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狼王大厅里静悄悄地,连城堡内外生与死的厮杀声也渐渐消失了,听不到了。这里不知道有多少岁月没有阳光照射,腐烂的气息和魔物不祥的味道弥漫。千百年来从未有人类进入过狼王的宝座,甚至想象不到这里的样子。

    格雷恩刚一进入这里就皱起了眉头。可是,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狼王的宝座高大厚重,一颗巨大的狼头正张开血盆大口,凶残的眼睛凶光毕露,刺向空荡荡地大厅里孤零零的他。

    这里也曾发生过战斗,几具野蛮人的尸体横躺在狼王的宝座旁,浓浓的血腥的气味让他小心警惕。他手提长剑,向前走去。

    有那么多纵横交错的通道,他却没有迷路。顺着暗黑的血迹,时而倒地的野蛮人的尸体,他越走越心惊。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他为什么感到担忧。

    卡迪尔亲王戕害兄长,霸占亲嫂,发动不义的战争,夺去无数人的生命。他的罪行累累,不可饶恕。可是,当他真的走到了最后一步时,心情却沉重无比。

    他想起了死去的艾蕾诺亚王后和如今孤单一个人守在寂寞冷清的王宫里的伊美雅公主,她们个人悲惨的命运和阿波多利众多失去了生命的战士和平民交融在一起,而那罪恶的源头,也许就在这条道路的尽头。

    哪怕只是为了阻止“白银公国”落入别有用心者之手,他也要亲手捕获叛国弑君者,或者,杀死他!

    可是,现在,阿波多利的王子可能已经做到了。他为了替自己的父亲报仇,也不会放过那个篡位者。以他对玛尔斯王子的了解,他果断果敢,却也内心柔和,重情重义。他担心,即使面对仇人,他也不忍心杀死他!

    他一抬头,高处的一座桥头上,恍惚的光亮中,篡位者和玛尔斯的影子投在眼前。可是他们一动不动,他急忙顺着盘旋而上的台阶向上爬。台阶湿滑险些摔倒,掉下深渊。

    等他气喘吁吁地爬上伸向深渊的小桥,只看到阿波多利的王子挺直孤单的背影。他的双手拄着阿波多利的君王之剑,一动不动。

    周围都静悄悄地,他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崖边沉重地像风吹过空谷。

    篡位者躺在断崖的尽头,一动不动,身体奇怪地扭曲着。他从玛尔斯身边跑过时却没顾上看他一眼,就直奔叛国者。可是,叛国者已经死了。

    格雷恩心中长长地叹息着。篡位者面容恐惧,形体枯槁,死前很长的时间里遭受了许多磨难。狼族残忍成性,对待族人尚且残忍成性,篡位者从高坐宝座的一国之君,沦落为仰求野蛮人残羹的异族被庇佑者,今天他死于阿波多利王子之手,这是他罪有应得!

    心中感叹,他回头望着玛尔斯。阿波多利王子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平静的笑容。他松开了手中的剑,身体摇摇晃晃。格雷恩大吃一惊,急忙上前去搀扶他。玛尔斯坚持不住,慢慢瘫软坐了下去。

    这时他才发现,玛尔斯王子的腹部渗出殷红的血迹,他脚下的血鲜红。

    “殿下!”

    格雷恩心中酸楚,想去检查他的伤势,却被他阻止了。他握着格雷恩的手,脸色更加苍白,却还在勉强微笑着。

    “没想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事到临头,我竟然还是不忍心下手。”他的声音很轻,可是却很艰难,他轻咳着。格雷恩连忙阻止了他继续讲下去。

    “殿下,你不要再说话了。我马上带你出去。”

    “不,格雷恩。”他的嘴角还是挂着那样的笑容,“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在我身边坐下吧,我还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他的伤势严重,只怕坚持不了多久。而且,他和王子殿下都心里明白。他看着王子的脸,像个真正的巴布克莱人那样,也带着平淡无奇的神情,坐在他的身边。玛尔斯王子又握住他的手。

    格雷恩不忍心看他,目光又看着早已失去灵魂和生命的篡位者的尸体。

    “我知道,”他的声音低沉,无限心酸。“我带着近卫军团是来杀死仇人的。杀死我的杀父仇人,为我的亲生父亲,阿波多利的王报仇。可是,当我看着他哭着跪在我脚下时,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我鄙夷他那张丑恶的脸和他那副可怜相,只要我手里的剑砍下去,一切屈辱和仇恨,就将随之而去。可是,”他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格雷恩的脸上满是不忍和伤心。仅有的一点喊杀声也听不到了,仿佛这里根本不是消磨无数生命的战场。

    阿波多利王子的眼神望着断崖远处,那里越来越亮。

    “我知道我必须杀死他。为了阿波多利,也为了所有的人。可是,他的确是我的杀父仇人,也曾养育过我。我犹豫了一下,却被他趁机刺中了。这样也好,我杀死了他,也还了他的养育之恩。”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不要再说了,殿下。我必须带你离开这里。”他的声音中带着哀求。

    玛尔斯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格雷恩,你和我都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回到阿波多利了。阿波多利,我的家,再也回不去了。”他望着格雷恩。

    “不要难过,格雷恩。我的母亲常对我说,阿波多利的男子汉永远不会哭泣!我的母亲啊!”他的脸上流着泪,格雷恩哽咽着。

    “我的母亲,”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哀的神色,让格雷恩的心更痛了。“我的母亲,她……”

    格雷恩强忍着悲痛,低声说道:“王后陛下走得很安详。她是为了阿波多利,为了国家和人民而死,人民会永远怀念她。”

    听到母亲,阿波多利王子看透生死的心又起了波澜。在恶臭污秽的王大厅,两个阿波多利伟岸的男子汉洒泪而言。

    “母亲啊,”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也要追随着母亲而去了。可是,阿波多利的人会怎么说呢?”

    “殿下,”格雷恩哽噎着,“您是阿波多利的英雄。”

    玛尔斯的脸上多了一丝血色。“你说,我也算得上英雄吗?”

    格雷恩点点头。玛尔斯叹息着。

    “格雷恩。”

    “殿下。”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牵挂。可是,伊美雅太可怜了。”

    “殿下,等我们回到阿波多利,回到巴布克莱,你就可以见到伊美雅公主了。她就在王城等着我们回去。”

    “格雷恩,”他说,“你能答应我吗?不要离开伊美雅,她需要有人帮她。”

    “殿下……”

    “格雷恩,你心里很清楚,我已经不可能回到王城了。”

    “殿下,不会的。”

    “格雷恩,阿波多利的男子汉才不会自欺欺人呢。”他竟然笑了起来,不禁又咳了起来,嘴角流淌的鲜血让格雷恩的心也在流血。

    “我并不害怕死亡,因为我也是近卫军的一名战士。”

    “殿下,您永远是近卫军的领袖。”

    “格雷恩,请你答应我,我死以后,近卫军需要你,伊美雅也需要有人在她身边帮她。”

    望着他眼睛里的光在渐渐消失,却那么热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格雷恩含着泪点了点头。玛尔斯欣慰地笑了,脸上再无牵挂。

    “你说的是真的吗,格雷恩?我真的算得上是个英雄吗?”他喃喃低语。

    “是的,殿下。您是近卫军的英雄,也是阿波多利人民心目中,永远的英雄。”

    可是,王子的头低垂着,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也不能再回答。

    “殿下!”

    他抱着已经不会再回答他的玛尔斯,痛哭失声。为了这场战争,多少人已经失去了生命。只有王后的死让他痛心疾首。精灵的王子米莱里安,已献身于伟大的胜利。石灵的王子斯利德加也英勇牺牲,让他痛心不已。而现在,帕林卡巴卡玛大陆最出色的王子,就在他的眼前也失去了生命。

    他本应成为大陆最出色的王,可是,他却静静地死在肮脏不堪的狼王大厅,身边只有格雷恩一个人。阿波多利王子尊贵的身份,甚至不能给他带来更多尊荣。痛哭过后,他抱起王子渐渐冰冷的遗体,手提篡位者的头颅,慢慢向通往结束战乱的台阶走去。

    所有的人都为他闪开了道路。他高高举起篡位者的头,近卫军战士们哭声一片,跪倒在地。

    战场上尸体狼藉,狼烟渐息。胜利来的如此艰难,如此令人振奋,又如此心酸。野蛮人已经被彻底消灭,千百年来的夙愿,格雷恩亲身参与,亲眼所见。那是阿斯特拉尔老师的愿望,也是大陆人民的福音。可是,这代价有多惨重。

    为了阿波多利的胜利,数万将士永远留在了这片山谷。罗阿洛德的克林格王命丧野蛮人之手,坎德拉被王和莫高王也先后阵亡。胜利了,和平了。人们也将永远记住这场惨烈的“三王二王子”之战。

    格雷恩慢慢走在战场上,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赛尔和特林维尔身负重伤,令人揪心。图尔赖和尼奥迪将军一样战死沙场,他心爱的姐姐将会如何伤心难过?

    战场上,各路大军纷纷消声匿迹,最大的鱼饵已经被它原来的主人斩获,为了正义和私利而战的人们,都在离开。诸王和他告别,笑容浮现在脸上,心事埋藏在深处。只有科斯布斯的眼神让他感到忧虑。

    战争已经结束,可是,从他的眼神中,格雷恩却看到了不甘心,还有不加掩饰的仇恨和蔑视。如果特林维尔看到他的眼神,肯定会跳起来扭断科斯布斯的脖子!

    天神在上!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望着科斯布斯离去的背影,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走在硝烟散尽的战场,阿波多利的战士们手抚胸前,为带领他们胜利的领袖注目。

    费尔内将军也有伤在身,最令人痛心的是近卫军,曾经骄傲于世的近卫军啊!玛尔斯王子的战死,是军团不可承受的伤痛。而菲洛团长和维拉克斯团长的战死,也是巨大的损失。更不要说牺牲的六千战士。他们都是阿波多利最英勇的战士!

    凤凰城的瓦拉拉和战士们已经参加了战斗,胜利之后的凤凰城的战士们,也来向他告别。他们不远万里,听从了女王陛下和讨伐檄文的召唤,把全部的热情全都投入到消灭狼族的战斗中。现在,他们带来了女王的思念和问候,洒泪而别。

    塔罗娜多跪在尘土里,满面泪痕。“斯利德加王子,”她流着泪,脸上却带着温柔的微笑。“格雷恩先生说了,等到明年的春天,山谷里就会开满各种美丽的花朵,红的,黄的,粉的,都是你喜欢的花儿。这条山谷将满是花儿的芬芳,这一定也是你喜欢的地方吧。”石灵的战士都泪流满面。

    “弟弟,我们就要走了,”她哭的抬不起头来,“有那么多花儿在这里陪着你,你也要好好陪着王子,我们才能放心地离开你。”

    格雷恩站立在一旁,心中默默致哀。塔罗娜多和石灵战士擦去泪水,挺直了身躯从他身边走过,石灵的女战士向他微微点头,他也点头致意。

    没有多说一句,石灵的背影消失在了远方。格雷恩的泪水和夕阳一起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