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院儿。

    嬉笑声中,绣橘将莺儿送将出来。绣橘就道:“代我们姑娘谢过宝姑娘,待来日我们姑娘大好了,总要当面谢过的。”

    莺儿就笑道:“不过是一道药膳,不值当的。宝姑娘与二姑娘本就是姊妹,亲里亲戚的,这般说倒显得外道了。你照看二姑娘吧,我走啦。”

    “嗯。”绣橘应下,自去进院儿中忙碌。

    过得须臾,想着要到午点了,便要出门去给二姑娘取午点。方才到得门前,就见莺儿翘脚掐着门前桃树上的桃枝。

    暮春时节桃花绽放,二姑娘方才搬过来的时候,虽在病中,瞧见那桃花可喜,也让人折了些分与自家姊妹。宝钗虽笑着接了,却道她素日不喜这些花花草草的。怎料转头儿宝钗身边儿的大丫鬟莺儿就来门前自顾自的掐桃枝。

    绣橘心中不喜,这桃树虽说不在院儿中,可就在门前,谁想掐桃枝,总要与院儿中的二姑娘言语一声才是,哪儿有这般不问自取的道理?

    可想着人家方才送来了药膳,绣橘便闷在心中。想着此时若是撞见了,倒是不好说嘴,莫不如装作没瞧见,待过一会子再出门。于是瘪瘪嘴,绣橘返身又回了正房。

    正巧撞见司棋,司棋就道:“怎么还没去?姑娘这两日胃口好了,可不敢耽误了吃食。”

    绣橘压低声音说道:“你说怪不怪?早前儿送宝姑娘桃枝,她说不要,如今宝姑娘身边儿的丫鬟却自顾自来掐桃枝。”

    司棋恨屋及乌,因是早前薛家与李惟俭那一起子龃龉,心中便极为不待见薛家,连带宝钗与莺儿都不待见。因是冷哼一声说道:“到底是商贾之家出身,没规矩、没教养,若不是瞧着还算亲近咱们姑娘,我才懒得理会。”顿了顿,道:“我去瞧瞧,若还不走,我可就要去赶人了。”

    绣橘道:“总不好因为这等小事儿闹得生分了。”

    司棋蹙眉道:“咱们姑娘性子你还不知?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咱们若不去争,来日姑娘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儿呢!伱守着姑娘,我去去就回。”

    接了绣橘手中的食盒,司棋快步出了小院儿。可巧,这会子莺儿掐了桃枝早就走了,司棋便默默运气,一路朝着厨房寻去。

    那厨房就在东大院内中,行不多远便到了地方。

    与管事儿的婆子招呼一声,司棋便将食盒递将过去。今儿午点不过几样,一道萸香肉,一叠四枚艾窝窝,一道黄芽三丝,一道奶皮子,配着一碗茶汤。

    管事儿的柳嫂子情知司棋脾气不好,只照着规矩将饭食放进食盒里,却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

    换做素日里,司棋当下提了食盒便走了。可如今却是不同……

    司棋忽而想起李惟俭所说,身契不好与二奶奶开口讨要,她总要跟着二姑娘一道过去才是正理。因是便忍住了性子,摸索着自腰间汗巾子里翻出一枚银稞子来,凑到柳嫂子身旁,强自挤出一抹笑容道:“柳嫂子?”

    “嗯?”柳嫂子纳罕看将过去,却见司棋僵硬地递过来一枚银稞子。

    柳嫂子极为诧异,道:“这是?”

    司棋强笑道:“柳嫂子,我们姑娘搬过来单过,往后少不得麻烦你,这银钱且拿去耍顽,日后少不得柳嫂子的好儿。”

    “诶?诶诶,你瞧瞧这话儿说的。”柳嫂子一把接过,笑得合不拢嘴。心中暗忖,谁说司棋是个爆炭性儿来着?这不瞧着挺好说话吗?

    再一掂量,这银稞子少说二两,诶唷唷,这大方劲儿可比得上红玉了。

    柳嫂子当下便笑道:“你且放心,这厨房里我还算是能说得上话,日后便是短了谁的,也短不了二姑娘那一份儿。”

    司棋颔首道:“那就劳烦柳嫂子了。”

    “不妨事,不妨事的。”

    司棋提了食盒而去,只余下柳嫂子暗暗称奇。也不知这司棋为何转了性儿,不过管他呢?旁的都是假的,只有这银钱实实在在是真的。

    司棋提着食盒回返,一进小院儿便听得吵嚷声不断。

    绣橘嚷道:“这药膳是给姑娘的,凭什么你吃了去?”

    却听王嬷嬷道:“二姑娘是我奶大的,我吃她一口药膳怎地了?你这小蹄子,惯瞧不出个眉眼高低来,信不信来日我寻了大太太,转头打发你配了小子去?”

    司棋方才逢低做小的,本就压着火气,这会子听得王嬷嬷又来倚老卖老,心头顿时无名火起,哪里还忍得住?

    她迈开大步进得内中,放下食盒瞥了一眼争抢着一碗药膳的绣橘与王嬷嬷,冷笑一声骂道:“绣橘撒手,且当喂了忘八!”

    王嬷嬷一怔,却被绣橘趁机将那药膳夺过了,随即恼将起来,指着司棋鼻子骂道:“小骚蹄子说谁是忘八?”

    司棋不甘示弱,叉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乜斜道:“就骂你了,你待怎地?”

    “你——”

    “旁的奶嬷嬷,凡事都先想着自家姑娘,你这老货倒好,惯会占姑娘便宜。不过是小时候吃了你几口奶,你那奶是金子做的不成,要来占姑娘一辈子便宜?”

    “你——”

    “你若不服,咱们且去寻二奶奶说理去,看看是你有理还是我有理!”

    王嬷嬷气得面上发青,心下却颇为惴惴。这吃些、用些,占占主子便宜,本就上不得台面儿。

    便有如宝二爷身边儿的李嬷嬷,因着吃了那枫露茶,宝二爷很是闹了一场。老太太得知后虽打发了茜雪出府,算是告诫宝二爷,可李嬷嬷就此也失了宠,这些时日极少再到宝二爷房里。

    这二姑娘比不得宝二爷,真要闹将起来,顶多引来二奶奶管束。那二奶奶向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到时自己又哪里会得了便宜?

    因是王嬷嬷顿时生出退怯之意,可虎死不倒威,兀自骂道:“好啊,好啊,反了天啦!二姑娘还不曾说什么,一个二等丫鬟却当起主子来了!你且等着,我这就去佛堂求了大太太,今儿不是你走就是我走!”

    边说边退,转眼王嬷嬷狼狈奔走。

    司棋瞧着王嬷嬷只是一声冷哼,绣橘却忧心忡忡过来道:“这般得罪死了王嬷嬷,若她真去告状可如何是好?”

    司棋心中自有盘算。俭四爷说了,不好开口再讨要身契,唯有随着二姑娘一道嫁过去。可司棋思量过后,却寻着了另外一条路:恶了阖府主子,如那茜雪一般被赶出去。到时候,俭四爷总不能让她没着落吧?

    不过须得两手准备,便听了俭四爷吩咐,一切都向着二姑娘,来日就算闹起来也算是有理有据。这样一来,以俭四爷的性子,来日必定加倍补偿她。

    心中定下这般心思,司棋开口就道:“要告便告,我倒要看看走的是谁。”顿了顿,司棋又冲着房中几个丫鬟道:“你们几个也是一般,来日若再偷奸耍滑,被我拿住了,仔细你们的皮!”

    她那身形便是威慑力,房中几个丫鬟,便是那绣橘都噤若寒蝉,一时间没人敢言语。

    司棋居高临下左右乜斜一眼,旋即扭动腰身进得里间。二姑娘迎春正半卧在床榻上,绣橘过来招呼迎春用午点,司棋却道:“不急,你且去外间等着,我有些话儿要对姑娘说。”

    慑于雌威,绣橘忙转身退了出去。司棋拉过凳子坐在床前,不曾开口,那二姑娘迎春见她面色不善,便惴惴道:“你,你要说什么?”

    司棋叹息一声,面容和善起来,说道:“姑娘,前番是我的不是。可我又哪里拗得过大太太?姑娘设身处地想想,我若不听吩咐,会是什么下场。”

    迎春面上悲切,虽不曾言语,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司棋就道:“我知道姑娘心里头埋怨我,可姑娘放心,来日我定然处处为姑娘着想,便是被撵出府,也要维护着姑娘。”

    迎春面上依旧悲切,闻言狐疑地看将过来。

    司棋压低声音道:“俭四爷……许了我好处的。”

    怕迎春不信,司棋便起身打开一旁的箱笼,自内中取出锦盒来。打开,露出仅剩的一只石蛙,掀开绸布,却露出下方码放齐整的银稞子来。

    “姑娘且看,这是俭四爷送来的呢。”

    迎春心中杂乱,说道:“我又不用银子,他,他送来这些做什么?”

    司棋收好锦盒,回身说道:“姑娘何必明知故问?这府里头的下人都生着一双富贵眼,惯会捧高踩低。姑娘从小到大,份例多有克扣,若不使银钱,只怕来日克扣的更厉害。”

    迎春心中暖流涌动,不说那两首诗词,单是这般送来银钱,就可见俭兄弟的心意了。

    司棋重新落座,说道:“我得了俭四爷允诺,不管姑娘如何做想,我总是要为姑娘考虑的。来日姑娘若有了难处、委屈,尽管与我说,便是我处置不了,后头还有俭四爷呢。”

    司棋目光中一片真挚,二姑娘思量了下,终于颔首应下。

    司棋由是松了口气,又低声与迎春言语了一阵儿,这才吩咐绣橘等摆饭。她没说虚的,的确从此处处为迎春考量,可为的是谁却不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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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北上小院儿。

    昨儿下了一场雨,打落了不少海棠叶子,红玉、琇莹便在院儿中打理着海棠盆栽,香菱则躲在书房里研读着诗文。

    至于晴雯,今儿却是告了假。却是一早儿赖大家的来告知,说是多官昨儿就进了荣国府,今儿便张罗着给多官开亲。

    好歹是表兄妹,表兄多官父母不在身旁,这开亲总要晴雯过去瞧上一眼。于是想着左右俭四爷出去了,一时半刻不得回转,晴雯便与红玉等告了假。

    这一走就是三个时辰,晌午后晴雯这才蹙着眉头回转。进得小院儿里,与红玉、琇莹招呼一声,她便自顾自的回了厢房。

    赖大娘的确上心,如今安排了表兄入荣国府当厨子,可就是配的丫鬟实在一言难尽。

    那女子只比多官稍小,早前儿是赖嬷嬷孙子赖尚荣身边儿的粗使丫鬟,始终不得抬举。晴雯却是知道的,这丫鬟惯会卖弄风情,听闻与赖尚荣不清不楚的,也不知怎么就被赖大娘打发了来配表兄。

    当时晴雯便暗地里提点了多官,说那女子只怕不是良配,可表兄贪图那丫鬟颜色,当着赖大娘的面儿只是千肯万肯的,这亲事便算是定下了。

    待出了赖家,多官又支支吾吾半晌,从晴雯这儿借了二两银钱,只说新来荣国府,银钱不凑手,怕被旁的仆役嗤笑。晴雯想着的确如此,便送了二两银钱。

    趴在炕头,晴雯心头怪异。早前表兄多官没来时,她一直念着、盼着,想着多了个亲戚在身边儿总是好的。如今表兄来了,却并未与她如何亲近。

    正思忖着,就听外间琇莹招呼:“晴雯,有人找,说是你表兄。”

    晴雯心中纳罕,起身寻出来,抬眼便见多官醉眼朦胧地杵在门前。瞥见晴雯,立马连连招手。

    晴雯快步过去,蹙眉道:“怎么又来寻我?”

    那多官不轻不重的扇了自己一巴掌,道:“都怪我,那银钱踹在袖笼里,不知怎地掉了。表妹,你那儿……可还有银钱?等放了月例我再还你。”

    晴雯心头着恼,不轻不重的数落了几句,到底耐不过亲戚情分,回身又取了一两银子回来,嘱咐道:“这回可得仔细了,莫要再丢了。”

    那多官掂量了下,面上却极为不满:“怎么才一两?”

    晴雯这下恼了:“你还要多少?”

    多官嘿然笑道:“府里头谁不知晓?俭四爷可是发了大财了。指缝里漏个一星半点儿的,就够咱们嚼裹了。表妹你这般颜色,那俭四爷……嘿嘿……”

    晴雯勃然大怒,回身寻了扫帚就赶:“滚!再来浑说休怪我不客气!”

    多官喝多了酒,躲闪不及,被那扫帚扫了脸面,顿时‘诶唷唷’叫着扭头踉跄跑了几步,随即气恼定住身形,回身骂道:“好啊,你攀上高枝儿就不认穷亲戚了!来日莫要来求我!”

    言罢一甩衣袖便走,直把晴雯气了个半死。她心中哀叹,这般亲戚,有了还莫不如没有呢。(注一)

    注:圆晴雯与多官为何生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