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的,李缥青感觉房间里出现了一丝不知来由的冷意。

    “别吧。”李缥青犹豫地伸出手,想要阻止。

    虽说这丹大概率没什么危险,这么小的份量也不会出什么事,但万一呢?反正她要是有这么一只可爱漂亮的小猫,是肯定舍不得用它试药的。

    裴液却恍若无闻,一根食指递到了黑猫的嘴边,还往里戳了戳。

    “对了,登阶丹味道不好,猫应该不喜欢的.裴液。”少女仍努力劝谏,但话音刚落,便见这只小黑猫伸舌一卷,将少年指尖的一点丹末带入了口中。

    “啊”李缥青微微皱眉,但很快舒展开,腻声道,“它好乖啊。”

    少女支肘凑身来到小猫面前,她之前说话一直带着虚弱的气声,这句感叹里面倒是有了中气,一双星眸亮晶晶的。

    “嘿嘿,是的。”裴液一笑,把黑猫提颈拎在怀里,揉挠着它的脖颈耳后,“不过它对生人比较敏感——给青裙子朋友摸摸行不行?”

    李缥青愣了下,才意识到这个奇怪的称谓是指自己。裴液对她让开胳膊,她试探着伸手过去,然而黑猫头都不回,轻巧地扭身一躲,窜回了桌子。

    “啊”少女有些气馁地收回手,对着小猫的背影不服气道,“明明我更关心你。”

    “哈哈,是这样的。”裴液笑,“之前也不给张君雪摸。”

    “哼。”

    “我的猫,嘿嘿。”裴液勾了勾趴卧小猫的耳朵。

    李缥青倚回墙壁,忽然想起一事:“说到张君雪,唱丹会上,是不是她急要那枚登阶丹来着?”

    “啊,对。”裴液怔了一下,“怎么?”

    “是这样,我刚五生不久,暂时用不到这丹,买它本是下给七蛟的饵。”少女道,“你可以问问她,还要不要这丹。”

    “你后面也迟早要用到啊?”

    “到时会有价格更合适的过来,翠羽还能拿不到一枚吗。”少女看他一眼,“而且,也省得伱把自己那枚给她了。”

    裴液怔了一下,笑:“我进境速度已经很快了。”

    “那就更快一点呗,不然明明可以勇猛精进,却满足于此,岂不是浪费天赋吗?”

    裴液于是笑着收回瓷瓶:“行吧。”

    那就等等,看黑猫会不会肚子痛。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裴液忽然道:“既然不睡了,那就来做事吧。”

    “啊”李缥青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脖子软软倚着墙,“什么事?我其实”

    她看了看床被,虽然确实睡不着,但虚疲的身体其实还是想再躺一会儿。

    “你之前不是说尸体那张脸是假的吗,得揭下来啊。”

    “你揭嘛。”

    “我上午已经找了半天了,不知道从哪揭。”

    “.”少女一动不动。

    “走吧。”裴液站起身来,牵了下被子。

    “.好吧。”

    裴液勾起个笑——开始有累和懒的感觉,代表少女的精神确实大略恢复了。

    李缥青打起精神披好外裳,一起来到东院,尸体早已停放进房屋,正有从其他地方调来的翠羽人手在看管。

    两人走进去,李缥青带上手套,从桌子上拿了一柄纤薄的匕首。

    “你没有见过易容术吗?”少女还是有些有气无力,她在人头旁边坐下,裴液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她旁边。

    “我倒是被易过一次。”裴液回忆道,“但是那个一揉一洗就掉了,这个不一样,我没敢乱动。”

    李缥青先伸手在五官接缝之处按了按:“这应该是人皮——面具。”

    她呼吸险些一滞——若不是在摸到眼睛时发现了些异状,她几乎要以为这又是一个真的。

    少女认真低头,几根手指按住老人腮边细细揉摸,确实许久都找不到接缝,于是她干脆持匕在耳下一割,如此才带血分开了一层不属于老人的面皮。

    少女眉头深深蹙起。

    “怎么了?”

    “好高超的手段,也.好适合的脸。”她低声感叹一句,然后一边继续沿缝剖开,一边认真向少年讲述,“易容这门术艺易学难精,它大致有两种方法——其一便是你经历的那种,短期的、一次性的,它是将面部每一处都细细打磨修缮,完全雕刻铸造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裴液缓缓点了点头。

    “这种只要技艺纯熟、花时间足够,很容易以假乱真,但较为脆弱易损,若遇大雨大风,或者谁揪扯一番,就会露馅。”少女继续道,“所谓‘易学’便是指这种手法的初期,因为若不求精,就是加些东西、涂抹些粉泥其实和女子妆容就很像了。”

    少女伸指戳了裴液一下,把脸昂在他面前,伸手指着眼角残存的痕迹——那里本应是一片泛着银痕的青色鸟翼。

    “就像这个一样,我是去唱丹会那日清晨时画的,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出形状了。”少女捻了捻眼角,指尖便粘下来一点青色,“你想学的话,这种我可以教你些简单的。”

    裴液想学。

    杨颜应该就是学艺不精的这种手法。

    然后李缥青低头继续去处理手上的面孔,以刀面缓缓切入刚刚割开缝隙之中:“第二种便是像这样了——做一个人皮面具。非得相当高超专业的手段不能为,也非得积日累月之功不能成,每张面具都是按照使用者定制的,只能供一个指定的人扮成另一个指定的人。面具的好处,是它可用特殊的材料制作,几乎不惧破坏,而且可以长期重复使用;缺点则是细节之处难免有所僵硬,要做得足够逼真,比第一种方法要难得多。”

    “这看起来却不僵硬。”裴液低头看着。

    “是的,要把面具做到这样惟妙惟肖、形神毕露的水准非得大师级的手段不可。”李缥青道,“而且,也得使用者本身的脸足够合适才行。”

    此时少女伸入的刀已将皮面分开,她将面具稳定地挑起,于是这具尸体真正的脸暴露了出来。裴液探头看去,然后两人齐齐愣住了。

    一副惊悚诡异的真容展露在面具之下,少女知道这张脸为什么那么合适了,因为它根本就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棱角。

    眼、鼻子、嘴巴都有保留,但眼皮、鼻梁、嘴唇都已不见。

    它们不是被削去,而是平滑光整,完全是与生俱来的模样,几乎任何一张人皮面贴上去,都能毫不抵牾。

    这张脸实在有些诡异恶心,少女只看了几眼,就把面皮重新盖了上去。

    悚然的寒意也在裴液心底泛起,这副样貌若是天生还好,若是人为的话.什么样的力量能完成这样的成果?又是什么样的人会做出这种事情?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脸都是其人存在于社会的锚点,抹去了它,既是抹去了自我,也是抹去了与他人的一切联系。

    若是身旁的身边人变成了这副样子,自己还能一眼认出他们吗?杨颜、张君雪、李缥青自己怎么把这样一张脸和巧笑嫣兮的少女联系到一起?

    裴液眉毛死死地皱了起来,这名为欢死楼的组织引起了他深深的反感。

    倒是少女先回过神来,或许她没想太远,或许她昨夜承受的冲击已经够多,总之脸上没有太多反应。她放下匕首:“这种事,还有之前那燃火的真气术,都要等天山和仙人台来找答案了。”

    裴液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行那没事了,你回去继续躺着吧。”

    “都起来了.”李缥青微微翻个白眼,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上午是不是提了一下果子的事情?”

    “哦,是的。”裴液点点头,“这也是件大事——我是想告诉你,咱们之前讨论的蝉部和黄翡翠,应当是一套剑法,或许是当年玉翡山传承散落的结果。”

    少女默然不语。

    “这与你师兄和赵镖头的交游十分切合。”裴液道,“而且剑法本身也丝丝入扣,现在你不便动作,一会儿我先把《蝉雀剑》的剑谱拿给你看,等你伤势好些了,咱们再切磋印证。”

    “.我确实没想到是这样。”李缥青轻叹一声,思维却离开了这个话题,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多谢你为师兄报仇,当时我杀死那人后,还以为自己是手刃仇人。”

    “是手刃没错啊,咱俩一人杀一半的。”裴液含笑道。

    少女伤感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伤感的笑:“你真烦人。”

    然后她敛了下脸色:“若这两剑真是当年玉翡山传承的分割,那确是翠羽一等一的大事。这件事情,等武比打完,我带你上山和师父谈吧。”

    “哦,好。”裴液先点了点头,然后才一怔,“谈谈什么?”

    “谈怎么答谢你啊。而且我对玉翡山也记不住太多东西,很多事情只有去师父那里,甚至去藏书楼里才能找到答案。”

    “.哦。”裴液反应过来,这次他倒没有客气,想了一下,“我想学《黄翡翠》,不知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啊。”李缥青点头,“你赠翠羽《蝉雀剑》,翠羽自然要回以《黄翡翠》,这是基本的交换,不算在谢礼中的。”

    “哦,是这样,但毕竟本来就是你们师门的传承.”裴液想了想,“那我也只要这个就好了。谢礼什么的到时看奉怀武馆的需要吧?”

    “嗯?”

    “我们县的武馆。因为这本《蝉雀剑》本也不是我找到的,是武馆师傅赠予我习练。”裴液一笑,“我只是有些发掘之功。”

    “哦好吧,反正,到时候再和师父谈就是。”李缥青点点头,看了看天色,“翠羽参比的人应该明天就到了,不过师父在盯七蛟那位,应该不会随队。”

    然后她想起来刚刚的事情,有些担忧道:“你那只小猫没事吧。”

    裴液顿了一下,仿佛等了个回答,才道:“没事。”

    然后他掏出小瓷瓶,倒出了登阶药丸。

    “既然是真的,那我就在这儿吃了,没什么问题吧?”

    “.吃吧。”李缥青想起这少年服丹的随意。不过虽然服丹确实有诸多讲究,但就登阶丹来说,好像还真没有一项是刚需。

    “这个不用分次服用吧?”裴液想起少女之前关于参丹的劝告。

    “不用的。”

    于是裴液抬手吞了下去。

    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服用真正意义上的丹药。

    全真将其列入“奔星却月”类目之中,算是认可其为真正的求仙之丹。这枚丹的吞服也不是咽下就行,消化它的不是胃液,而是真气——若是旱鸭子服下,就是如何进去,便如何出来。

    此时一接触到真气,这枚丹就宛如雪遇烙铁,顿时化为涓涓细流,而与之前的“参丹”浓郁可感的药性不同,裴液服下此丹后完全没感受到身体中多了什么东西——血肉只是它们的道路,经脉树才是它们的终点。

    “此之所谓‘丹田桥’。”李缥青看着少年的表情,倚墙微笑道。

    只片刻,禀禄这株本就长势完美的小木仿佛上逢春晖甘霖,下汲好水沃肥,顿时爆发出惊人的长势,八根枝干很快分化出新的枝桠,两个呼吸之间,十六条经脉就依次排开在了裴液丹田之中。

    经脉树这种成长方式带给修者的感觉就是,每一次进境都感觉体内真气前所未有的暴增,而下次进境,这种感觉又会翻倍。

    四生,十六条经脉,从这时开始,代表少年对敌时开始倚仗真气多过本身的根骨了。

    而跨入这个门槛之后,还有一项全新的妙处。

    裴液端起一杯水,在一瞬间就完成了真气包覆的动作,真气缭绕之下,三息之后,这杯水就重新热了起来。

    “唔。”裴液满意一笑,仿佛找到了什么新的玩具。他环视四周,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尝试的物件。

    而少女对这种心态十分熟悉,早以一种过来人的眼光看着他,递给他一根细枝。

    裴液接过来拈在手里,真气灌注进去,而后朝桌腿一刺,“夺”的一声,桌腿被直接穿过,裴液笑容再次不自觉浮了上来,然后继续意犹未尽地四顾。

    “行啦。”李缥青笑道,“别坏人家东西了。”

    裴液这才嘿嘿一笑,收敛了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