上的坟墓似的找到了上主面前,可并不知道自己一上来就领了上主的指引,正如上主在几十个千年前迎接了他的指引。

    “你要到我的过去和未来去,亲自替我做许多指令,去惩罚人类的敌人,报复伤及了我的儿女的那许多恶人,他们像恶性的鸟一样欺诈我们,要阻碍我们度过这片困苦的海。我请你知晓:你既然到了这儿,我固然定是做了许多努力,却仍然落进了强迫与不幸的囚笼里。那么,就请你代我登上叛徒的城墙,去毁坏那一切阻挠我们的事物了。

    “影子默默地迟疑着,他的心果真受过他所见的满目疮痍的动摇了,他怀着不舍的意图回到了上主面前,并不是为了将已死的人彻底埋葬的。他仍动摇着,不欲见到那许多牺牲,而上主并不因他的犹疑去疏远他,他已晓得他们都有走到决绝不退的一日,只是上主已过了那日子,而他的儿子刚从结苦果的树下来。

    “上主这样说:你要看,人类的敌人已经兴起了,而我们从不是束手无策的。我们的计划是一面盾,从未有刀能层层地全部穿过。可你不要再徘徊,因为这面盾还要你去举起。怎么,你若要痛哭,那便哭罢!可你的使命已是被你选定的。

    “你站在了交叉路口上,前方的许多道路是各有得失的,而我却只会选我如今踏着的直道,且我对你下令:你必选我的道路。你定会明白你的选择为何是我做的,那时你也要懂得我的选择就是你做的。

    “你的敌人若是我所建的国度,那你以后会晓得我已准许你去摧毁它。然而我仍要再说:我已择了人去为我做宣告,我还要择你去为我作长矛。至于其他种种,我恐怕已不得将愤怒亲自注在大地上,你也不要来告诉我,揭晓我择了谁去做了什么——那恐怕反倒要弄巧成拙了。我必要亲自去燃烧我的前途的。

    “影子接受着上主的教训,他可能是等待着一些和顺的抚触吗?然而他自己也清楚的,他走到了这儿,能让他继续往前去的已绝不再是什么安抚了,一个人若将要决定用烈火去焚烧许多的世界,将欢声与飞鸟变成惊慌与灰尘,让遗骸作为地面上的肥料,那么能支撑他的东西就注定与安慰无关了。故而,他期待的的确是命令,就好像这能让他的心好一些,不受消灭与蹂躏的疼痛。

    “影子向上主躬身,他的心神仍然没有定下来,这就像葡萄藤不会刚种下就结果一样,上主知晓他并非不思不想的人,便由着他用自己的智慧来解自己的惶惑。于是,上主告知他:你去吧,我的武器啊。付出,而后收获。羊群就这样从命运里索求酬劳。

    “影子便默默地远去了,他的存在摇荡着,却没有即刻地不见。

    “人的道路是由人的,踏上道路的人亲自择他自己的步伐。我已听见你的声音,我将要向前去了。可犹有一件事,吾主,我仍有一样事情要请求你,因今日就是你落笔写遗信的时候了。

    “上主并不惊奇:我虽已尽了我的力量,然因为我注定要失去言语,故而我确实要留下一套指引你们心的书信。康斯坦丁·瓦尔多可当保藏看守之责。你要看着我书写我的遗书,并封存它吗?

    “影子已从上主的面前消退了,上主取来刻刀,逐字地在无魂者的皮肤上落下精巧的刀痕。没有谁用的文字相似他,没有谁的形貌和身姿相似他,没有谁的沉默相似他。

    “他不提及自己心中的所思,不多说自己真正的想法。他的信不是给子嗣的,而是给帝国的。他留下半个计划,并希望着另半个计划永不被启用。他知晓他自己建设的帷幔已毁坏了,他的孩子已注定全部离去了,可他仍要张设最后的一处音讯。那便是信纸上深红的封蜡了。”

    ——

    巴图萨·纳瑞克要离开这颗星球的时候,阿廖娜和她的几个姊妹追出来,她们伸着自己像白桦木一样坚韧的手,一一与纳瑞克固执地相握,很不愿意放开。

    “我在这儿的‘故事书’已经讲完了,你就算再想听,我也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去下一个地方讲这些故事吗,教士?”

    “可能吧,再有就是与怀言者的圣言录较劲了。”纳瑞克说,低头看着他眼前的几个姊妹。她们是带着各自的行囊来的,打了一个小包裹,那布袋在她们的肩膀上拍打着。“我只是个宣讲者。”

    “嘿,我看你是个战士,你这样大的块头,这么多硬邦邦的肌肉,你总不能只是个教士的。”阿廖娜说,她的脸庞在寒风里,连一丝嫩红的色泽都没有泛出来,好像一把活生生站立在这儿的铁锹子。

    “我不管你怎么就一门心思扑在讲经上了,可我看你一定是晓得战斗的法子,也一定有些比到处讲故事更不得了的念头……奇怪得很,我一听见你开口,从巴别塔的那个故事开始,我就明白了,我是非要告诉你这件事不可的……”

    “你说吧,阿廖娜。”纳瑞克回答,他已经有了些预感。在这颗星球上长大的人,似乎生而就带着人类天性里一项很不得了的东西,那是一种能经受寒风,也能经受比寒风更甚的许多事的意念,而她们去面对这些障碍的时候,她们脸上一定还是爽朗地笑着的。

    “我们是不能留在这儿的,我已经知道了那许多事,这片铁一样的土地就留不下我们了……嗳,你日后一定是要遇上战斗的,可你们就这几个人,怎么能足够?带上我们,我们很乐意为你所说的皇帝去战斗,去杀敌——别介意我们不是星际战士吧!我告诉你,就算是一般的卫队,都不一定有我们能干架。”

    阿廖娜说,天生的白发已经剪得齐耳短,衬得她的眼睛更执拗地闪烁着,“你既然是教士了,我们就做修女。怎么能没有修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