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这话包含了太多情绪,裴瞻抬头看了眼她,而后深深点头称是。

    在她走后,皇帝也将目光收回来,投注到裴瞻脸上。

    个中内容复杂,竟让裴瞻一时也看不懂。

    ……

    自前番皇帝下旨兵部,让前往西北勘察实情,朝中许多武将就已经收到了风声,此番几位大将和兵部户部等官员全都被传进了宫中,大伙心里也明白西北那边定然又发生了些什么,不过尚算平静。

    毕竟此时距离裴瞻踏平大月国土还不到一年,在持续了多年的两国之战后,哪怕已经取得灭国之胜利,也还没到掉以轻心的时期,此后三五年里多半还会冒出来些遗臣贼子妄图反扑。

    倘若大周国力再强盛一些,当初裴瞻接到的圣旨就一定会是派兵进驻大月,将那一方领土收归大周治下。如此就算是还有再多不甘心之人,也无回天之力。

    无奈此时大周是再也耗不起了,而大月打了几年仗,也没什么钱,倘若驻军,那大月的百姓也得接管,西北大漠土地贫瘠,哪里能跟中原内陆相比?到时必定要成尾大不掉之势。

    故而当时听闻裴瞻把大月王段若给诛杀了,朝廷上下共议之后便决定把土地还给大月人,而让他们成为大周的属国,由此终结了战争之后,大周便可大力发展经济,强国固本,这是既定的国策。

    这两年碰上年景不错,风调雨顺,不必再承担战争花费,且又不再有将士牺牲,国力也在朝着好的方向迈步。

    对大月人不老实这一点大家是不意外,大家心底下也都有提防,但当听说此番的漏网之鱼竟然是段若特地寄养在外的皇子,还是感到了震惊。

    随着连旸的身世被扒,段若和翼王府那段过往也被揪了出来讨论,到底翼王的亲孙子徐胤还在天牢里呆着呢,此事过去还不久,天下人都还记忆犹新。而段若竟然也藏了个皇子准备复辟,这不是成心给大周人添堵吗?

    皇帝召集大臣集议后的当日下晌,户部就开始盘算国库账目了。

    虽然如今两国的力量已经十分悬殊,可是只要动兵,那就必须粮草兵器先到位,不能不做充分准备。

    紧接着京畿各处的布防也拉起来了,再就是驻守西北的统帅奉旨回京述职。

    这些日子朝上朝下都忙碌起来,就连沉寂了好久的街头巷尾也热闹了。

    茶馆里每日议论纷纭,原先从来没流传过的两国交战期间的轶闻都出来了。

    八月十六这日傅真去了趟白鹤寺,七年前她在这里被夺命,而后来傅真的原身灵魂也是在这里消失,她来抄了几章经,又捐了三千两香火钱,做了场法事。

    寺中的香客也在议论西北军情,只是他们终是道听途说,具体情况无从得知。

    但出人意料的是,大家对于这场卷土重来的劣行竟然并不如想象中消极,而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支持大周出兵予以痛击。

    傅真在寺中园子里转了两圈,出来时遇到了成空。他们俩其实不曾见过几次,但成空看到她来,竟然远远地朝她合十,唱起了法号。

    傅真走上前,道了声“大师”,然后问候:“大师记得我?”

    成空花白长须后露出微笑:“施主与鄙寺甚有缘份,贫僧自然记得。”

    傅真想到自己回魂那日,宁夫人正得了他几句赠言,便猜到他对自己的来历定有了解,便笑道:“大师是得道高僧,今日在此路遇,更是我有福缘,不知大师又能否赠我几句妙语?”

    成空扬唇:“施主福泽深厚,一切自有天数,何须贫僧多言?施主儿女福深厚,唯独来日施主令郎诞生时,恐怕要吃点小苦头,介时施主只要记得来佛前点上三年长明灯也就罢了,余则无碍。”

    傅真听他这话便像是场面话,她与裴瞻都还未曾圆房,哪来的儿女福?但却听他还说到了“令郎”,浑然似真的,脸上一热,便要驳他两句,可是待她定睛时,这老和尚竟然已经转身走远了……

    国事当前,傅真很快将成空的话抛在了脑后。

    朝中各衙司很是忙碌了几日,转眼就到了八月下旬。

    京城连起了几场寒霜,桂花树下香气渐尽,枯叶如蝶,开始与满城金菊映衬成景。

    杨奕此时也已经定下了位于东华门外两条街的钟鸣坊内三进宅院。

    但宅子既不是牙行介绍的,也不是裴家的产业,而是泰山馆李仪老爷子出让的一座雅居。

    而李仪之所以会愿意出让,却是因为他在万宾楼里偶然撞见了杨奕。

    就在几个月前,李仪才在沧州亲眼见过杨奕,还为着跟丢了他而自责不已,陡然间迎面碰见,李仪怎会有认不出来的?

    那日他惊得当场就指着杨奕跳了起来,真难为他一个奔七旬的老头儿了,竟然还会如此不稳重……

    好在杨奕并不惊讶,在认出他之后,立刻就拉着李仪胳膊将他带入内院说话了。

    至此,杨奕的身份便又多了个人知晓。

    不过就在傅真和宁夫人正忙着思索如何加强防范时,杨奕反倒平声静气地安慰起了她们:“事情早就不受我控制了,今日能让李仪撞破,朝日便也可以被别的人撞破,朝中大将至少一半见过我,总是难以防得周全。”

    傅真听得愣了:“那杨大哥您待如何?”

    杨奕瞄着她:“顺其自然罢。你不是也希望我能跟随敏之去西北?”

    傅真猝不及防被捅破心思,旋即干笑了几声。

    自打确定皇后与他之间断了联系是命运作弄,加上他们母子后来见了面,傅真确实就有了想要说服杨奕加入对阵大月战事的阵营之中,当然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愿望,裴瞻也是这么想的,因为这件事当中杨奕的确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而且杨奕自己也必定希望能够把这场纷争彻底终结。

    所以每日她都会第一时间把收集到的消息转告给杨奕。

    皇后后来又出宫了两次,母子俩相处越来越自然了,皇后不曾出来的时候,也会时常打发人送些吃的用的给儿子,杨奕从最初的别扭,推拒,到现在已经全盘接受了。对于提及宫里,他也不再避讳。

    再说回置办居所的事儿,李仪打知道他历尽波折寻找到又跟丢了的人就在万宾楼,不免时常来拜访,期中听说杨奕想置宅,而牙行提供的宅子总是距离皇宫太远,不符皇后出宫相见的便利,而裴昱这边虽然给出的宅子一座比一座讲究,但杨奕决计不愿占人便宜,李仪就自告奋勇出让宅子了。

    当然价钱是请牙行的人来估算的,一两银子都没差李仪的。

    宅子因为一直有人打扫看管,一切用物齐备,故而当日签了契约,翌日就可入住。

    傅真他们和宁夫人都替杨奕高兴,也替皇后高兴,既然置了宅子,应该就不会那么坚决地要离开了吧?

    重新安顿下来后的第三日,杨奕就在家中置办了几桌酒席,将裴家一府,宁夫人一家,还有李仪,都给请上了。此外谢彰,梁家人,以及程持礼杜明谦都在列。

    知情的如傅真等自然由衷庆贺,不知情的比如程持礼他们,虽然跟着裴瞻一道来领了这份美意,私下里却又不免找到傅真来嘀咕:“这杨大哥究竟是何来历?我看他也不像有钱人,应该不是你们家的生意伙伴。可他这身气势,却也定不是一般人,我怎没听你说过?”

    梁郅倒是跟杨奕见得多了,只觉得杨奕这人十分沉稳端正,而且似乎博识广见,比他们这些只会打仗的贵胄子弟视野要开阔得多,早就将他视为可深交之人。

    既然是宁家的座上宾,管他过去有什么来历,自然也放心。

    听程持礼他们这般纠结,便举起酒壶敲他们胳膊:“你管人家什么来历?你只管记得是宁婶儿家的亲戚就得了!”

    程杜二人倒也没有理由再追问,于是敞开了心怀喝起酒来。

    谢彰却有另外的心事,虽然上回经宁夫人那般回过自己的话之后,他回去一琢磨,心里落下大半,知道宁夫人对杨奕不是那样的心思了,可是每次一看见杨奕这出众的外形,让人打心眼里赞赏的气度,他又还是有些没着没落。

    宁夫人对杨奕没那心思,却不表示杨奕不会有,毕竟据说他也是没娶亲的……

    心不在焉跟裴昱喝酒的时候,就让裴昱瞧出来了,啧地一声表示不满:“老谢你这就没意思了,你我在一处喝酒这还是头一回,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我记得最近大理寺也没什么难缠的案子呀!”

    谢彰咳嗽着掩饰失态:“大将军说笑,我是想着点别的事。”

    “别的事是什么事?”裴昱不依不饶。

    谢彰这可不好把话说出口了,他情不自禁地往女眷那边投去一眼。

    裴昱是个人精啊,一看那边厢的几个人,然后在心下一做排除,当下大悟,呵呵地就捋须笑起来:“谢大人啊谢大人,看不出来你还挺贼啊!”

    谢彰脸都臊红了。但他却也没回避,说道:“这是我痴心妄想罢了,大将军取笑我就好,切勿牵累他人。”

    裴昱闻言正色:“男未婚女未嫁,有孺慕之思不是合情合理么?你怕啥?”

    谢彰赧然饮了杯酒,这才壮了些胆似的:“我不怕,我有何好怕?只是不知人家怎么想的,你也知道她之前受那么多委屈……我就是生怕唐突了。”

    他是凭本事科举入仕平步青云的呀,他只是一时情急犯了糊涂,又不是真傻。这些天他把把自己的心思里里外外剖析了个明明白白,他就是对宁夫人有了思慕之心,而且这份心意早在很久之前就生出来了,他再确定不过!

    可是想到原先宁夫人在傅家人面前受过的苦,他却不知宁夫人还有没有再嫁的意愿。

    “就这点事?”裴昱听闻后啧啧声地摇起了脑袋,“我的副都御史大人哎,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得了,这个媒我跟我夫人来给你做!”

    谢彰听到这里,可是一点都没推辞,他当下就举起了酒杯,坦坦荡荡敬出一杯道:“那谢某人就先在此谢过大将军与夫人。事情不管成与不成,来日在下都必有重谢!”

    “什么不管成不成?我老裴出马,必须成!”

    裴昱仰脖把酒喝了,打了包票。

    这一日大家却也高兴,又或者是好久未曾关起门来这么相聚一场,一直聚到了太阳西斜才散。

    杨奕多喝了几杯,不至于醉倒,但大伙告辞离去后,却也回房躺了下来。

    傅真和裴瞻乘马车回府,却才到家门口,就见坤宁宫的太监徐宏在候着她。

    原来是皇后知道杨奕都安顿好了,夜里也想出来看看,这一出来自然得先到裴家,而且也得有裴家人伴随方为妥当。

    入夜后,皇后就换了身不那么显眼的装束,仍乘着不起眼的马车出宫来。

    裴昱早在宫门外半里处等待,默声接应后就一道驶向了杨家。

    而就在皇后步出坤宁宫不久,乾清宫这边皇帝也放下了奏折,问起了太监:“掌灯,去坤宁宫坐坐。”

    太监们连忙分头行事,先去坤宁宫禀道的禀道,侍候皇帝穿鞋的穿鞋,随同掌灯的掌灯。

    两宫相隔不远,皇帝才跨出宫门,先前派去通报的太监就回来了:“禀皇上,娘娘已经熄灯歇下了。”

    “这么早?”皇帝停步道了句,随后想了想,又往前走,“她这几日情绪不佳,莫不是不舒服?”

    太监们便默声簇拥着他来到坤宁宫。

    宫门下被皇后留下看门的太监见状慌了,彼此对视一眼后赶忙迎上去:“小的恭迎圣驾。”

    皇帝打发人退下,径直走到宫门口:“娘娘睡多久了?”

    太监赶上来:“回皇上,有一会儿了,这会儿,这会儿,怕是睡沉了。”

    皇帝听到这里,伸出去的手到底按在门上没再动。

    他转过身:“这两日可服了药?”

    “服了,娘娘服了药。”

    皇帝看他一眼,下一瞬,他忽然又抬起手来,还是把门推开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