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宋梵镜。

    这一年,我已年近百岁。

    对于天下九成九的武夫来讲,已经走过了他们的一生。

    但对于突破了真人境的我来说。

    我的寿命,还很漫长,起码也有三四百年。

    在西北荒原,妖魔祖庭的疆域。

    就算是万妖盟盟主、泾河龙王,都对我的未来,颇为忌惮。

    毕竟一位位列‘王体’的存在

    于古籍、残缺卷宗中记载,可是有着冲刺‘第五步’的可能。

    远的不说,就说最近的大缉魔主,神威如狱,杀得同代天资佼佼者,如见青天,便可见一斑。

    但,

    他们却不晓得。

    若非西北大地,洞天未开,天地有‘大限’,求法者不出,导致更高位阶的‘资质’,极难蜕变,亦或诞生觉醒。

    凭借一缕妖仙血,我已可称‘近道之体’。

    近一百岁的年纪。

    我看尽了世间的沧桑,任它什么波谲云诡,尔虞我诈的经历,在我眼中,都不过只是寻常。

    恰逢此时,我彻底接受了大雪山的馈赠,接过了权柄。

    若非担忧,会惹来祖庭‘两巨头’的窥视,所以暂缓踏入真人‘第二关’,不然,如今已是货真价实的一方巨头。

    值此时。

    万妖前来,朝拜庆贺。

    泾河龙庭。

    曾经被我千里追杀的‘玄清妖君’古华,腆着脸的带着一家老小,前来贺寿。

    万妖盟中,七十九洞窟,有金鹏驾驭战车,血凰为我奏乐。

    上至第四步真人境妖君,

    下到才刚筑基,在荒原部族最底层的筑基妖魔。

    他们无一不对我口口称颂。

    但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们拜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修为,我的地位,我的容颜

    唯独,不会是我这个人。

    几十年前,我横渡天渊,从大昭来到西北,被排挤,被冷眼。

    哪怕得到了‘大雪山主’的传承,在大雪山上的有苏雪狐一族里,也是危机重重。

    要不是‘传承唯一,骨血难换’,怕是似云鸾山上的一幕,又要重演。

    我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爬,才爬到了今天。

    因此,我的手里染上了血,但我不在乎————

    我要报仇。

    三十岁之前,我面上的冰冷是装出来的。

    因为我心里藏着的秘密太大,我怕我对别人表露善意,终有一天真相大白之后.会拖累他人,拖累朋友。

    所以,我不愿意笑,哪怕我其实很孤独。

    三十多岁,踏入西北荒原后。

    我面上的冰冷是真实的。

    因为举世茫茫,除了报仇,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要杀了宋渊,灭了当年打入黑山的所有正宗、名门,要将宝瓶州彻底纳入我的掌控,看看在这种情况之下.

    还有哪个敢于再说我一句不是,再说宋柴薪一句不是的!

    什么剑仙,什么大昭,什么宗门.

    除却‘宋梵镜’这个名字。

    还剩下什么呢?

    哀莫大于心死。

    而宋梵镜的心从离开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死了。

    待到大昭局势生变。

    两大祖庭图谋割据宝瓶。

    我听闻谋划,毫不犹豫,再一次踏入宝瓶州!

    败真人,上云鸾,魔威滔天,威震边州!

    哪怕手中不染凡民之血,不叫大雪山妖魔入境,为此,惹得山中不少灵狐怨声载道。

    可芸芸众生,因我而命丧之人,依旧不知凡几。

    曾经的‘正道魁首’,彻底化作了‘盖世魔头’。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直到————

    再一次,

    见到他。

    起初,我以为小月说的是假的,大概率是有人,无意之中得到了宋柴薪的传承、遗物,从而狐假虎威,骗了没见过他的人而已。

    毕竟小月单纯,容易上当。

    但他的尸体毕竟葬在了黑山,随着小月传讯,天渊震动,我权衡利弊,还是放弃了先灭云鸾,飞驰而来。

    但当看到那些复苏之后,与曾经一般无二的‘死而复生之人’,我的心脏又开始颤抖,开始不可抑制的生出了渺茫的希望,毕竟.万一呢?

    但随着踏入梧桐府城,我发现这些人汲取血气,制造杀劫,虽披着身份的皮囊,却与行尸走肉无异,而且没有‘神念’存在。

    我便知晓,他们不是人。

    同时,在这里,我还看见了几十年前,被我杀,或是被葬在黑山的元丹。

    一刹那,我心如死灰,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缕渺茫的希望,霎时熄灭了。

    我以为小月说的那个人,也是这样的。

    如若真是这样的‘宋柴薪’。

    那么,就算活了,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优秀如他。

    若是知晓自己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怕是,生不如死吧。

    但!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虚幻与现实交织。

    当那一道身影与过去岁月重叠,彻底映照入了宋梵镜的眼帘。

    她突兀抬起了头,努力的瞪大了自己的眸子,看着余火斜阳洒下余晖,豆大的泪珠,终于再也抑制不住。

    “.”

    心中的酸楚与哀戚,随着这么多年的经历,一一如同走马灯般,在自己的脑海里流淌而过,

    随即涌上心头,化作泪水。

    顺着宋梵镜的脸颊,不停往地面坠下。

    在自身‘真人领域’所凝的十里霜寒之间。

    泪水刹那结冻凝冰,亮晶晶的,如同‘夜明珠’般,点缀着一抹夕阳霞色。

    待到落入斑驳溅血,一片沧桑,尸骸与狼藉遍地的脏乱现场。

    霎那,

    如同甘霖撒入旱地,‘哗’的一下,便散开了一圈圈涟漪,将周遭的满目疮痍,于一息之间,洗刷殆尽!

    叫所有的鲜血,尸骸,都化作了人间最纯粹的‘清气’,使一道道枯萎的花束、随处可见的苍树绿植、长于夹缝之中的青苔重新复苏!

    宋梵镜修为臻至第四步真人境,堪比一方巨头,更是一代王血。

    在西北荒原,万妖盟盟主、泾河龙王不出,宋梵镜可与任何人,平起平坐。

    如此通天彻地,近乎半步‘求法’的造诣,一时大喜大悲之下,都禁不住流出的泪水,甚至带动了体内的王血与真人法力!

    虽说,没有什么‘生死人,肉白骨’,可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

    但,也足以叫枯木逢春,焕发生机,使筑基、乃至于大先天的武夫,如吞大丹,宝药,增幅修为!

    她想哭。

    她真的好想哭。

    很多时候,你越是去压抑着的性情,一旦爆发,就会越恐怖。

    宋梵镜的眼角红润,眼泪顺着脸颊不停流淌,哪怕她尽力昂着头,看向天,侧着脸,泪水也止不住的流淌着。

    期间,她也想要止住,也明知道这种行为,对于一位真人来讲有多丢脸。

    但.随着酸涩感袭来,心脏都似乎揪紧了,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旁人很难理解。

    或者说,没有人能够理解。

    宋柴薪之于宋梵镜,究竟意味着什么。

    趴在墙壁边上的有苏月张开小嘴,怔怔的看着这一幕:

    “宋姨.这是哭了?”

    在她眼里的宋梵镜,此时又哭又笑,比她这十几年来,见过的情绪波动都要多。

    只见,

    方才明艳不可方物,如同冰山朔雪中走出来的女仙,从半空坠下,袖中探出的纤纤素手,紧紧捂着心脏。

    一双水润晶莹的眸子,一点点的抬起,如湖水泛着月光,银辉涟涟,害怕这一切都是幻梦一场,不知不觉,已经距离季夏,只有几步远。

    【接受第一页‘金书残页’,你获得了宋梵镜‘天生剑骨’之姿,你的剑道禀赋提升。】

    打开轮回天书,将从宋梵镜身上遁来的一张金页,接收完毕。

    这时候,季夏才恍过神,随着一阵轻柔而缱绻的香风袭来,他看到了眼前的宋梵镜,一双眼睛水润润的,竟不似一尊真人,而是像.

    一個没有安全感,失去了家园,失去了父母,只剩自己孤零零的小姑娘。

    前一刻,

    季夏还在沉默着,踌躇着,心中顾虑甚多,谨小慎微,生怕宋梵镜乃是真人,不认,或者说对他还有几分情谊,但时过境迁,早已变淡。

    可现在看着她的模样

    非但未曾变淡,而且因为岁月的磨损,已经达到了一种相当可怕的程度。

    季夏还记得。

    在‘宋柴薪轮回’的最后时刻。

    宋梵镜对自己的情谊好感值,是‘生死不弃’。

    直到这一刻,

    他才清晰得认知到,何为生死不弃。

    微微沉默了一息。

    季夏上前数步,赌上了此生最大的勇气,直接将眼前的女子,拥入怀中!

    他搂住了宋梵镜,低着头,额尖与她相触,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一双盈盈水瞳落入眼前,季夏伸出手,拭去了宋梵镜眼角的泪:

    “别哭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于是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却都只汇成了一句:

    “我”

    “回来了。”

    抚摸着宋梵镜一头如雪瀑发,捏着她白嫩纤细的小手,季夏认真开口,而后轻轻吻了下她的唇角:

    “有些话我没法和你细说,但梧桐府这么乱,我几十年前是此地镇守,如今,当年擢升的黑山司首郑子桢,接了我的班,做了镇守之位。”

    “玄青妖脉留下的妖魔,还没清剿干净,黑山复苏的涅槃尸,又是新灾,虽说我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也不能坐视这些与我有着莫大联系的祸端,肆意妄为。”

    说完,季夏哪怕心中不舍,毕竟,虽说自己比较感情淡薄,但对于宋梵镜,是真的走了心。

    几十年后再相逢,就相处这一小会,自然是不够的。

    可无奈形势所迫,由不得人。

    然而,宋梵镜暗暗用力,揪住季夏衣角的小手,听完了他的言语,倏忽更紧了些:

    “不用你去,我来!”

    “我会将这梧桐府所有的妖魔,涅槃尸,全都杀干净,然后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梧桐府,可好?”

    宋梵镜的话,将季夏拉回了现实。

    他看着眼前舔了舔唇角,贪恋温柔乡的宋梵镜:

    “可你毕竟,是西北荒原的‘大雪山主’。”

    “要是这么做”

    话未说完,宋梵镜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眼帘低垂:

    “我身上的罪孽,还少吗?”

    “我曾经知道你与玄清妖君古华的仇怨,但因为他是泾河龙庭的支脉龙君,成了第四步,我没法杀他。”

    “我入宝瓶州,虽不曾杀过一个人,但因我举动而死,而陨落者.不计其数。”

    “一个背负一州罪孽,这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妖魔,”

    “做什么事,都无所谓。”

    “我看开了,”

    “伱知道吗,夫君。”

    一声夫君,说得季夏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当年谢府一场,尚未展开的‘婚礼’。

    那时候,

    他是真的只差一步,就娶了宋梵镜为妻的。

    “自我成真人后。”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百年前,为何大昭能够‘人,半妖,妖魔’处于一国?”

    “因为有至强者,制定了这个规矩。”

    “以前我们太弱小了。”

    “但现在”

    “我若说,我要统御梧桐府,不管是人是妖,都要听我的,他们还敢来围攻吗?”

    “就算是玄清妖君,信不信他仓皇逃窜,就算是到泾河龙王那里告我的状,我也不会被西北妖庭,群起而攻之?”

    “因为他们如今需要我。”

    “我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手除去的小卒了。”

    “现在,我是将,我是王!”

    “像我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以前是一门心思,为了报仇。”

    “但现在”

    “我只为你而活。”

    “你若要正大光明的活着,我愿为你‘渡化’,甘愿授首,铸你在大昭官途通畅,一步登天。”

    “你若是想要在这‘四分五裂’的乱世,割据一方,自保修行,有我在,除非我死,不然”

    “谁都无法,忤逆你的决定!”

    说罢,宋梵镜缓缓升空,双臂张开,作招摇状,同时

    原本只席卷了这一小巷的漫天风雪。

    突兀扩散!

    十里!

    百里!

    甚至

    蔓延了一小座梧桐府城!

    叫春夏交接之季,生生下降了好几十度,宛若严冷寒冬!

    随着夕阳落暮,天色渐黯。

    一道道冰棱凝结的真人冰剑,从这‘寒霜结界’中爆发,疯狂收割,穿刺着所有‘妖魔’的胸膛,一个不留!

    还未入夜,

    便叫整座‘梧桐府’,被妖血,彻底染红。

    之前,因为‘斩龙侯’被斩杀。

    府内的涅槃尸,包括之前挥舞‘玄铁重剑’的玄兵洞主,就好像是被示警了一般,飞速撤出了梧桐府,从四海八荒,逃窜去了。

    导致此地,只余下了被府兵包围的妖魔。

    而宋梵镜辅一出手!

    便叫所有集结而来的‘梧桐联军’,惊愕发现。

    妖魔

    旦夕!

    便被肃清一空!

    玄兵洞主秦无败神情狼狈,逃窜出了梧桐府。

    他的身后,跟随着好些个元丹涅槃尸,一个个神情尽是阴霾,可惜。

    看着这座繁华,被冰棱严寒弥漫的府城,以及半空中渐渐凝出的‘血雾’.

    从怀中掏出一枚‘法符’,将被宋梵镜斩杀的那么多血气聚集而来,秦无败叹了口气:

    “‘涅槃劫’,只要是生灵厮杀陨落,便都能升起,所以我‘涅槃’一脉,永不会绝。”

    “只可惜,这么多的妖魔、人族尸首无法汲取,效果要大打折扣了,而且”

    他的眼中露出肉痛。

    但还是毫不犹豫,将符箓一捏!

    “这些,还要供养‘涅槃眷属’,从天渊复苏。”

    “作为‘真君令使’,他有着真君容器,人间代言人的职责,是我等需要侍奉之人。”

    “这‘梧桐涅槃劫’产出的血气.刚刚好,够他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