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澄清之后,侯胜北根据萧摩诃的叙述,从敌我两军的视点,梳理起南康之战后半段的进程。

    萧摩诃一开战就突破了周文育的先锋阵形,转而攻向杜僧明的左翼。两人单挑只一合,杜僧明落马,被亲卫护住后退,原定的攻势受阻。

    周文育与敌军前部力战,被四面重围,矢石雨下,险象环生。

    侯安都破围相助,合兵一处。

    敌军增兵中路,两人复又被围。

    按战前军议,两翼必须快速推进,击破敌军已经变得薄弱的侧翼,转向攻击中路。

    面对数量数倍于己的敌军,周文育和侯安都两部势难长久坚持,一旦中路被击败,此战恐有败北之虞。

    陈霸先看到自军左翼没有按照预定计划行动,果断做出决定。

    令谋主徐度、记室杜棱领五百人守营。

    通知欧阳頠的二千郡兵留下旗帜遍插岭上,下岭协同防守。

    陈霸先自己则率五百亲卫急向左翼,督促杜僧明继续进攻。

    中军与左翼相隔三五里,无需半刻便到。正见到一队亲兵护着杜僧明后退,一员小将在不依不饶地追赶。

    陈霸先的部队旗帜鲜明,一看便知乃一军主将,小将弃了杜僧明,转向冲杀过来。

    亲卫由最为精锐忠诚的老兵选拔组成,装备也最为精良,自然不会退却。上前结阵敌住萧摩诃,虽然一时擒杀不得,亦不能容他往来自在。

    陈霸先不管萧摩诃,接住杜僧明,下马将自己的坐骑交付于他,并不多说一句话。

    杜僧明抱拳,翻身上马,高高举起长矛,督促左翼加速前进,自己走在最前方。

    即将接敌,杜僧明更是亲自突阵,只率数十人杀入敌军,势如疯虎,当者披靡。(注1)

    敌军的右翼部队,大部敢战能战的军士已被调去围攻周文育和侯安都,剩下虽有三千人之众,却是抵挡不住杜僧明疯魔般的战意,被连杀数人。

    由于没有大将猛将坐镇指挥抵抗,敌军右翼的阵线被压制得步步后退。杜僧明仅凭数十人,就在阵中冲突来去,搅得阵形缺口越来越大,命令不能下达前线。

    萧摩诃见攻不破亲卫幢,奋力突围而出。正想回归本阵,却见自家右翼被杜僧明攻击,逐渐呈现败相,便要前去支援,与手下败将再战三合。

    就在此时,又一团兵马杀到,乃是张氏兄弟的老大张偲率领的五百军,同样是岭南蛮丁的私家部曲,拼死敢战。加上这支军的攻击,自家右翼的阵列从凹陷变为断裂,又从断裂变为散乱,再被杜僧明和张偲合力一冲,彻底溃败再也不可收拾。

    左翼的情况类似,对阵的胡颖为陈霸先军中的宿将,稳扎稳打不给丝毫可乘之机,压制住了局面。同样是由张家三弟张偕率军突出,给出了最后压垮一击,之后就是追亡逐北之势。

    两翼的六千人马均溃退,萧摩诃欲往中军寻找姑丈蔡路养,他的中军还有足足五千多人。只要能够投入手上兵力一搏,击败陈霸先的前部,中路长驱直入,此战仍有可胜之机。

    只是中央战场已经乱成一团,层层叠叠裹着周文育侯安都所部厮杀,一时之间难以通过。

    萧摩诃好不容易回到自家中军,阐明战况,蔡路养却只是摇头,指给他看对面丘陵之上插满的旗帜。敌军尚有充足的兵力,哪有那么容易攻破。一旦投入全力深陷战局,再想脱身就不容易了。

    萧摩诃好说歹说,蔡路养只肯拨他千人,剩余四千留来护身。

    两军开战已有近一个时辰,陈霸先的军中多为老兵,经过战阵磨练,气力并未衰减多少。

    蔡路养军缺乏训练的流民草寇过了最初的兴奋劲,无谓地消耗过多体力,大多感到力倦神疲,口中发干。加之局面始终不占优势,对手凶悍顽抗的势头不减,逐渐变得摇旗呐喊的多,真正上前拼杀的少。

    周文育和侯安都感觉到敌军的攻击势头变弱,压力减轻了不少。

    两人知道战局走向发生了变化,正准备破围杀出。却见一开始冲阵的小将,率着一支生力军杀到,转眼间又是压力陡增。

    此时两人的部队已死伤数百,全凭一股血勇之气在抵抗。周文育想要上前,却被侯文都拦住道:“周将军,你部已厮杀多时。且容我先抵挡一阵,待你部稍作恢复,再来援我。”

    “操,战场见真章,果然是条有骨气的厮杀汉,我老周认了你这个朋友,战后共饮。”

    侯氏部曲见家主奋勇上前,气势一振,纷纷跟随杀上前去,张纂率领的一队紧紧护住侯安都。

    “喂喂,你没把我阿父怎么样吧。”侯胜北一急,虽然知道阿父无事,还是忍不住问道。

    奇怪,为什么会觉得阿父敌不过萧摩诃呢?可能是面前这个人,初次登场就给自己一个太过勇猛的印象了吧。

    侯胜北看了看对方高出自己一头的身材。萧摩诃今年才十三岁,个子还会继续长的吧,再胖上一圈,就是身高八尺、腰围八尺的壮汉了。

    萧摩诃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把侯将军怎么样,他的部下很勇猛,护卫得很紧,我几下攻击都被舍身挡开了。”

    “我正想要不要使出飞射功夫,把他射下马来。此时另外一员将领杀了过来,和我交手几个回合,谁都奈何不了谁。侯将军就乘机指挥军士,把我带来的一千人挡住了。”

    “后来呢?”

    “后来他们两个的部队被我牵制住,只要加把劲再来一波攻击,就一定能打垮了。没想到后阵吵嚷起来,姑丈的中军人马不但没有跟上来,反而在往后退。”

    “姑丈这一退就糟糕了,上万人全都呼啦啦地跟着跑。面前的敌军破围而出,我也只好带着士卒一路后撤。跑着跑着,身边就没几个人了。”

    “等退到后阵,听到原来修筑用来防御敌军的几座土城,传来了击鼓呐喊声,还改换了旗帜。姑丈应该是担心正面交战不能取胜,退路要是再被封住,有可能全军覆没,所以撤退了。”

    “不过除了他的中军跑掉了一些,其他各部都一路遭到追击,抵抗的被杀,剩下的几乎全员投降,和全军覆没也差不多。”

    “姑丈损失了十之七八的军力,不敢坚守南康城,穿城而过继续逃跑。我没能赶上他,姑母也在城里没能跑掉,只好投降了。”

    听萧摩诃讲完大战始末,侯胜北又看向阿父的信,最后几句写着:

    此战胜,斩首两千三百余级,俘一万一千八百余人,蔡路养仅率千余人逃跑,余众散落不知所踪。主公率众入南康,暂代郡事。

    我军死伤一千六百余人,其中我侯氏部曲死伤三百,十去其二。

    战后论功,安都因奋战评为次功,侯晓夺城亦有功劳。烦劳父亲善抚乡里,死伤者有功者不吝赏赐。

    萧摩诃年方十三,南兰陵萧氏出身,与至尊同族。自小随父至始兴郡,主公以同郡故,吩咐由我看顾。众将有含怨未平者,他且来家暂住。望夫人善待萧摩诃,胜北当以兄视之。

    战后诸事纷繁,书不尽言,以待来日。

    呼,侯胜北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打赢一仗可真不容易。

    听阿父和陈将军十问十答的时候,觉得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方,这仗赢定了。

    战前军议的作战计划说得头头是道,以为可以轻松取胜。

    结果呢,开场就被打了个下马威。

    要是陈霸先的决断慢了一点,杜僧明的左翼没有及时发起攻击。

    要是凶汉的运气差了一点,和他那匹马一起被乱箭射死,先锋败退。

    要是蔡路养胆子大一点,敢于孤注一掷猛攻,吃掉前部,攻向中军。

    ……

    那这场战斗的结局,还真是不好说啊。兵凶战危,步步惊心,侯胜北终于算是初有体会。

    他斜眼看了看萧摩诃,原来还是皇帝的同族。小小年纪战场表现就那么勇猛,难道阿爷故事里说的万人敌就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多半是因为把某人打得太惨,在主公面前丢了脸,遭了怨恨吧。又不能明着收拾你,为了军中和气,就送到我们家里来避避风头。

    看在你那么厉害的份上,叫声大哥,也不算辱没了自己。是吧,大、壮、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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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摩诃住下之后,侯胜北有了玩伴,日子更开心了。

    萧摩诃每天都要跑马练槊,需得去野外开阔之地。侯胜北顶着陪同大哥的名义结伴出去溜达,还多了个刺激的观赏节目。

    萧摩诃的那根大槊长达一丈八尺,槊锋两尺半,如同短剑。柘木槊杆一握粗细,涂满黑漆看似铁铸,实际韧性十足。

    侯胜北试了试,一把都握不住,更别说举起来舞动了。

    练习的时候,他帮着萧摩诃把绳子一圈圈缠绕在木桩上。有时还会包上一圈竹片,模拟身穿铠甲的敌人。木桩的丫丫叉叉故意不去除,当作伸出格挡的兵器。

    萧摩诃距离木桩数百步,挥舞几下大槊,策马快跑起来。

    瞄准目标一拨弹开枝叶,顺势就是一刺,再瞬间拔出,反复练习这一个动作。

    大槊轻松破开,刺入拔出,木桩往往四分五裂散了架。

    木桩散了扎,扎了散,每天须重复不下百余次。

    侯胜北不厌其烦地陪着做这些事,省下了萧摩诃很多时间。他心下感激,又因木讷不善言辞,就只好再披露一手绝活。

    萧摩诃掏出铣鋧——侯胜北初次见面时,以为是根短矛,仔细看是一根两尺左右的凿子,后部手握处圆头短柄,前端磨得尖锐锋利。

    只见萧摩诃距离目标数十步,低喝一声:“着!”

    铣鋧脱手飞出,瞬时钉入木桩。

    侯胜北前去察看,只见深入数分,这要是钉入人体,只怕是死定了。想到之前萧摩诃说打算用飞射功夫对付自家阿父,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傍晚回去,侯夫人已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萧摩诃的胃口那是没话说,侯胜北也跟着多添了一碗。两人吃完饭,再说些闲话,各自歇息。

    侯胜北忍不住把《马槊谱》翻出来读了几遍,果然如同书上所说,马槊是战阵利器。还是得怪自己的身板太过单薄,提不动萧摩诃那根大槊。等以后长大了,定要打造一根耍上一耍。

    没过多久,两人混得熟了,萧摩诃逐渐放得开,反过来带着侯胜北漫山遍野乱跑。

    萧摩诃甚爱狩猎,除了弓箭还有飞凿,虽然入冬猎物不好找,但是每次总能收获些野味。

    一个大壮哥,一个小北弟,日子过得惬意无比。

    没过多久,侯安都寄来了第二封家信。

    先是提了一下主公升官的消息。

    打败蔡路养,湘东王萧绎承制,授陈霸先员外散骑常侍、持节、明威将军、交州刺史,新安子改封南野县伯。

    侯胜北琢磨着,打了那么大一个胜仗,总得官升三级吧,结果不然。

    员外散骑常侍正如其名,是正式定员之外的散官,前朝多用于安置闲退官员和衰老之士。本朝视同黄门侍郎,但还是不为人所重,备天子顾问,出则骑马散从而已。编写《千字文》头发都白了的那位周兴嗣,好像就是这个官位,还是十班,没变。

    明威将军比振远将军排名靠前一些,十三班,没变。

    交州刺史则是实打实的升职了。陈霸先原本是交州司马,管理军事的副职,现在成为了交州的一把手,可以名正言顺地统管一州军政。

    原来的刺史杨瞟本来就欣赏陈霸先,加上交州这等偏远地方,相信也愿意让陈霸先上位吧。

    持节,可以杀无官职之人。不过陈霸先麾下上万军士,杀了人尸体往哪个山沟里一抛,还需要持节干嘛。

    南野伯比什么新安子要好听。嗯,南野是南康之战的胜利之地,挺有纪念意义。

    这个湘东王,封赏很抠门啊,侯胜北正在腹诽,没想到还有更抠门的。

    周文育是先锋首功,陈霸先表奏他做了府司马。

    司马和司马可是差得很多的,大司马不去想了,那是十八班最高一级。你周文育拼了命换来的这个明威将军府司马,有没有五班啊?

    我阿父原来凭着名气声望,就能当上一郡主簿。这倒好,带了一族投奔,战场上立功拼杀,没有封赏一官半职,赏赐些财物就打发了。

    少年侯胜北心中不爽,就想跑到无人之处大叫道:“陈霸先,你个小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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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与蔡路养战于南野,(杜僧明)马被伤,高祖驰往救之,以所乘马授僧明,僧明乘马与数十人复进,众皆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