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颁奖这活都是李科长一个人揽的,谁也别和他争,根本争不过,他是真的爱现。

这次竟然让王副科代劳了。实属制造厂的一大奇景。

陈子轻倒是没在意,等王副科给第名颁奖,再是他。王副科走流程地把一块银牌挂在他脖子上面,在他的胸前别了一朵大红花。

他站得笔直。

此刻,他仿佛真的就是这个背景里的人。

陈子轻被突如其来汹涌澎湃的感受淹没,他于整齐的鼓掌声里将背脊挺得更直,正气凛然的眼睛看着前方,有什么从他眼前划过,他转头去看那东西的起点。

宗怀棠刚结束抛物的动作,他的脖子上空无一物,只有那颗痣随着他的吞咽轻颤。

陈子轻恍惚:“宗技术,你把奖牌丢了啊?”

宗怀棠随口说:“你不是不要?”

他下了台子,一伙同志推操着抢到奖牌的同志围上来,他的唇角懒洋洋地一弯,笑意就要爬上墨黑眉梢,眼皮倏地一抖。

想起来自己在台上说的话了。

那么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说给本就不怀好意的人听。

"……"

逗弄都成习惯了?

宗怀棠轻飘飘地扇了一下脸,他含着笑扇的,大家只当他是脸上有东西,不知道他牙关都磨紧了。

同志们已经包围住了宗怀棠,他却撂下他们走到台子边沿,对愣在原地的陈子轻勾勾手。

陈子轻走过去蹲下来,宗怀棠挑起他的奖牌挂绳,把奖牌翻了个面,一行字映入眼帘。

—1982年4月17日

外围有一圈字,写的是:启明制造厂春季运动会

最底下是获奖人姓名,颁奖前才写上去的:第一车间组长,向宁。

宗怀棠拽了拽挂绳,在眼前人蹲不住地扶住台子时说:“我的奖牌,我爱丢就丢,少管闲事。”

陈子轻说:"你看到了吧,奖牌上有名字跟日期,很值得珍藏纪念。"

宗怀棠嗤之以鼻:“哪块不是这样,有什么好珍藏的。”

转而皱眉,这是在暗示他什么?

珍贵的是奖牌,还是作为对手的人?

宗怀棠面无表情地甩开陈子轻的挂绳,毫不迟疑地迈步回到为自己准备的狂欢里。

陈子轻目送宗怀棠在众多爱恋跟贺喜里如鱼得水好不风流,他发现那个奖牌被一个男同志抢到了,对方满脸打胜仗的喜悦。

也有男同志喜欢宗怀棠啊。

应该是对强者的吸引崇拜。陈子轻这么想着,男同志就把奖牌送给了一个短发女同志。

哦,原来是借花献佛,是他肤浅了。

陈子轻被马强强跟汤小光的喊声叫回了神,他撑着台子滑跳了下来,前往下一个比赛场地。

掰手腕不用腿,瘸子一样能发挥得风生水起,接力赛就不行了,得跑得冲刺,腿不行会受伤会很狼狈。

所以宗怀棠没参加。

陈子轻觉得他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没他一切好说。

接力是一个队跟一个队的较量,现场抽签分队,不给提前几天确定队友练习修改战术的机会,讲究的就是一个临场考验默契。

陈子轻跟钟明分到了一队,他抽到的位置是第四棒,钟明第棒。

随机的。

最后一棒非常重要,队友们都觉得这把稳赢。

陈子轻在跑道上慢跑热身,原主能在每年的运动会上拿下优秀成绩,抛开不纯的目的和出发点,运动天赋绝对杠杠的,他用了这副身体,发挥不出十成功力。

“哥,你要喝水吗?”马强强抱着军用水壶在旁边跑。

“先不喝。”陈子轻摸了下脑后的蜈蚣疤,甩甩头发,让他去观众席,“到汤同志边上坐着去,钟菇也在那里,你们坐一起能聊聊天,别忘了到我那一棒的时候喊我名字。”

汤小光不知何时来操场上了,他搂住马强强的脖子对陈子轻嬉笑:“我们一定喊。”

陈子轻跟他们拉开了距离,边跑边回头:“要牟足了劲喊。”

"收到!”汤小光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小马同志,走吧,到上头坐着看比赛。"他冲马强强说话,离得很近,呼吸都飘过来了。

马强强躲开了他:“汤同志,你的口水到我脸上了。”

汤小光:"……"

他嘟嘴:"臭吗,不臭吧?"

马强强说:“你自己闻闻不就知道了。”

汤小光把手放嘴前哈口气:"还行,不臭。"

"食堂的韭菜炒鸡蛋太好吃了,我恨不得一天顿都吃,以后我要注意点,我怕吃多了张嘴就是那味道,会熏人。”汤小光捞走马强强手里的军用水壶,“别看了,你哥后脑勺毛都没长起来,丑着呢。"马强强把水壶拿回去:"这是我哥喝的,汤同志你不能喝

,会有细菌。"

说着就先走了。

汤小光气鼓鼓地叉腰:“我也没要对着嘴喝啊。”他冲向宁大喊,“轻轻——”

马强强疑惑地扭头:“你叫哪个?”

"不告诉你。"汤小光趾高气昂地越过他,留给他一个神气的背影。陈子轻准备拉伸,马强强就跑了过来,问他轻轻是谁。“是我的小名。”陈子轻喘着气说,“你怎么还不上去,别磨蹭。”马强强委屈巴巴:“我都不知道哥的小名。”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陈子轻把他打发走了,自己拉了会伸就去找钟明。"钟师傅,你能跟我换个位置吗?"

陈子轻在钟明“这个时候你都要发神经”的目光中说,“你来当最后一棒。”

钟明见孙二要过来,他暗自阻止:“理由。”

陈子轻舔唇:“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想赢,我不能输。”

用词微妙,像是输了就要吃枪子似的。

钟明没问,他只盯着陈子轻眼里那股对胜利的渴望:“但凡是能分出名次的事情,你都要争第一拿光彩,这次掰手腕你怎么输了,不是跟宗技术走得很近吗,没求他?”

陈子轻捂住微微出汗的脸长叹,后悔啊。

他就应该在宗怀棠跟他说“向师傅,请吧”的时候,速度找个借口把人叫出比赛圈,去个隐蔽点的地方求一求,不要脸面的求法换着来,能达到目的就行。他吃亏就吃在反应太慢,不够机灵。

“没有求。”陈子轻实话实说。

钟明低不可闻道:“那你现在……”

陈子轻没听见。

“我以为自己可以的,掰手腕让我大受挫折,所以在接力上我想谨慎保守

一些。”他认真平静,"虽然我在你这里用光了信用值,但我还是想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们队里,你才是王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

“钟师傅。”陈子轻一脸坦诚,“我们放下那些矛盾恩怨,好好跑完,可以吗?”

钟明把背心扎进裤腰,完美的蜂腰猿背体格:“矛盾恩怨不都结束了吗,我们现在是普通同事关系。”

陈子轻小心斟酌样:“是的,是我形容不当,我……”

“我考虑一下。”钟明打断他径自离开。

接力开始,众人发现第棒跟第四棒调换了。

陈子轻拼尽全力从第二棒手里节奏接力棒,交给钟明,来不及说鼓励的话,汗滴到眼睛里刺得眨了一下,钟明就已经跑了。

耳边是一声声高亢的呐喊,和咚咚咚的心跳,又大声又用力,要从胸口蹦出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去看观众席,马强强他们向他奔来。是朋友。不对,是原主的朋友。也不全对,是原主跟他的朋友……吧。

陈子轻撑着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双手把他搀了起来,他还没说话就开始笑。"去终点,我们去终点等钟师傅。"

钟明没有辜负陈子轻的期望,跑得非常好。他冲到终点,撞上红色布条的那一刻,一个人影向他飞奔而来。

"钟师傅,我们赢了!"

钟明的手臂被十根手指抓得死紧,指甲都抠进了他的皮肉里,他用另一只手按住激动到不行的人。

陈子轻抓着他的手臂大笑:“嬴了嬴了。”

猝不及防被一道冰冷冷的目光扎到,陈子轻按捺不住蹦跳的动作停了下,循着感应望去。

宗怀棠双手插着口袋站在看台,神情模糊不清。

陈子轻暂时不管新室友,他高兴地去和大家抱头欢呼,心里想着这场终于尘埃落定。

没想到拿名次时会出波折。

陈子轻不光要拿团队奖,还要拿优秀个人奖,需要靠投票计分。

工会人工记了半天,陈子轻跟一个同志的票持平。

李科长还没投,似乎拿不定主意。

陈子轻屏住呼吸去看主席台上的中年人,什么意思,他们不是一条船上的吗?

这点甜头都不给他吃?

在原主的记忆里,李科长可是大小活动都力挺他的啊。

陈子轻垂头等结果。

时间很难熬,他淌着汗的身子有点凉了,忍不住地打抖,就在他想来回走动的时候,终于听到了钟菇的声音,犹如天籁。

"向师傅一票!"

陈子轻脱力倒在了操场上面。

李科长对他的态度有变化,不会是找到了新的打小报告人选,要把他换了吧?陈子轻心里揣揣不安。他本想先把两场比赛搞完解决标注二,怎么标注一又出问题了呢。最后的拔河比赛上,李科长把票投给了别的同志。

陈子轻确定了,李科长已经物色到了新人,不要他了。这不行啊,他需要这份工作。拔河比赛陈子轻的队伍赢了,可他没拿到优秀个人,他心想完了完了,第次警告来了,他要完了。然而他全身僵成冰棍等啊等,迟迟没等到警告。

没有。

哈哈

哈!竟然没有!

看来标注里的“优秀成绩”不代表就是第一名,也可以是第二名,这点根据不同的项目规则来定。只要不偷懒凑人数划水。陈子轻喜极而泣,当场哭了起来。别人以为他是落败伤心,都来安慰他,鼓舞他,他后来都不知道怎么回到宿舍的,一直在自己差点变灰的世界待着。

运动会圆满结束,陈子轻要迎接新室友了。

这晚他很兴奋,睡不着地把里面那间屋子拖了一遍,擦了擦灰,腿酸得要命,右手因为掰手腕掰得劳损拉伤都不能让他消停。陈子轻把抹布丢进盆里,满意地打量屋子:"就等着宗怀棠住进来了。"

"啊呀,床底没扫。"

陈子轻蹲在床前,拿着扫帚伸进去捣了捣。

一顿。

怎么感觉……捣到了什么东西?

钟明有落下忘了带走的物品吗?陈子轻抓着床板,伸头往床底看。

没有东西,空着的。

“我印象里就是没有。”陈子轻把扫帚拿出来,对着地面打掉上面的灰尘,脸色突地一白。

那刚刚一瞬间的阻碍……

陈子轻仓皇阻止自己的想法,他赶紧去把窗户关好,锁上,摸了几遍。

br/>一晚上没睡。

陈子轻听到外面有了起床开门的动静就出去,他站在走廊呼吸清新的空气,打了一套初级的太极。

按照平时,楼里的嘈杂声走下坡了,宗怀棠才起床。

今天却很意外。

这会儿陈子轻就在楼下看到宗怀棠了,他揉揉眼睛确定没看花眼,快步跑下楼打招呼:“宗技术,起这么早啊。”宗怀棠无视了他,慢步去院子里的长木椅上坐着。陈子轻跟过去,他和宗怀棠坐一张椅子,一起吹清冷的晨风:“几点开始搬啊?”

宗怀棠态度很差:“你急着投胎?”

陈子轻心头冒出了点郁闷,昨天运动会后面这人就冷得掉冰渣子了,不知道抽的哪个方向的风。“我是想跟你确定好时间,方便在你搬东西的时候给你搭把手,这样你能轻松点。”宗怀棠不咸不淡:“没想好时间,等我ト一卦看凶吉再说。”

陈子轻:"……"

宗怀棠起身:“上午不要来办公室找我。”

“我上午没有想……"陈子轻见宗怀棠看过来,他赶紧举起四根手指贴在脸边,“好好好,我不去找你。”

“你最好是真的言行如一。”宗怀棠穿过院子去公路上散步了。

陈子轻在椅子上干坐了会,使劲抓着头回了宿舍,上午是个阴天,车间里要开灯,他老想困觉,算着去厕所洗把脸看能不能好点。

刚走到厕所门口就被人迎面猛撞了一下。

他揉着被撞疼的肩膀,抬头看去。

"小马?”陈子轻惊讶地发现撞他的人是马强强,“你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哥!"

让陈子轻没想到的是,此时的马强强竟比他还要激动。

马强强嘴唇颤抖,额头上满是汗珠,他看见陈子轻,像是看见救星了一般,惊慌的目光顿时一亮,一把死死地抓住陈子轻的胳膊。

"救……救……"马强强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但他的手却越抓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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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里面……"马强强惶恐地看了身后的厕所一眼,然后语气压低地说道:“厕所……厕所里面不对劲。"

"厕所不对劲?"陈子轻一愣。

“对!不……不信你自己去看。”见陈子轻有点怀疑自己,马强强顿时有点焦急。

他指着一间隔间说道:“就是那间!”

陈子轻不认为厕所里会什么东西,马强强的胆子还没芝麻大,比他还容易疑神疑鬼。厕所的灯泡坏了电工还没来修,马强强一个人上厕所,害怕的可能性很大。就在陈子轻走进厕所的时候,身后的马强强根本不敢进来。

他只是躲在厕所外面,探出半个身子,紧张地向里面张望,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惊慌模样。

陈子轻走到马强强所说的隔间门口,老旧的木门紧闭着,斑驳的有些褪色。他蹲身看向木门下的缝隙,隔间内黑洞洞的,看不清状况。又转头看向门口的马强强,只见他双手握拳,两眼瞪大地看着自己,显然此刻的他也紧张到了极点。

"吱嘎……"

陈子轻推开了厕所的门,走廊里的灯光勉强照了进来,隔间里的状况可以大致看清。地面脏兮兮的,位置上是空的,没有人,但陈子轻的脸上却满是震惊。因为在位置的旁边,隔间的角落里,有个人正缩作一团,埋头蹲在那里。

"诶,同志,请问……"陈子轻关心地询问着,看这人是否需要帮助,因为他发现,这个人的身

体在剧烈颤抖。那人这时缓缓抬起头,脸色惨白,惊惧的瞳孔死死盯着陈子轻的身后。看见对方的脸后,陈子轻一下就失去了思考能力。

蹲着的这个人,正是马强强!

陈子轻被眼前的状况震得好一会才找回身体的控制权,他头皮发麻浑身止不住地发冷,霍地转头看向厕所门口。门口那里,一脸惊恐的马强强正望着自己,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陈子轻随即再转头,目光盯着隔间的角落,这个马强强也正看着自己,他眼神惊恐而无助,泪水禁不住的滑落。“哥……哥,快……快跑!”马强强的声音异常沙哑。"这个厕所.…有鬼!"“快跑啊——”马强强嘶吼,“你快跑啊——”

陈子轻因为无以复加的恐惧而开始反胃晕眩。

哒…

…哒……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陈子轻无意识地转头。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厕所外的马强强竟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他的脸色灰白,瞳孔放大没有一丝表情。

只见他的腿站得笔直,身体却一点一点地向陈子轻贴了过来,他那没有一丝人色的脸庞,在陈子轻惊惧的目光中不断放大,再放大。顺!

陈子轻晕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