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瞻洗了个澡,径直出门去了大理寺。

    如今荣王徐胤他们全都关在天牢里,只不过中间还隔了两条廊道。

    荣王头发蓬乱,方才几日功夫就瘦脱了形,一听到外面有动静,他就支楞起了身子。所以当衙役提着的灯笼照到他脸上时,他凌乱的蓬发之下一双眼睛还是映出了亮光。

    “是你……”

    荣王把头垂了下来,杨蘸缩在角落里,看看他爹又看向裴瞻,牙齿碰牙齿,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裴瞻把灯笼递给了衙役,问道:“把心安下来,就算要处斩,也不必由我来亲自传旨。我来是有些话问你们。”

    荣王抬起头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你要问什么?”

    裴瞻道:“宁泊池是我夫人的外祖父,七年前他在码头上遭遇了一场意外,因此而染病,不久之后病逝。

    “你们既然奉太子之命追查了皇长子好几个月,那么老先生的死,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他怎么会跟我们有关系?”荣王望着他,“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宁家与皇长子一案有何牵连。”

    裴瞻把身子蹲下来,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你收藏的那些证据里,有一份从湖州到京城的路线图。

    “宁老先生的祖籍就在湖州,他正好在那段期间在码头遭遇了一场打斗,他因此落水。

    “那份路线图就是你们从胡同死者身上找到的,你们追查的人难道没有到过湖州?”

    “湖州肯定是去查过,但如何能证明宁泊池的死跟我们也有关系?”

    荣王的声音微微紧促。

    傅真那丫头对裴瞻来说有多重要,现在他们已经很清楚了。

    就算他已经死到临头,也并不像再多摊上一桩宁家的人命官司!

    他拽了一把杨蘸:“你有没有?你老实交代!”

    “当然没有啊!”杨蘸立刻道,“太子再三吩咐我小心行事,我连避开人群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让他们与人打斗?

    “他们去过的地方,到处都有皇上和娘娘的人,万一让他们察觉,那我的下场要么就是被皇上问罪,要么就是被娘娘问罪,再要么就是被太子问罪!

    “我只是让他们找人,绝对不可能与人起冲突,这事绝对不是我们干的!”

    裴瞻听到这里,眉心动了动:“你说皇上和娘娘的人?他们难道派出去的不是一批人?”

    “不是!”仿佛生怕他不相信,杨蘸急声道,“皇上的人是皇上的人,娘娘的人是娘娘的人,一开始我也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后来下面人才告诉我,皇上的人好像不知道有娘娘的人!”

    听到他这番话,裴瞻愣住了,荣王也愣住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荣王打了他一下,“难道皇上和娘娘还会分开行动不成?”

    “我没胡说!”杨蘸躲着他老爹的手,分辩道:“我派出去的人至少有两次碰到了宫中的两批人,他们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裴瞻问:“那这两次是在哪里?”

    杨蘸想了下:“一次是在沧州,还有一次是在西北!”

    “西北?!”荣王脱口而出,“皇长子怎么可能去西北?你们怎么找到西北去了?”

    “根据线索显示,皇长子的确在西北出现过!不过他曾出现在西北的线索,是好多年前的了。

    “当初我也只是让他们去碰碰运气!没想到皇上和娘娘的人竟然也在那里!”

    裴瞻凝眉望着他,站了起来。

    杨蘸把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你是不是不信我?我真的没说谎!我可以对天发誓!”

    裴瞻未置可否,只是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湖州码头那场打斗,是还有另外的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肯定跟我没关系!”停了一下他又说道,“应该跟宫里的人也没关系。因为当时他们为防消息走漏,也是悄声行事,不太可能跟人打架。”

    裴瞻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出了天牢。

    ……

    认亲的场景总是这样熟悉而让人心痛,傅真由曹夫人拉着哭诉了一阵,那边厢冯夫人也醒过来了。

    冯夫人拉着傅真也是左看右看,问了许多话,问着问着那眼眶就红了,眼泪也滚下来了。

    无数道咒骂着徐胤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声“对不起”,刺痛了傅真的耳膜。

    梁郅在与傅真相认的当天夜里就曾经说过,因为梁宁的死,冯夫人和曹夫人大受打击,也怀着深切的愧疚。

    这就是傅真选择向两位嫂嫂和盘托出的原因,哪怕是遭受过徐胤的背叛,她依然没有办法否认世间仍有真情,因为她早就见识过人间的至纯至善。

    大半日过后,一屋老小总算平静了下来。

    二位夫人也终于把思绪调回了现实,反复的念叨着宁夫人多么不容易,打发人去拟个好日子,一定要登门好好致谢。

    又仔仔细细地把傅真醒过来之后到如今的点滴问清楚,乍一看天色不早,便打发苏幸儿去安排厨房备饭。

    苏幸儿转身就道:“去裴家把裴将军也请过来!”

    曹夫人听到这儿脸上终于有了欣慰,在傅真脸蛋上捏了一把:“吃了一回亏,总算长点脑子了!瞻儿这孩子不错,算你捡到宝了!”

    冯夫人听着也高兴:“瞻儿又踏实又稳重,还很英勇。他年纪也不小了,裴家如今人丁也单薄,你搬回来住些日子,我给你好好调养调养,也好早些给他生儿育女。”

    不等傅真回答,她又叹息道:“你呀,从小就不耐烦女儿家这些事情,裴家大妹子呢,她一天天的跟他爷们儿混一处,也不是个耐烦带孩子的。

    “等你生了,就把孩子放这儿来吧,我和你二嫂帮你带。”

    “正是,”曹夫人听到这儿来劲了,“咱们家这么大院子,正该多几个娃儿才热闹!我俩如今也没什么事做,到时候你教他认字读书,我就来教他武功!”

    傅真一听越来越离谱,连忙打住:“八字没一撇,这话快别说了!”

    “怎么没一撇?你们都成亲了,还见什么外呀?”曹夫人道,“回头等瞻儿过来了,我来跟他说!”

    一句“假成亲”滑溜到了嘴边,一看二位嫂嫂依然红肿的双眼,傅真又把这话给咽了回去……

    从大理寺出来之后,裴瞻进了趟宫。

    最近朝中忙乱,多少也跟皇帝卧病有关。

    当日乾清宫里一经解围,皇帝就亲手刺死了太子,随后便以雷霆手段下旨将东宫全部人员羁押了起来。

    局势控制好之后,皇帝也病倒了。

    当年征战天下本就受过不少伤,后来为了对付大月劳心劳力,积劳成疾,拖了这么多年,本来就是大家的心头之忧,这次太子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皇帝能够一力稳住局势直到最后就不错了,过后怎么扛得住被亲生儿子逼宫的愤怒和失望?

    皇后和太医日夜在旁侧,折子直接由黄门郎递到龙榻之前来,能抉择的都由皇后抉择,不好抉择的才请示皇帝意见。

    裴瞻走到乾清宫外时,大殿里头正好传来一阵皇帝剧烈的咳嗽声,皇后的身影立刻在敞开的窗户内出现了。

    宫人们又进进出出,那忙碌的景象使裴瞻又转过了身子,对着前方的琉璃瓦凝起了双眉。

    “五哥?”

    程持礼在庑廊之下一声惊讶,然后快步赶了上来:“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不去见皇上吗?我正要找你!”

    裴瞻迈向了阶梯:“我没什么要事,就是过来瞧瞧。皇上这会儿好像有些不太舒服,我不便入内惊扰。”

    说到这儿,他看着程持礼手里的折子:“你找我做什么?这是哪里的?”

    程持礼道:“是兵部核查宫内禁卫军之后的回话折子,我爹他们监督查完之后,让我递进来。”

    说完他招呼了一句:“你先等等我,我入内交给黄门郎就来!”

    说完他跨了门槛。

    裴瞻下了阶梯,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在偏僻甬道处的栏杆上坐了下来。

    程持礼一路飞奔出来,找到了他后就说道:“你案子都交给了三司审理,负责监审的也是裴叔他们,最近没什么事了吧?”

    裴瞻道:“你找我有事?”

    “我就是关心你,”程持礼看看左右,然后压低声音,“小姑姑她最近这几日跟你说什么了吗?”

    裴瞻瞥他:“她要和我说什么?”

    程持礼脖子一梗:“你怎么忘了呀?小姑姑之前说,等到把仇一报,她跟你就要散伙,你该不会觉得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吧?”

    裴瞻脸色沉了一点:“记得又如何?她这不是没说吗?她是个最重情义之人,成亲两三个月了,说不定她改变主意了呢?”

    “两三个月算个球!”程持礼道,“她跟徐胤还有六年情份呢!你这两三个月跟人家比?”

    裴瞻脸黑了,站起来往宫门处走。

    程持礼追上来,腿又没人家长,一直到出了宫门,才终于在裴瞻上马的时候撵上了他。

    “你别走啊!我这给你着急呢!我听说你这些日子天天在外面不回家,你是不是怕一回去,她就要跟你提散伙的事儿?”

    裴瞻懒得理他,直接打马上了街头。

    程持礼又跟了上去。

    这一跟就直接跟到了裴府。

    进了裴瞻的院子,程持礼这再也憋不住了,他抢前几步,将他堵在了小花园里头,“你躲什么呀?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堂堂的平西将军,事情来了不去面对,你能躲到哪儿去?”

    裴瞻叉腰:“你有完没完?”

    程持礼嘿嘿两声,袖着两手将他上下打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初你拿捏着我,像我搓泥丸似的捏圆又搓扁,现在我不得看看你的好戏?”

    裴瞻瞅他一眼,甩开他又往前走去。

    程持礼道:“我去告诉小姑姑,说你故意躲着他,就是不想兑现当初的约定!

    “你想耍赖皮,想悔约!

    “当时杜三太太想悔婚,你看看小姑姑是怎么应对的?

    “你要是真敢耍赖皮,你就看看她怎么对你吧!”

    眼看着就要走出花园的裴瞻猛地停住脚步,随后倏然转身,几个跨步就上来把见状不好就要往外逃的程持礼给揪住了!

    “你干什么?”

    程持礼扭头望着他,“我告诉你,这次你威胁我也没有用,我绝对不会帮你的,除非你叫我哥!你求我!”

    裴瞻双眼一眯,张嘴就要说话,看了他片刻之后,他却又把嘴闭上了。

    随后揪住他后领子的那只手也放了开来。

    程持礼看着他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出花园,原本准备好的一些幸灾乐祸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他搔了搔脑袋:“他这不对劲啊!今儿怎么这么怂呢?……”

    “七叔你说谁怂呢?”

    这时候胳肢窝底下又传来了声音。

    程持礼低头,只见梁瑄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旁。

    他说道:“没事儿,我就说刚才那只飞过去的大雁。”

    他打量着梁瑄:“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听说你祖母和二祖母都回来了,你不回去?”

    “嗐,别提了!”梁瑄摆手,“她们是回来了,可是我母亲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给祖母和二祖母磕了头,她就把我打发到这儿来了。

    “可我到了才知道,五婶她竟然又去我家了!”

    程持礼心下咯噔:“你五婶回去见你祖母他们了?那他们都说了啥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啊!”梁瑄摊手。

    程持礼若有所思看了看裴瞻离去的方向,然后立马说道:“我估计你五叔今儿是不会出去了。你也哪都别去了,就留下来盯着点他们俩,看看你五婶会不会跟他说什么?”

    梁瑄翻了个白眼:“就我五叔那舔媳妇儿的熊样,他们俩还能说什么?肯定就是躲被窝里说悄悄话呗!”

    程持礼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那不可能!你五婶根本就还没有让他进被窝!”

    梁瑄惊讶的把嘴张圆了:“不可能吧?成了亲不就该睡一个被窝吗?”

    “他们不一样!”程持礼把嘴凑到他耳边,“他们是假的!”

    梁瑄更惊讶了:“当真?”

    程持礼把腰挺了起来:“你要是不信,回头就悄悄地留意留意。凭你这脑袋瓜子,还能看不出来?”(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