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窗隐约映出那婢女的身影,细柳看她到屏风后去服侍那苓娘出浴,水声稀里哗啦的,她悄无声息地将房门挑开一道缝,一把拉住陆雨梧,他却稳若磐石,十分坚决地朝她摇头。

细柳干脆松了他,不过瞬息,陆雨梧手中被她塞入了一串冰凉的东西,随即便见她轻身掠入门内,透过纱窗,他隐约看见她的影子出现在屏风旁。

他垂眼,发觉掌中竟是她随身的银叶腰链。

来孙府前她就摘下这东西了,也许是不想它在她怀中发出哪怕一点声音,所以才临时塞到他手里来。

细柳脚下无声,那婢女正在帮苓娘穿衣,另外两个则半倾身子帮她擦发,苓娘仍在抱怨新婚丈夫,婢女们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若没有我爹的帮衬,孙家能有今日?”苓娘越想越气,声音也越发尖刻起来,“明日!明日我便要回娘家去,好教我娘知道我嫁过来过的是什么日子!”

婢女们噤若寒蝉,没有人敢轻易说话。

苓娘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屋子里也一点不冷清,细柳绕到屏风后,背对着她的苓娘正专心骂夫,几个婢女又都紧绷着脑子里的那根弦,一心扑在苓娘身上,细柳从怀中取出来那串玉菩提,手掌触摸到一颗颗冰凉匀净的菩提子,她忽然一顿。

她看了一眼掌中的东西,屋子里昏黄的灯火照得它颗颗晶莹,她眉头轻拧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只见不远处正给苓娘擦发的婢女要起身,她立即将菩提串子丢入浴桶当中。

轻微的水声传来,苓娘一瞬回过头去,不防一缕头发还在婢女手中,她吃痛了一声,抬手给了那婢女一巴掌,另外两个婢女见状立即都跪了下去,一声声唤着“小姐息怒”。

苓娘摸了一下鬓发,抬起头来,浴桶中花瓣浮动,烛影落在水面,她睃巡一眼室内,绣着吉祥花鸟的屏风后好似风动长帘,她看见房门没合紧,外头风声渐紧,吹得门不知何时开了道缝。

陆雨梧立在一片檐下灯火照不清的阴影里,听见里面那位陈小姐的抱怨声戛然而止,他立即转过身,却顷刻撞上那迎面而来的人。

她不声不响,一双亮若寒星的眸子如此相近地看着他,低声道:“走吧。”

陆雨梧手中一紧,片片银叶的锋利棱角抵住他的掌心,转瞬之间,细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借着廊柱一跃,飞身掠去檐瓦之上。

底下有婢女出门,跑出去院子很快便领回来几个家仆,几人抬着浴桶出去,临着月光去往园子里不起眼的青石板路旁的沟渠里倒水。

听见点莫名的响动,一人借着月光往沟渠里瞧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月亮照得发光,他不太确定,一脚踩到沟里去。

“你做什么呢?”

其他几人将浴桶扶起来,就见他一脚踩在水里。

那家仆俯身故作姿态地摸了把脚踝,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悄悄从水中摸出一样东西:“脚滑了,崴了一下。”

几人不疑有他,催促

他赶紧一道走。()

细柳居高临下,看着底下那家仆故作一瘸一拐的姿态,一个人缩在后面偷偷将手里的东西瞧了几眼,然后一把塞到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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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风凛,孙府这小小一隅间一时静无人声,细柳看着伸来面前的那只手中的银叶腰链,她接了过来,往腰间一系。

“你这银饰很别致,像苗地的东西。”

陆雨梧忽然说。

“有时头疼,听见这声音便会缓解一二。”这便是细柳身上一直戴着银饰的缘故,这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

陆雨梧闻言不由看向她腰间,银饰凛凛生光,随着她转身而动,清音簌簌,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

陆雨梧回头,薄薄一层月华间,陆骧与陆青山踏檐而来。

江州城已经没有什么宵禁,只因遍地都是无家可归的乡民,他们跑到这江州城中来,带来了一场瘟疫,压死了一城纸醉金迷的繁华,蜷缩在没有片瓦遮头的街巷,静静地残喘。

没有宵禁,又是这样的非常时期,鸡鸣狗盗之事便是家常便饭,细柳与陆雨梧才走到巷子口,一个被打破了头的少年横在路中间,流了一大滩的血,已经死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块跟他一样僵硬的馒头。

一个破布烂山的老汉手打颤,愣是没将馒头从他手里抠出来,忽然见到地上映出来几道影子,他松弛耷拉的眼皮一抽,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他一眼看到那紫衣女子腰间一双短刀,再看随侍在那位年轻公子身侧的两人手中亦握剑,他一下软了腿,扑通跪下去。

“老伯,快起来。”

陆骧伸手去扶他,这老人一副身骨像是寒冰做的,没有一点热气,他颤颤巍巍的,吓得根本起不来。

陆雨梧立即解下自己的披风,拢住他,再看向那死透了的少年,一双眼睛还睁着,几乎被雪覆盖。

他开口:“这孩子……”

老人连忙说:“他偷东西,被人打死了……不是我,不是我……”

老人挣脱开他的手,披风也不要,也许是情急之下生出了多余的力气,他这回竟一把就抓出来少年手

里的馒头,忙不迭地跑走。

一滩血迹上结了层薄薄的冰,陆雨梧蹲在原地,抬眸看着那老人蹒跚的背影。

细柳也在看那老者,视线落回陆雨梧身上,只见他将落在地上的披风轻轻盖在那死去的孩子身上。

“真不知道这江州知州在做些什么!朝廷的赈灾粮呢?官府的粥棚呢?”陆骧不由愤声道。

满城冻死骨,实在太过骇人。

陆雨梧没说话,缓缓起身,忽听身边那道清越的女声道:“夜深了,不如你们跟我走?”

陆雨梧看向她,随即点了点头。

细柳带着他们一行人回到白沙河畔,却没往对岸去,在一片混黑夜色中敲响了造船堂的大门。

里面出来个人,只见细柳腰间双刀,便恭谨地将他们迎进门去。

江州城成了如今这个鬼样子,造船堂也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大

() 堂中空旷冷清得很,一个硕大的铜造船形灯挂在头顶中央,一盏盏油灯点在那船上每一扇大开的窗中,一簇一簇的,照得那船舷清晰,甲板上铜雕的一个个船工栩栩如生,共同执掌着一根绳索,扬起一张大帆。

如此精美的船灯夺顷刻夺去几人的目光,这时几个人出来,朝细柳俯身作揖,随即便无声地将他们一行人迎上楼去。

这不是个普通的造船堂,陆青山与陆骧都觉察到了这几人身上是有内劲,会功夫的。

楼上有好几间房,打开门,里面都很干净整洁,造船堂中的几人点上房内的灯,又送来汤圆做夜宵,从头到尾不声不响。

陆青山与陆骧想在门外守,陆雨梧朝他们摇头:“你们随我奔波,都是会累的,今晚不要守,都去睡。()”

可这个地方……()”陆骧觉得这里实在诡异。

“这是她的地方,不必不安。”

陆雨梧安抚道。

是细柳的地方怎么了?细柳看着也挺让人不安的,但陆骧没敢说,他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这么信任细柳,但也许总有他的道理。

身边的陆青山已经转身往房间去了,陆骧连忙跟上:“哎,你这么着急回去是不是想偷吃我那份汤圆?”

陆青山根本不搭理他。

夜更深,陆雨梧一人在房中坐,芝麻馅的汤圆他吃了一颗,一碗都冷掉了,一盏灯烛之下,他捏着羹匙不知不觉地出神。

忽然间,一道敲门声响。

陆雨梧抬眸,隐约见窗纱上映出一道清瘦的影子:“细柳?”

回答他的是推门声,那紫衣女子就在门外,她双手抱臂,一双眼睛看向他:“跟我出去吗?”

陆雨梧一怔:“去哪儿L?”

“去看看那位江州知州到底在做些什么,”细柳淡淡一声,轻抬下颌,“去吗?”

小雪纷纷,细柳施展轻功拉着陆雨梧悄无声息地掠过檐瓦,寒风缕缕擦着人的脸颊,两人落在月光之下那屋顶长长的脊线之上。

陆雨梧抬眼看清底下交织的各色灯笼,他立即反应过来:“细柳……”

这是岁寒居背后的烟花巷。

而他们脚下,是这烟花巷中最有名的烟红楼。

“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

看出陆雨梧的犹疑,细柳立在脊线之上,寒风吹得她衣摆猎猎,“但今日你与我潜入孙家的事都做了,此时只是站一站烟红楼的屋顶又算得什么?再者……”

她朝他一步一步走近,少见地挑眉揶揄,“这难道不是你们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你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随着她的逼近,令陆雨梧更加看清她那双眼睛,他不由后退一步,却一个不稳,身体向一侧倾去。

细柳立即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来。

陆雨梧堪堪稳住身形,抬头之际却觉轻轻的呼吸轻拂面颊,他睫毛眨动一下,面前女子的这张脸被月华衬得更加苍白而脱尘。

两人几乎近在咫尺,直

() 到她站直身体。

陆雨梧错开眼,耳后几分绯红:“你之前说江州知州,他此刻在这里?”

细柳不言,却轻抬下颌。

陆雨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烟红楼狭窄的后巷里停了一架马车,墙根底下一名家仆也不知在外头守了多久,冷得直跺脚。

此时那道小门一开,两个仆人扶着一个穿着花青色银葫芦纹袍子的中年男人出来了,他双脚被跨过门槛,若不是被人扶着便要摔个狗啃泥,他却不肯走,撒酒疯似的朝门里喊:“小怜,小怜呢?”

“哎哟我的方大人,不是要走?又喊什么呢?”

小门里出来一个美妇人,窄巷里的灯笼照见她那一身春红柳绿的衣着,乌黑的发髻簪花饰玉的,满头晶亮,实在扎眼。

那姓方的大人打了个酒嗝,拉住她那一双白皙的手便不肯松:“小怜啊,你说几年了,我让你干脆跟了我,你怎么始终不肯呢?”

他还委屈起来了。

那美妇腾出一只手来,绣帕掩唇一笑:“大人真是吃醉了,我若进了您家门,您的官声还要不要?”

她只一句话便将醉了酒的方大人这颗迟钝的脑子给烧干了,江州城里死多少

百姓也没什么所谓,都可以说是瘟疫所致,但若真迎一个烟花女子进门,那可就真是妨碍官声了。

檐上陆雨梧才将目光从那中年男人身上收回,却见身边的细柳手中已捏了一片银叶子,她那双眼睛微眯了一下。

他立即道:“你要做什么?”

细柳双指捏着银叶,目光仍在那位正与美妇人缠缠绵绵不肯离去的方大人身上,她云淡风轻地说:“我是告了病假偷偷来此,惊蛰此时只怕还在燕京的府中替我遮掩,你呢?”

“我亦因病告假。”

陆雨梧说道。

“如此便好,”细柳侧过脸来看他,“官场上的人,哪个不是靠着圣贤之道走上来的,可学圣贤的未必做官,做官的,更未必是真圣贤。你看这位方大人,像是能与他说得通道理的吗?”

陆雨梧并不反驳,看了一眼那位方大人:“确实不像。”

满城骸骨在雪下未收尽,不知多少人又要冻死在街巷当中,而那位方大人却在此时暗入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细柳徐徐道:“既然如此,那不妨先打他一顿,也算出口气。”

只这一刹,陆雨梧听见一声尖锐棱角刺破寒风的清音,那位正拉着美妇人小手,想把嘴巴往人家脸上贴的方大人忽然“嗷”的一声大叫。

数名家仆都被吓了一跳,灯笼光下,众人定睛往大人身上一瞧,一枚凛冽生光的银叶正稳稳地扎在他屁股上。

“有刺客!”一名家仆大喊起来,他一撩粗布外袍,里面竟藏着一把佩刀,他们哪里是什么家仆,分明是衙门里的人。

众人一个激灵,刀还没抽出来,头也没抬起来,几枚银叶袭来,精准地扎中他们后颈的穴位,不过瞬息,他们齐刷刷地倒了一地。

“你们……

()”

方大人左右看了一圈,竟然没一个清醒的了,他霎时冷汗冒了一身,还没来得及抬头,脚下一绊,脸先着地了。

正是此时,那门边的妇人抬首一望,只见月华之间,那一双男女踏檐而来,那紫衣女子十分年轻,松开身边人的手,还没等那晕晕乎乎的方大人抬起头,她迅速上前一脚踢在那方大人的后脑勺,与此同时,她腰间一柄短刀抽出,那妇人见刀锋朝她直掼而来,心头一凛,立即旋身而起。

刀锋勾破她臂上披帛,细柳一个挽刀,将披帛收入手中,方大人吃了一嘴的泥,门牙都掉了一颗,正呜呜咽咽的,眼前忽然又被红艳艳的披帛覆盖。

那披帛越收越紧,将他一个脑袋包裹严实。

小怜?小怜是你吗?√()√[()”方大人含糊不安的声音透过披帛传出,那妇人才将将稳住身形,目光从细柳收入腰间的短刀挪到他那颗被包裹得红艳艳的脑袋上,她着实愣了一下,随即连忙发出娇弱的声音:“你们是谁?都不要王法了吗?这位可是知州大人,你们别过来……”

陆雨梧看见她一边哭喊一边退到门后去,摸索了片刻,竟然抽出来一根木棍子递给细柳。

这一刻,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方大人慌乱地喊:“小怜?小怜你怎么了?哪里来的贼人,你们可知我是谁?我……”

官谱还没摆起来,腿上就挨了一闷棍。

方大人才挺直的腰杆又塌下去,他疼得胡乱叫唤,一开始还破口大骂,又是几棍子下去,他就疼得哭爹喊娘了。

“你们要什么?要钱吗?要钱你们说话啊!”方大人被打得满头包,往怀里伸的手还挨了一棍子,他疼得手一松,一把的银票散落。

陆雨梧静立在不远处,他看着那位方大人抱着脑袋千方百计地往后躲,细柳则步履不疾不徐,棍棒却紧紧相逼。

他忽然想起修恒曾与他提过的那名给事中,那人是被细柳吊死在教坊司的,当夜他家中赃银便四散于燕京街巷。

她是个杀手,却常常出格,如此快意从心,忽然间令他想起一个人。

地上银票被这寒夜里的风吹得四散飘飞,擦过他的衣角,陆雨梧忽然俯身捡起来薄薄一张,再抬眸,他看着细柳的背影。

她手中的棍子再度扬起,忽然间,一只手却握住了她的手。

细柳侧过脸,对上陆雨梧的目光。

不过顷刻,

陆雨梧结果她手中的木棍,细柳有些诧异地望着他走向那正摸索着想要解开脑袋上的披帛的方大人,一张银票从他指间轻飘飘地落在方大人身上。

月华银白,陆雨梧看着方大人在地上摸索到一把佩刀,刀刃“噌”的一声才抽出来一半,抬手,忽然一棍子下来,正中他的那条胳膊。

方大人疼得一下蜷缩起来,再喝了多少酒都被这一顿打给整得醒透了:“尔等鼠辈!若我方继勇知道你们是谁,我一定将你们……哎哟!”

他破罐子破摔的一番话没完,又是一棍子重击他的手,疼得他根

() 本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落了满身的银票都抓不起来。

陆雨梧一棍子狠抵住他的一只手掌,俯身之际,不管那方大人如何凄惨嚎叫,他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甚至有些冷漠。

方大人忽然就没声了,也不动了,陆雨梧站直身体用棍子戳了戳他,仍没什么反应,他不由回头望向细

柳。

细柳收起眼底那一分的诧异之色,走到他身边,俯身双指在方大人颈间探了探,随即起身道:“没死,晕了。”

“他啊,皮厚着呢。”

小门边的妇人莲步轻移,走来细柳面前,俯身作揖,鬓边步摇颤颤:“妾身柏怜青。”

细柳无声看她。

这位烟红楼的柏妈妈,亦是造船堂的堂主,只不过当着陆雨梧的面,她并未称呼细柳,也并未直言自己身份。

“您与妾身想的不一样。”

柏怜青抬起头来,笑盈盈地看她。

“你收拾了再来见我。”

细柳眉眼未动。

窄巷里一点人声也没有了,柏怜青孤身立在那道小门前,一盏灯笼照朗照,她看着那两人于小雪中走远的背影,再瞥一眼面前这一地的狼藉,她叹了口气:“左护法脾气真大。”

夜里雪意渐浓,二人并肩而行。

月华薄薄一层,拨开浓墨般的夜色,细柳看向身边这温文公子,他手中还拎着那根棍子,也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过脸来:“怎么了?”

风吹衣摆猎猎。

细柳说道,“我没想过你会动手。”

陆雨梧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棍子,再抬眸,如盐的冰雪簌簌而落,轻擦她鬓边,他发现她唇边隐约扬起一分笑意。

“怎么?”

细柳迎上他的目光。

“没什么,”

陆雨梧将棍子往道旁一扔,夜风鼓动衣袖,他双眼微弯,也笑了起来:“你说得对,这口气出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