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敞开的屋门前,玛依拉跑过去拥抱着来人,温顺地问道:“赛尔,你回来了。”

    赛尔脸色不悦,他责备妻子:“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不许在背后说王的坏话。”

    玛依拉低声说:“再也不会了。”

    赛尔环视着围坐在简陋的客桌旁的几个人。“他们是谁?你竟然还对着外人说这些。”

    听到他严厉的语气,玛依拉夫人担心格雷恩等人误会,急忙说:“别这样,赛尔。他们是多兰赫尔王子的朋友,是殿下让他们来找你的。”

    果然,只要提到多兰赫尔王子的名字,赛尔的脸色马上变得缓和了许多。

    格雷恩不住暗自点头。这样一个威武的汉子,如果不是出于至诚的忠心和爱戴,是绝不会听到一个名字,就变得谨小慎微起来的。

    他说道:“赛尔队长,多兰赫尔王子有口信给你。”

    赛尔走到他们面前,打量着格雷恩,又看看大个子维卡和那个戴着兜帽的年轻女子。然后他点点头,说道:“殿下对我说的任何话,我都会忠诚地去执行。在那之前请先告诉我,你是谁?你们又是谁?”

    赛尔的年纪有四十岁左右,脸色黝黑,目光坚毅,褐色的长发,辫成几条粗大的辫子垂在肩头,粗犷豪放。他身材高大,和特林维尔有得一比。宽厚的肩背,粗壮的双臂,似有无穷的力量。

    这是个山一样沉稳,值得托付性命的汉子。

    格雷恩打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他说:“我是阿波多利近卫军前中队长—之所以说是前中队长,那就是我们来到黑森林的原因。说来话长,不知赛尔先生是否愿意坐下来听我们说呢?毕竟这可是在你的家里啊。”

    赛尔坐到桌旁,点点头,“如你所说,你不过是个普通寻常的中队长,又怎么会是殿下的朋友呢?”

    特林维尔也很喜欢赛尔。在他看来,看到赛尔,就像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如果赛尔的胡子再短一点,那就更像了。

    格雷恩说道:“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让你明白我们的处境。我们三人不但被阿波多利所通缉,今天的太阳升起后,我们在黑森林之国也已经变成了不受欢迎和保护的人。我只是个普通的前近卫军中队长,所幸我有多兰赫尔王子这样的好朋友,他指引我们来到这里。如果你没有把我们都捆起来,朱赛赫尔王和那位骄横阴险的埃吉尔大人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赛尔哈哈大笑,他双手重重地在桌上一击:“能让埃吉尔大人不高兴,听你这样说,真是求之不得。他就是条心术不正的毒蛇,腐蚀了王的心灵,迫害可怜的王子殿下。我一想到这些,就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已经在院里忙活的玛依拉夫人,听到拍击桌子的声音,急忙跑到门口探头窥看,听到赛尔哈哈大笑,才放了心,脸带微笑地继续去晾晒洗好的衣物。

    特林维尔也哈哈大笑:“赛尔先生,听你这样说,我们也是求之不得啊。你都不知道,你的法子有多合我的口味了。”

    赛尔看了他一眼,冲着格雷恩说道:“多兰赫尔王子的朋友,也是赛尔的朋友。你们尽管待在我这儿,没有人能伤害你们。”

    格雷恩问道:“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如此信赖我吗?”

    赛尔的脸上,满是责怪的神情。他说:“只有殿下知道我的所在。你们能找到我,已经证明了你们是王子殿下的朋友。既然殿下让你们来找我,给予我能为咖拉德加效力的机会。难道我会辜负殿下对我的期盼吗?”

    “谢谢你,赛尔先生。现在,请听我说。”

    格雷恩从头至尾,详细地向赛尔讲述了他们逃离阿波多利来到黑森林的经过。一路上的艰险辛苦就不必说了。可是到头来,朱赛赫尔王却拒绝相信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传达的消息。在万般无奈之下,多兰赫尔王子才让他们来这里寻找他。

    赛尔听了格雷恩的话,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痛心疾首。他恨恨地说道:“埃吉尔,毒蛇!如果不是害怕连累了殿下,我早就用斧子砍死他了。现在怎么办?”

    他气愤地几乎无法安静地继续坐在桌旁了。过了一会儿,他问道:“那么,你们自身难保,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虽然人单势孤,在大陆受到通缉,可是我们不怕。既然在黑森林我们已无所作为,也只能暂时前往圣城面见七圣会的诸位长老。把阿波多利的阴谋曝于天下,让更多的人了解欧尔津国王的野心。为了阿波多利和黑森林所有将要遭受战争苦难的人们,我们非那么做不可。这不是我们几个人不自量力,而且我们也并不想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可是,我们也别无选择。”

    赛尔用手使劲儿拍着木桌,大声说道:“是的,你说的没错。虽然我们的王误解了我,虽然埃吉尔阴险狡诈。可是,咖拉德加是我的祖国,我的家乡,我不能坐视不管。”他猛地站起身来,“不行,我不能待在这里。我要去王城,我要守护在王和王子殿下的身边。我绝不能任由埃吉尔和入侵者,伤害朱赛赫尔王和王子殿下。”

    他大声喊道,“玛依拉,玛依拉,快给我准备马匹和吃的,我要马上赶到王城去。”

    他仿佛一刻都等不及了,撇下屋子里的客人跑了出去,催促着玛依拉。玛依拉夫人和他低低的声音说着什么。只见他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不行,不行……好吧,好吧。”

    格雷恩笑了笑,对他们的伙伴们说道:“好了,这里应该没有我们的事了。现在我们也该离开了。”

    赛尔又走了进来,看到他们都已站起身来。他问道:“你们这就准备出发了吗?”

    格雷恩看着特林维尔和艾尔希娅,他说:“是的,赛尔先生。既然多兰赫尔王子的口信已经带到,我们也是时候继续上路了。毕竟从黑森林到白龙之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呢。”

    “那可不行!你们就这样走了,有朝一日我见到王子殿下,又该如何向他交代呢?”

    “赛尔先生……”

    赛尔叹了口气,却又笑了:“我就知道,王子殿下是了解我的。这样说来,我还没有老的毫无用处呢。格雷恩先生,这样对你说吧,能像我一样熟悉咖拉德加这片土地的人,可没有几个呢。”

    格雷恩惊讶地看着他,特林维尔已经开心地问着:“赛尔先生,你是说要和我们一起走吗?”赛尔点点头。

    “可是,”格雷恩说道,“这时候你应该是在伊利纳王城,和黑森林的王子在一起。”

    赛尔突然淡淡地一笑。他说:“我原来也是这样想的。真让我脸红,我甚至不如我的玛依拉了解王子殿下。玛依拉说的对,多兰赫尔王子绝不是简单地让你们给我捎来一个口信。是的,他是在召唤我—他就是想在咖拉德加的土地上,让我来充当你们的向导,一路保护你们,把你们平安送出我们的国土。这才是他的本意。”

    格雷恩深受感动,他真诚地说道:“谢谢你,赛尔先生。我还是坚持认为,你应该回到王子身边。多兰赫尔王子正在准备抵抗阿波多利的入侵,加上他的身边还有居心叵测的埃吉尔,他比我们更需要你的帮助。”

    赛尔怫然不悦。他说:“如果你觉得依靠自己的本事就能走出咖拉德加的崇山密林,就可以拒绝赛尔吗?难道你们想有朝一日我见到殿下时,如果他问我,‘赛尔,我让你做的事情,你都做到了吗?’我却无言以对吗?”

    “可是,赛尔先生……”

    玛依拉走了过来,她看着大家轻声说道说道:“你们都不必说了。赛尔知道应该怎么做。”她走进一间小屋,过了一会儿,她又从屋子里缓缓走了出来,手上托着一副光灿灿的盔甲。赛尔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平静地说道:“坐在我的身边来吧,我的勇士。”

    赛尔的目光也变得柔和宁静。他坐在木椅上,玛依拉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铠甲,然后为他打散了头发。她用木梳轻柔地为她的赛尔梳理着头发,又慢慢重新结好发辫,抚摸着。敞开的大门投进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给她铺上一层金黄的色彩。

    艾尔希娅和特林维尔都不禁为之动容,艾尔希娅的眼睛湿润了。

    玛依拉夫人仰头微笑着,她说:“这一天还是来了。赛尔,去吧,王子殿下在召唤你。完成多兰赫尔王子的嘱托,就回到殿下身边吧。去吧,王需要你,咖拉德加需要你。可是别忘了,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你。我的赛尔,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啊。”

    赛尔紧紧拥抱着她,脸颊轻轻摩挲她的长发。

    他们也都安静地站在一旁,生怕惊扰了难舍难分的他们。

    玛依拉笑着推着赛尔宽宽的肩头:“赛尔,你该走了。”她笑着。可是,她哭了。

    赛尔不忍去看她。他松开手,扭头说道:“诸王,你们准备好了吗?别忘了,从咖拉德加到白龙之城,可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

    特林维尔眼睛潮潮地,他大声说道:“太好了,让我们出发吧。赛尔先生,太好了。”

    一直到看不见玛依拉夫人的身影,小村庄也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赛尔肩扛着一柄大斧,昂首阔步走在最前面,器宇轩昂,豪迈慷慨。

    赛尔沉默寡言,却是个最好的向导。在密林杂草中找到不为人知的小路,从最浅的滩涂趟过湍急的河水,他比格雷恩做的更出色。

    当然会是这样。毕竟,这里是黑森林啊,也是他的家乡和祖国。

    有了赛尔,他们不只是行进的速度加快了。而且,赛尔带给他们感觉太棒了。他们感到赛尔走在身边,所有的危险都在远离。

    他高大的身躯和那把锃亮的大斧,会让所有试图冒犯他们的人,斟酌再三。

    特林维尔太喜欢赛尔了。连傲慢无礼的大力士图尔赖,都能得到大个子巨人的好感,更别说巍峨如山深沉似海的赛尔了。他肩头那柄大斧,连巨人特林维尔看了都顿觉气息梗阻,心神不安。更不要说赛尔身躯比他还要高大,臂膀更加浑厚。

    一路上他不停地和赛尔说着话。赛尔只是简单地回答着,“是”或者“不是”。可特林维尔还是喜笑颜开地跟在他身后,赛尔冷漠的面容和淡淡的语气,永远也磨灭不去他心中对一个勇士的喜爱和尊敬。

    夜色渐渐笼罩了原野,森林、高山、湖泊都在余晖中隐去了身影。他们在一片小湖旁扎下营地。

    火堆熊熊燃烧,把他们的脸照耀地红彤彤的。

    格雷恩把一块黑面包递给赛尔,他接过去默默地啃着。艾尔希娅递给他一杯清水,他点头致意,却没有开口说话。

    特林维尔咬了一口面包,含混不清地问道:“赛尔先生,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黑森林国?”

    赛尔冷冷地回答道:“最好永远都不要走出去。”

    特林维尔一点都不为他的冷漠感到难堪,他夸张却不无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他的问题也是其他人想知道的。赛尔说道:“在那之前,我还有机会劝告你们。你们一点儿都不了解,你们选择了什么。”

    “真的有那么可怕?”特林维尔笑着问道。

    赛尔横了他一眼,“等你们走出这片土地,你们将要面对的,相比阿波多利国王和他的士兵布下的天罗地网,简直就像宴会的请柬那般让人舒适眷恋。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却都有可能发生。”

    “赛尔先生,那样可真是太棒了!听你这么说,简直就像是特意欢迎大个子维卡而准备的呢。”特林维尔嘻嘻笑着说。

    赛尔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默默地啃着干面包。

    格雷恩笑道:“谢谢赛尔先生的好意提醒。可是,我们是不会因为害怕就回头的。无论什么样的危险,都不能阻挡我们前往的脚步。”

    赛尔不再说什么。当艾尔希雅又把一块面包递给他时,他抬头看到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女子。她容颜姣好,体态娴静,像悬挂在山岗上的那轮弯月,恬静安详。他低声说道:“谢谢。”

    月光下,清辉莹莹,银光粼粼。

    湖面上,清风细细,水波摇摇。

    这是一个逃避追捕的旅人,难得的悠闲安慰的夜晚。

    火堆照亮了他们的脸,没有一丝不详的影子,格雷恩却从腰间抽出了他的长剑。

    他的举动如果不是反常,就一定是发现了危险。特林维尔站起身,从马背上取下长矛。

    赛尔和艾尔希娅,纹丝不动。

    特林维尔低低地问道:“格雷恩,你发现了什么?”

    格雷恩没有说话。特林维尔定睛观瞧,却还是没有发现足以让格雷恩拔剑的情形。他嘴里嘀咕着:“搞什么?”

    格雷恩轻轻拍着他的手臂,“你瞧。”他的声音很低,像是生怕惊动了暗夜里的生灵。

    不用格雷恩提醒了,他已经看到了。

    夜幕下,丛林中,暗影摇曳。一个,又一个,飘飘摇摇,在草地和树木间穿梭。

    特林维尔努力不让自己喊出声来。他用手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却用力过猛,险些真得叫出声来。

    “那是什么?”他小心地问道。

    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却是因为兴奋。只为了眼前神奇诡谲的这一刻,他就毫不后悔吃过那么多苦了。

    没有美味的黑啤酒又能怎样,没有那些朋友们善意的调笑也无所谓。即使阿波多利的猎人那般颠沛的日子,也远不能让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他把手中的长矛握得更紧。格雷恩却松了一口气,他长剑入鞘,重新回到火堆旁坐在艾尔希娅的身边。艾尔希娅递给他一杯水,他一饮而尽。

    格雷恩的行为给了特林维尔很大的鼓舞与自信。他频频回头,意犹未尽。他也坐下,低声问道:“格雷恩,那是什么呢?”

    格雷恩淡淡地说道:“幽魂。”

    “幽魂?”特林维尔还是第一次听到,可他依然觉得难以置信。“他们很危险吗?”

    赛尔在一旁说:“看来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危险。只有心底良善的人才能看到他们。他们对好人是无害的—比如,像特林维尔先生这样的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喜欢人。贪婪吝啬之徒,虚伪奸诈之辈,一直在祈祷永远都不要被他们缠上。虽然他们看不见,内心却备受煎熬,给他们最柔软的睡枕,也休想能心安理得的睡眠。而我们只要这样坐着不去理他们,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特林维尔啧啧称奇。格雷恩把剑插进泥土里,“休息吧。今夜,剑就是最好的哨兵。”

    火光在剑身上游走。剑,变成了一条游弋的火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