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什么?”

细柳轻拧了一下眉,眼底流露一分茫然。

陆雨梧几乎一怔,他看着她:“你忘了吗?在尧县青石滩,你我被反贼追杀之时,我曾借你银簪一用。”

细柳对上他的目光,随即从发间摘下银簪,上面的流苏银叶只剩几片,她手指轻触簪头,脑中似乎隐隐有了些印象,却并不够清晰。

“我记性不好,能记得的事情不多。”

她平静地说。

陆雨梧并非是第一回听她说自己记性不好,在尧县她赠他那片银叶之时,她曾也这么说过,但当时陆雨梧并未放在心上,只当她贵人多忘,可此刻他却发现似乎并非是这样。

她的健忘,似乎另有隐情。

“这支簪是我在尧县时买的,”

陆雨梧收敛眼底的神情,对她说道,“早该给你。”

“公子!”

陆骧的声音忽然传来。

细柳侧过脸看向不远处正眼巴巴往他们这处看的陆骧,她从陆雨梧手中接过那支玉兔抱月簪,道:“你去吧。”

陆雨梧见她收下,他眼眸微弯,朝她颔首。

见陆雨梧朝陆骧走去,细柳垂眸再看自己掌中的发簪,河风阵阵,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来。

手指翻动纸页,从汀州巡盐御史府,到南州遇花氏若丹,再到尧县撞破谭应鹏之死,罗宁山反贼……

“尧县县衙中赠陆雨梧银叶,以此为凭,许他一事。”

像这样一桩一件的事都有简短记载,但细柳并未在其中找出任何关于银簪之事,她的记录也并非事无巨细。

她连自己杀过的人究竟有多少都记不清。

银叶流苏迎风轻响,有那么一瞬,她脑海中闪过细雨迷蒙,那个衣衫沾血的少年说着一声“失礼”,伸手触摸她的鬓发,银叶流苏簌簌而响。

细柳闭眼缓了一下脑内眩晕,再睁眼,双目清明许多,她才将册子与那支玉兔抱月簪收入怀中,便听惊蛰的声音自不远处落来:

“细柳,小胖子那儿有麻烦事了!”

细柳闻言,随手将流苏簪斜插入髻,朝惊蛰走去。

粥棚才搭好一个,来福便被一堆当兵的围在中间,他却是一点儿不怕,翘着兰花指怒骂道:“你们这些兵油子真是好大的胆!还管起你爷爷我下多少米来了!”

“没那二两东西的货,还敢自称谁的爷爷?”

烽火营里血气方刚的兵爷们可不给这宦官好脸色,一个个敞开嗓子哈哈哈地嘲笑起来。

“你们!”

来福气得脸绿,见细柳与惊蛰过来了,他忙告状:“大人,您瞧瞧他们!做饭这差事是您给奴婢的,可这些人却不许奴婢下锅煮米!”

细柳瞥他一眼,随即盯住那领头的军士:“你们为何阻拦?难道不知这是皇命?”

一个看着圆不愣登没什么来头的宦官好得罪,可这个腰间挂着千户腰

牌,顶着东厂提督曹凤声义女身份的女子却不是个轻易能得罪的主儿,那军士心里虽与他的上司徐虎一样不屑于谄媚弄权的阉宦,面上却是不怠慢的,他抱拳道:“大人,不是不让下锅,而是粥米下锅有个数目,这宦官屁都不懂,竟往里倒了半锅粮米,这实在不合上头的规矩!”

细柳颔首,随即问道:“那依照你们的规矩,一锅应该下多少粮米?”

那军士一抬手,一人上前去用那葫芦瓢在粮米袋子里舀米,来福在旁看着,见他舀了五瓢米下锅就撂了瓢,他瞪着眼睛道:“这么小一个葫芦瓢,那么大一口锅,五瓢粮米煮出来是粥还是水?!能饱肚子吗!”

那军士反唇相讥:“你倒豪迈,米是你家的?”

“你……”

来福气得脸颊的肉都抖。

惊蛰在旁添了句嘴:“军爷你可别这样,这位来福公公可是曹督公身边的红人,给他气着了对大家都不好。”

那军士一愣,他只以为这宦官不过是细柳身边的一个跟屁虫,他又不在宫里当差,哪里知道这个胖公公到底红不红,这下倒是有点不知所措了。

来福见细柳朝他点头,他哼了声,挥开按着粮米袋的那当兵的爪子,往锅里可劲下米。

炊烟袅袅,烽火营的旌旗迎风而动,夕阳炽烈耀眼,来福的粥棚大排长龙,反观烽火营那些当兵的早前支的粥棚中竟鲜有人问津。

“怪不得你让小胖子去煮饭,”

惊蛰端着一碗热粥,吹了吹热气,“他那样一个认死理的,又有一层曹督公身边人的身份,谁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鬼。”

只有这样,户部拨的粮米才能物尽其用。

现今是哪儿都欠收的灾年,自上到下,哪怕是拨给这两千余流民的粮米,也不缺动歪心思的人,即便没多少油水也要从中生刮出油水来。

“可你这样做,会得罪很多人吧?”

惊蛰转头看着她,“你那个义父会给你收拾烂摊子吗?”

“他让我接的差事,他不收拾也得收拾。”

细柳不管这些。

惊蛰知道她记性虽不好,可脑子也没坏得彻底,他并不担心她会自找麻烦,但想起昨日陈宗贤的交代,他抿了一下唇,道

:“这回你突然成了曹凤声的义女,恩公很不高兴。”

“他找山主了?”

细柳面上没什么波澜。

惊蛰点点头:“是的,山主还让你再去见见恩公,跟他说说。”

“我知道了。”

细柳颔首。

另一边陆雨梧才见过几个负责与他一道安顿流民的京官,起身出了油布棚,外面夕阳灿灿,他见一老者端着一碗热粥,脚下蹒跚欲倒,他及时上前将其扶住,那老叟应当是个时常挨饿的,面黄肌瘦,好像除了这一张满是褶子的老树皮,底下就只有嶙峋骨,而无几两肉,他慢慢地抬起头,看见陆雨梧,他仅剩的几颗牙磕磕绊绊:“不敢……劳烦大人。”

“先坐下。”

陆雨梧扶着他到窝棚里,老者才坐下去就匆忙吞咽了两口粥米,烫得喉管疼,陆雨梧立即唤:“陆骧,倒一碗水来。”

陆骧忙拄拐去倒了一碗凉水过来,那老者接过便咕嘟咕嘟大饮几口,这才喘过气要道谢,却见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人袖子上一道污迹,他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地下趴:“小老儿对不住大人,弄脏了您的衣裳……”

“不碍事,”

陆雨梧将他扶起来,“您不必如此。”

老者连呼吸也不敢多呼吸似的,他生怕自己再弄脏这位大人的衣裳,又因自己身上的脏臭气而十分难为情,但陆雨梧却分毫不在意这些,他将粥碗重新放到老者手中,道:“知道您饿得狠了,但太烫了吃下去也不好。”

老者看着捧在手中的粥碗,肉眼可见的粘稠白米,里面还有新鲜的青菜碎,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几颗牙松松散散:“不瞒大人,小老儿是这辈子头一回吃这么一满碗粥米。”

他小声地说:“皇城可真好啊。”

“您是从临台来的?”

陆雨梧席地而坐,问他道。

“不是,”

老者摇头:“小老儿家在江州。”

“江州今年可有欠收?”

陆雨梧问道。

“是啊,”

老者叹了口气,“江州闹蝗灾不是一回两回了,那些东西像一阵风似的,吹过田里,我们这些人一整年也就算是白忙了……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不想在自己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去?”

他端着一碗粥米,像端着什么珍宝,他小心地又抿一口,说:“我种了一辈子的地,一年年看着稻苗从青到黄,每回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那群天杀的东西白白祸害……这心里,就跟割肉似的疼啊。”

陆雨梧一手扶在膝上:“江州官府没有治蝗?”

“哪能治得完呢?那些乡绅家里有办法,弄起什么网子来,遮也只能遮一时,”老者一边吃粥,一边说道,“官府也不是没招过人捕蝗,我也去捕过,不过还是治标不治本……”

蝗灾,历来是一个老大难,历朝历代都有它的踪迹,易闹蝗之地,总是一个朝代比一个朝代更频繁,到了大燕,几乎三五年就要闹一次。

“捕蝗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陆雨梧眼底半露疑惑,“怎会治标不治本?”

“您不知道咱们那儿的乡绅,有些供着蝗神,有些呢,又守着自家的田不让我们这些捕蝗的靠近,这哪能真灭得完呢?”

“不让你们捕蝗?”

陆雨梧眼睫一抬,“这是何道理?”

老者摇摇头,他又吃一口热粥,热气泡着心却有点苦:“我们这样的人,哪怕只有几口吃的也好啊,能活下去就成,可这个天爷啊……”

陆雨梧看着他握着碗壁的双手,那是一双种了一辈子田地的小民的手,指着天与地,一生若能苟且地活他们也很甘愿,可如今即便是苟且地活,

似乎也是一件极难的事。

凤声阵阵(),陆雨梧正有些失神?()_[((),却不防一只手忽然伸来夺过老者手中那一碗粥,他抬眼,只见是那户科的一名官员,他一身官袍干干净净,几乎不染尘,一双眼瞪直了看碗里的稠粥:“这这这……谁煮的粥?!”

“焦大人,怎么了?”

陆雨梧站起身,掸了掸身上沾的稻草。

“陆公子,这粥煮得不对啊!”那焦大人对陆雨梧恭谨地道,随即又招来一名下属,“去!将煮粥的找来!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不守规矩!”

这姓焦的有一副好嗓子,跟泼妇骂街似的嚷嚷地大半个流民安置点都听得见,好些流民都在窝棚里紧紧藏着粥碗不敢出声。

姓焦的正火大,却听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你找我?”

焦大人到嘴的车轱辘话一下咽下去,他看着那一袭紫衣,身形高挑而清瘦的女子,她行走间衣摆拂动,腰间银色的链子上坠挂银叶,随着她的步履而碰撞轻响,那样一双眼清冷而脱尘,与他目光一对。

“你……”

焦大人看她这副做派,又见她身后跟着东厂的人,心中便猜出了她的身份,曹凤声的义女,虽是阉党,可却也不是他这个六七品的官儿可以轻易得罪的。

“这位……”

焦大人措了措辞,开口道,“粥不是这样煮的,这是坏规矩的事,今日喂饱了他

们,来日没米下锅了又当如何?”

“喂不饱人,你施粥给谁看?”

细柳冷声相讥,“焦大人的脸皮若能下锅,只怕也煮不烂。”

“……”

焦大人想骂街,但对方有东厂千户腰牌他不敢,所以他转过头,可怜巴巴地望向陆雨梧:“陆公子,她这是乱来啊!”

“粥碗给我。”

陆雨梧一双眸子里神色淡淡,他轻抬下颌。

“啊?”

焦大人愣了,却还是乖乖地将碗递过去。

陆雨梧接了碗,重新端给坐在稻草堆里的老者,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随即站直身体道:“焦大人,我不管之前你这里是什么规矩,我今日来此之后,你的规矩便都不作数。”

焦大人急得满头包:“陆公子,这怎么是下官的规矩呢!这是……”

“我不管到底是谁的,我陆雨梧接的圣旨上并无你们这些所谓的规矩。”

陆雨梧打断他,再抬眸,他的视线与细柳一触,他继而道:“不论是六科要问,还是户部要问,你都让他们来找我,我也好知道,我到底坏了谁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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