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陆云升吞下一颗药丸。

    和蒙处元不同的是,他真的有灵丹妙药。

    蒙处元心脏被大半绞烂还能出手,固然是异于常人的强韧生命,但也与八生浑厚的真气不无关系。虽然被穿透心脏绝对是致命的伤势,但所幸那剑刃够轻够薄,依靠人的“第二种血”,陆云升可以撑上相当一段时间。

    而这枚丹药就是为这时准备的。

    陆云升吞服下去,深深吐息了几口,脸上终于恢复些红润。他依然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警惕着四周,轻缓地站了起来,走到青篁身前,把一枚丹药喂进了细细喘息的男人嘴里。

    然后再次盘腿坐下。

    他仍在思考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和目前的局势。

    老人最终都没有释放那门火耀的真气术,这处异常令他皱起眉头。

    而且其人与蒙处元能有这份配合稍微出乎意料——自己和青篁是商量预演,对方两个却是临机配合,像是经年战友一般。照之前的感觉,夺魂人与七蛟应该联系没有这般紧密才是。

    今夜他们实实在在地剪除了其人几乎全部的羽翼,而且照面交手,几乎留下了他的性命。

    但也正是这样才令陆云升有些不安。

    他宁肯这人没有出现,状态完好,甚至身边还有一两位七生帮手,这样才有继续推进下一步的资本。

    而现在他重伤离开,很可能就此放弃“果子”,离开博望了。

    陆云升这些天来的努力,都是为了把这人钉死在这里,若没有一条能攀住的线,天山来查就无根无据。

    希望自己这边的重伤也能给他们信心,希望他们摘取“果子”的决心要更大一些,希望那枚“果子”已要触手可得,把他们牵绊在这里。

    不然,只能去追觅他们逃离的痕迹了。

    在这种焦躁中,陆云升借着药力缓缓弥封着心脏的伤口,将胸中的剑刃缓缓抽出。

    这是至为关键的一步,绝不能受到任何打扰,因此当他余光看到建筑中一个黑影缓缓走出时,他的心是沉下去的。

    但当他平定神情抬头看去时,却不禁一怔。

    少女像是从血海里爬出来。

    她的伤并不比男子重,但血确实泼满了大半个身体,头发黑红散乱,面颊苍白染血,青裙简直有些湿重。

    她拎着一具不成样子的尸体的领子拖在地上,直到走到近前,陆云升才辨认出它的形貌。

    少女把它扔在面前。

    “我把他杀了。”少女声音低哑,她双肩松垂着,带着一种卸下了一切的虚弱,“陆先生,咱们.赢了吗?”

    “.”陆云升看着这具尸体,在之前自己造成的裂口上,是一道道小刀由内而外割出的血口。他一眼辨认出这是风雪令造成的伤势。

    他将这枚一次性的小法器交给少女,是因为自己掌握的牌要多于出牌的机会,如果有机会能伤到对方,八骏剑是更好的选择,【百鸟】大概也能起到风雪令的效果。

    而释放风雪令对修者的实力没有要求,所以他交给了少女,希望她在某种时候能拖延一招半式。

    但.少女做到的事情远超他的预料。

    陆云升看着这具尸体,再次怔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第一次在少女面前露出一个虚弱的笑:“赢了.少掌门,多亏了你。”

    仿佛需要别人确认,少女才敢接过这场胜利。眼眶先泛起潮湿,她嘴唇颤动了两下,才把一个沉重又轻松的笑挤了出来。

    少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陆先生,你还好吗?”

    “应该能活。”陆云升勉强一笑,气氛轻松下来,他看了看尸体,“这人原来不是欢死楼的吗?”

    “什么?”

    “没什么,”他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尸体,“把珠子翻出来吧。”

    “他会带在身上吗?”

    “这法器一旦有所储存,就得时时注入真气支撑。”

    李缥青点了下头,跪倒在地,从上到下一寸寸地去摸,然而直到把靴子脱下来,也没见到这样东西。

    她回头看向男子。

    “没有。”

    “.”陆云升怔然无言。

    “确实没有。”少女重复了一句。

    “再翻一遍。”男子肃然道。

    气氛安静了下来,李缥青怔望男子一会儿,才从头开始了第二遍,她神情没什么变化,但双肩重新绷了起来。

    这一次她摸得比第一次还要仔细得多,也要慢得多。

    “可能.他交给别人存放呢陆先生。”少女低着头道。

    陆云升沉默不语。

    直到这遍结束,夺魂珠还是不见踪影。

    “只有.尸体不行吗,陆先生?”少女跪坐在地,或是虚弱的缘故,她语气有些颤抖。

    “有尸体也可以。”陆云升沉默了下,缓缓道,“但,如果尸体也不对呢?”

    “.”

    陆云升沉默地看着这具尸体。

    “您别开玩笑。”

    “去揭他的脸。”

    李缥青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她双手微颤地按上老人的面庞,用力一撕——没有撕动。

    少女眼神亮了一下,偏头:“陆先生?”

    然而陆云升的表情没有变化。

    “这就对了。”男子道。

    “什么.对了?”

    “他是七蛟长老。”

    “.对,他是徐苍,第二洞主。”

    “但夺魂人不是。”

    “.”

    “所以你能用风雪令杀了他。”陆云升缓声道,“因为他即便从夺魂人那里听说了这东西的存在,也缺少警惕它的习惯——夺魂人很难犯这种错误。”

    “.”

    “所以他不够强,所以他和蒙处元配合无间,所以他不会那式真气术.所以,这具尸体没有化为灰烬。”陆云升继续讲道,仿佛是说给自己,“他是真的七蛟长老,但是是假的夺魂人。”

    “夺魂人只是在用这个身份。”他道,“以这张脸在城中活动,即方便行事,又可消去自己的行迹,两个人不会同时露面,所以伱们从来没发现博望多了一名七生。”

    “.不,不会的。”少女嗓音有一种哑声的变调,“我们之前讨论过的.没有这种道理怎么会,不是真的呢?”

    是啊,怎么会?

    如果夺魂人没有来,这些人为什么要来?

    这些人来了,夺魂人为什么不来?!

    如今这些人尽数死去,那不是爪牙全去,只剩一个无支无援的他吗?

    两强相争之下,把自己的力量分散送给对方蚕食,是最愚蠢的行为。

    他现在还如何在得胜的天山翠羽面前收割“果子”?又如何在城中立足?

    只要被找出来就会死。

    他不可能现在还藏在四周,不然他现在只要出手,还有谁能抵抗他?

    他们之前分析过的,这会是一场决战,而敌人绝对会应战,因为只要他们赢了,就可以不受打扰地等待“果子”成熟。

    他们也考虑过夺魂人避战逃离博望的情况,但问题就又回到刚才——如果夺魂人逃了,七蛟洞为什么还要来拼命?

    博望不存在夺魂珠的情况下,七蛟和天山之间是没有矛盾的。

    所以,敌人要么干脆不来,要么全部压上,为什么会忽然分兵呢?

    分出去的老人去做什么了?

    李缥青嘴唇颤动地看着陆云升,这个男人的脸也早染上了些苍白。

    他们一样聪明。

    除非——今晚“果子”成熟了。

    “也许,他还没来得及。”少女声音干涩而仓促,她撑地站起身来,又俯身拿起剑,“咱们快去阻止他。”

    然而她茫然立着,一时不知往何处迈步。

    “来不及了。”陆云升低声道,“如果夺魂人是去收割果子的话,蒙处元的任务也就呼之欲出。”

    “.”

    是的,他们是要,拖住我们。

    他们要保证这段时间,我们不能打扰摘取果子的行动。

    七蛟当然想胜,没人想白白死去,所以他们拼尽全力,投入了全部的力量。但对夺魂人来说,无论胜败,只要这场战斗开始,他就已经达成目的了。

    不必抱有侥幸,他们一定是同时开始的,不会留下任何的时间差。当林水影向李缥青出剑时,那边也一定已经亮出了寒光;而当李缥青把徐苍的尸体仍在这里,夺魂人一定也已收好珠子,离开了这座城。

    就算那边耽搁了一些,他们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找。

    “这果子为什么.偏偏这时成熟”

    “如果它不成熟,夺魂人就会来这里,多一个七生的情况下,我们还是要输。”陆云升低声安慰道,“非战之罪。别慌,想想下一步。”

    然而下一步不必想,失败的后果早已摆在少女心里。

    “这只是您的猜测,也许,他就是把夺魂珠暂时交付给了别人.”少女嘶哑颤声道,“不一定这么巧的.陆先生。”

    陆云升沉默了一下,承认:“是的,也许我是自己多想了,但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

    “.什么?”

    “第一次林中照面时,我追到尸体前,凶手还没有完全逃出视野。当时我拾了一枚掉落的细钎,射中了他的右肩。”男子低头看着尸体,“你可以看看有无这道伤。”

    李缥青跪坐下去,手按上老人的肩膀。

    停顿了四个呼吸,她才死死捏住已经破烂的衣衫,用力一扯。

    老人的上半身已经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但右肩确实是被血色沾染最少的地方。

    青篁短剑留下的贯口狰狞在下方,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伤痕。

    失翠剑“叮啷”一声,无力地落到了地上,随后软倒在地的是湿重的衣摆。

    ——

    “叮啷”

    这是铁器撞上墙体或者摔落地面的声音。

    裴液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就近十天里他就已听过不下三十次,但曾勾起他好奇和注意的来源却只有一个。

    在裴液还不知道武馆西院里居住的是什么人时,每日清晨晚间,少年来去武馆时,那院墙内就总是传来这个声音。

    现在裴液知道了。

    少女掌控不住剑中的力量,两种趋势互相绞拧,所以剑就脱手飞出。

    每一声“叮啷”,其实都是和自己现在如出一辙的尝试。

    她在练黄翡翠的后三式。

    正如现在自己手中的黄雀。

    撰剑者没有黄翡翠剑经,只好凭借印象撰写了这样一门形似无神的剑作为雀部,当习剑者以足够高的境界洞察到正确的方向,尝试修正时,这一声“叮啷”就是对习者的肯定。

    因为学黄翡翠,就是要跨过这个艰难的门槛,足够强的剑,从来不是那么容易学会。

    当裴液将黄翡翠和雀部联系起来时,一条通路就在少年头脑中搭建而成。

    自己和李缥青那夜的相遇,并非是这两门剑的第一次交流。

    在更早之前,白玉梁和赵镖头曾有过关于剑的讨论。

    赵镖头的笔记中说“习得七载,忽觉最后两式更进一步之可能”,读笔记时,裴液还没有学会雀部后两式,如今再回头去看,说的岂不正是这两剑?

    “依此思路回头再去考量那两招‘废式’”,所谓“废式”,岂不正是“不能用之于实战”的【展翅】【清鸣】?

    “废式竟要拙境之至才可用出”,裴液能够将【展翅】【清鸣】二式用于实战,正是在踏上拙境巅顶之时。

    当日所读的笔记在少年脑海中飞速掠过,每一句都严丝合缝,而他也终于知道了白、赵二人当时所谈论的剑是什么。

    正是《蝉雀剑》与《翡翠集》。

    《蝉雀剑》是奉怀武馆所传,除裴液外,本不应流传在外的,所以裴液一直没往这边想。

    但这时他想起来,这门剑其实并不是只有他会的。

    “这门剑也就赵师傅会使。”在奉怀,黄师傅把这本老旧的剑册交给他,是这样说的。

    赵师傅在武馆中天赋最好,年纪不大就破了四生,于是搬到了州里。

    就此成了赵镖头。

    当这一点贯通后,关于白玉梁凶案的疑问也就得到了解答。

    笔记中曾说,白玉梁在和赵师傅论剑时感受到了窥视——就在长道武馆隔壁的威远镖局之中。

    杨颜在捉月楼中说,老人是他的仇家,而他的仇家在夺取武功。

    所以那老人窥视的,正是这门剑法。

    他要的,也正是这门武功。

    所以七蛟才突然对翠羽突下狠手,所以翠羽才对七蛟的突然出手没有防备、难以相信。

    因为这不是七蛟的决定,这是送丹老人的需要,尚怀通本就不足以胜过白玉梁,他不是凶手,不过是跟着泄愤而已。

    老人杀白玉梁,是以为他已经贯通了这套剑法,然而男子彼时并未达到拙境之至,他确实通习黄翡翠,也学会了蝉部的其他剑法,但【展翅】【清鸣】同样暂时卡住了他。

    老人得手之后,才发现这一点。

    裴液低头拾起剑来,夜风习习,月色静谧。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他抬起头,看着武场前的三层小楼,那扇黑黢黢的窗户依然洞开着。在少年和少女谈剑笑语的夜里,它一直这样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你窥视白玉梁时,也是通过这样的窗子吗?

    七蛟长老住在这里。

    果子成熟了。

    “他落单了。”

    是的,我刚刚彻底学会了蝉部。所以,你要来摘取我这枚果子了吗?

    裴液轻轻挽剑。

    此时,腹中传来黑猫的声音:“来吧裴液,要开始了。”

    “.”

    “裴液?”

    “.”

    “裴液?!”

    “.得等一下了。”裴液偏头看着面前走来的持杖老人,那张黄鼠狼般的白皱老脸面无表情,细微的皱纹在这副面皮上像是丝巾泛起的细小波澜。

    “你先帮帮她吧,我这边有点儿事情。”少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