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追地铁开始,柴司心底始终存着一个疑问。

    黑摩尔市服役的地铁车厢总数至少有几千个,车厢还可以分散后再拼接组合;车一开走,等于石沉大海,事后再想碰上同一节车厢,跟中彩一样艰难——更何况每天都有人打扫列车。

    伊文怎么就有把握,一定能拿回伪像?

    眼看着地铁司机一步步往后退,转身就跑,答案才蓦然一下清晰起来,在柴司的脑海中有了形状。

    伊文要再次找到的目标,根本不是模样雷同、成百上千、无法追踪的地铁车厢之一;而是一个有名有姓,工作固定的地铁员工——找车找不到,找人还不简单吗?

    他几乎想要大笑一声了。他想到伊文是一個聪明的蠢货,却没准确猜中他的愚蠢和天才之处。

    价值连城、足以改写命运的伪像,竟然真被伊文放在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身上——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愚蠢还是大胆,或许二者本来就没有区别吧。

    伊文真正天才的地方,是这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把他与这个正在逃跑的地铁司机联系起来——因为他们是黑摩尔市茫茫人海中遥远、随机的两个人;二人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联系。

    看来伊文也很清楚,一旦有人盯上他,就连给他送披萨的外卖员都会被挖出来仔细拆解;更别提与他有关系的人了。

    那么,一个与他从没有任何联系、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就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把伪像放在司机身上以后,他就可以放心大胆,想跟谁接触就跟谁接触;事实上,他接触的人越多,越能误导追踪他的人、浪费追踪者的时间和精力——柴司不就在披萨外卖员身上浪费了不少工夫吗?

    看起来,伊文好像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然他那一天也不会闭门不出了。

    柴司一边想,一边伸出一只大手,轻轻拽住了司机后背衣服。

    当柴司手抓着司机后心,将他向地上一拽时,后者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仰面朝天地跌下去,脸上一片茫然,似乎想不明白柴司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后的。

    直到后脑勺“咚”一声撞在地上,司机才被撞回了神,痛得嘶嘶吸凉气,一边翻身挣扎着想爬起来,一边叫道:“拜托!求你,别杀我,我什么也没做啊!”

    这一点恐怕是实话。不过柴司自然不会把赞成说出口。

    他将一只大手压在司机胸口上,又长又白的五指像牢笼一样囚住他的胸膛。

    柴司并没有用力,司机却不敢动了;他的阴影像巨树树冠一样,笼在司机面庞上。

    “你、你想要对我干什么?”司机颤声问道,胳膊肘撑着地面,不敢完全爬起来,也不敢彻底躺下去。

    他倒是问到点子上了。

    其实柴司还真没有料到,他会以如今这样的方式,找到最叫人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的那一个伪像。

    人抓进手里了,可是接下来要干什么,他竟难得地一时没有了头绪。

    首先,伊文当天没有时间和机会,编造出合适的借口,骗司机拿上一个东西;司机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上带着一个伪像,更不像是一个知道通路存在、了解巢穴世界的人。

    再说,伊文也不可能把伪像交给一个与巢穴有关的人……毕竟只有当对方是一个对巢穴懵懂无知的平常人时,他才有希望把伪像重新收回。

    伊文一定是趁他不注意时,将伪像附于他身上的。

    这么一想,问题就多了。

    以“传言”形式存在的伪像,是怎么一回事?怎么附在人身上?伪像长什么样?怎么拿下来?

    “我、我还在岗位上,如果一会儿他们看我没有正常工作,是肯定会有人来查看情况的……”司机小声哀求道:“你放我走吧,求求你了。我有点脸盲症,我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的……”

    见过柴司一次之后,下次却认不出来的人,柴司成年后从未遇到过。

    “不急。”他低声说,想了一想。

    要如何从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实情的目标身上,问出实情?

    他亲手拷问过的人不少,却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目标明明掌握着关键情报,却依然什么都不知道。

    从伊文当日的行进路线来看,他根本没有时间与人打交道;伪像应该是在一个照面后就不知怎么换了手的,司机未必还记得他。

    希望不大,柴司还是决定试一试;在简单描述了伊文外貌后,却果然换来了一张茫然面孔。

    “伱所说的‘地铁连环杀手’,是从哪里听来的?”他思考一会儿,还是决定从一个司机能说得出东西的角度切入。

    司机飞快地从眼角里瞥了他一下,目光又急忙定在远处扶手杆上。

    他顿了一顿,才试探似的对着空气说:“……那个,前几天晚上在C线地铁停运以后,不是发现了一具女尸吗?我记得上了新闻。”

    柴司皱起眉头。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在黑摩尔市里死个人,实在太常见不过,司机如果不提,这个新闻就要永远从他记忆里消失了。

    “地铁员工以为她是睡着了忘记下车,却怎么叫也叫不醒,一推她肩膀,她整个人就滚到了地上。”

    司机说着,目光划到一旁座位上,仿佛亲眼看见了那一具滚下地去的女尸。“发现她的人,正好是我的同事,有时还一起打几把扑克……他后来跟我形容的时候,脸色跟纸一样难看。”

    死了一个人,跟伪像——尤其是跟“传言”的关系在哪里?“地铁连环杀手”这个传言,又是怎么产生的?

    司机却好像把柴司的细微表情,当成了别的情绪,急急解释道:“当然,我再一想啊,觉得我肯定是搞错了,你一表人才、高大不凡的,怎么可能是连环杀手?咳,还是怪我最近害怕,在地铁上独处时就有点疑神疑鬼,一看见你手上拎个杆子,就立刻想岔了……当时那个女尸靠墙歪着,看不出来什么,直到滚到地上,我同事才看见她头上有一处撞击伤……”

    有人在恐慌紧张时,一张嘴就像脱了缰,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好像要拿话给自己填出一个能立住脚的地基——这个司机大概正在此列。

    柴司决定将他的恐惧烧大一些,在理智上烧出更黑的洞。

    他低下头看着司机,慢慢裂开一笑。

    柴司笑起来时,双唇变得很薄。他的牙齿很白,不是明亮莹润的白,而是水泥一样透不过气的阴白。不带活人气的牙齿,紧密地排列在薄唇之间;一笑,全展开了,仿佛下面部拉开了一条拉链。

    “你看,编造出一个逻辑顺畅的故事,是需要技巧的。”柴司轻声说,“这个技巧,你没有。”

    “啊?我?”司机果然一惊,“我没有骗人。那个新闻是真的,不信你搜一下!我是看了新闻,才误会了你,确实是我不礼貌了……”

    新闻是真的,却不能解释他的表现。

    “只杀一个人,怎么能叫连环杀手?”柴司像是一个认真的编辑,在寻找故事前后矛盾之处。“或者说,为什么你觉得死去的那一个人,是被连环杀手杀死的?”

    司机微微张开嘴,好像被问到了一个连自己也没想过的问题。

    从他的一侧面颊上,突兀地顶起一团,顺着面颊一滑,又消失了——好像是他拿舌头顶了一下。

    “我……你误会了,我还没有说第二件呢。是因为最近布鲁蓝区治安不好,发现女尸之后,又发生了一起被袭击的案件。那个人下了夜班,从地铁站出去,才一露头,就叫人一杆子——我是说,一棍子,打在头上……”

    他咽了一下唾沫。

    “来调查的警探,找了地铁公司好些个人去问话。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听意思,他们怀疑是有人在连续犯案……”司机又用舌头撑了一下面颊,才继续说:“传言就是这么流开的,可不是我骗你啊。其中一个警探还很漂亮呢,跟她搭档看着郎才女貌的,挺暧昧……这些事都一起传开了,大家都知道的。”

    柴司沉默了一两秒钟。

    虽然不少人在紧张时嘴上都没有筛选过滤,但忽然冒出这样的流言八卦,却也实在叫他一愣。“……什么?”

    “挺暧昧,”

    司机紧张恐惧之下,话密得简直像是在窜稀,立刻答道:“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别人都插不进去话。那个男人好像不是警察,是一个从外面大学里请来做顾问的犯罪学教授,听说离过一次婚也不知怎么的。总而言之啊……”

    柴司松开压住他的手,从兜里拿出自己的手机。

    人生真是一个无法预测的古怪东西。

    比如说,今天早上的他,不会预料到中午的他会开车横闯黑摩尔市;而开车横闯黑摩尔市的他,也绝料不到在三十分钟以后,他会在一辆地铁上拿出手机,打开App Store,开始下载Netflix。

    “你在干什么?”司机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的手机屏幕,却看不清楚。

    “你有账号。”柴司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登录它。”

    “为、为什么?”司机大惑不解,但显然不敢跟他争辩,一边飞快输入密码,一边问:“把我账号给你,我就能走了吗?”

    柴司一言不发,接过手机。

    首页上,在“继续追看”这一栏中,排列着好几个被观看过的影视剧;他滑动着找了找,不需几秒钟,已经锁定了目标。

    他看看屏幕,又看看司机。

    后者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仍茫然地抬着一张脸,细汗微微发亮,嘴半张着,好像脸上开了一个小洞穴。

    除非地铁司机下班后还兼任奥斯卡影帝,否则很显然,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所讲那一番“女警探与男顾问一起调查连环杀手案件”的话,就是Netflix上一个犯罪侦探剧的第一季剧情——尽管他看过。

    柴司现在可不能再说,他的故事不顺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