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

阿笙身体僵住。

他倏地抬起头,微张着嘴,瞪圆了一双眼。

热闹的锣鼓过后,便是清亮、高亢的丝竹声。

戏马上就要开唱。

阿笙的耳里什么都听不见,他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只一个劲地直愣愣地盯着二爷。

二,二爷怎么会在这里?

“前面的怎么回事!快坐下!”

“前面的,挡视线了,懂不懂规矩?!”

“头一回看戏?!赶紧坐下!”

第一排实在太过扎眼,后座的戏迷们不满地大声嚷嚷。

阿笙陡然回过神,神色慌张。

他刚才只顾着看二爷,都忘了找自己的座位!

阿笙忙低头再次确认自己戏票上座位号,就在这时,他手腕被握住。

身体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带着,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左手腕间的余热仿佛还在,阿笙的右手不自觉地抚在上头,在呆呆地坐在位置上,耳畔似是被一串响炮给炸过,嗡嗡的,便是连大脑都一片空白,完全忘了反应。

谢放瞧见了阿笙右手指尖抚着左手腕间摩挲的小动作,心中动容。

恨不得将自己的手握上去,再紧紧地纳入掌心。

到底尚存一些理智。

周遭人多眼杂,他不惧人言,却不得不为阿笙考虑。

二爷转过头,对后排方才出声呵斥地几位戏迷道:“对不住,是我拉着我的朋友说了几句话,一时没在意,各位受累。”

“二爷?”

“二爷?哪个二爷?”

“还能有哪个二爷?你在符城听说过第二位二爷?”

看台席,有新来的戏迷没见过二爷,悄声地问朋友,哪位二爷,后座已经有春晖园的熟客将谢二认出。

谢二是梦晖园的常客,只要经常来看戏的人都识得他。

便是不经常来看戏的,这符城,谁人没听过这位自北城谢家的谢二公子的名号?

同符城一众名媛小姐、公子哥交好,又同各大戏园名角往来密切,喜欢名贵的鸟儿雀儿,出手阔绰,几分钟内花去几百几千大洋眼都不眨一下。

如果只是这样,最多只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子罢了,可这位二爷也是真的有本事。

书法造诣极深,绘画也是有所涉猎,西洋话也说得极好,曾被符城某政要请去当洋人的翻译,谈笑风生,八面玲珑,实在是个风流人物。

这符城上下,可不就再找不出第二位像是二爷这般的人物了么。

就是私生活放荡了一些……不是传出同这个名角私交甚密,便是同那个花魁举止暧昧。

不过也是有段时间没见这位出现在戏晖园了,甚至也未在其他宴会见过二爷。

坊间有传闻二爷是不是为了某个红粉知己收了心,被管束住了。

后来又听说是病了一场。

看来还是后一个传闻靠谱一些。

多半是身体彻底好全了,这才又出现在春晖园里。

是蜜蜂,哪有不采花的。

一朵花再艳,又哪里及得上姹紫嫣红的满园春色。

“原来是二爷的朋友。对不住,对不住。”

“是二爷啊吗,没事,没事,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对,对,误会一场。”

认出是二爷,方才朝阿笙大声嚷嚷的几个戏迷连忙道歉,口称误会。

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谢放心知肚明,他人对他的客气同恭敬,绝不是冲着他谢南倾,到底还是因为他姓“谢”,且还是北城主家的“谢。”

他过去总是厌恶这个“谢”这个姓氏,众人待他越是敬畏,席间倘有饮酒,便会尽情地饮醉,回去之后亦是痛饮达旦,愈发醉生梦死。

“谢”这个姓氏,于他更像是一个阴影,摆脱不得。仿佛谢二永远只能是谢二,不能是谢南倾,亦不会是谢放。

真正历经了荣辱,方才意识到,“谢二”是枷锁,可同时何尝不是盾牌。

至少在谢家尚未易主之前如是。等到大哥接管了谢家,便是连“谢二”两个字都不值当了,于是谢二也便成为成为一块溅泥,人人都可践踏上那么几脚。

说到底,是他自己荒废了,放浪形骸,无立世的根基同资本。

他若是不想他人敬他、畏他,只是因为“谢”这个姓氏,总要自己先做出些本事。

人活一世,名声是自己挣的。

他比他人多了一世,倘若连这点都看不开,那可真就枉他多来了人间这一趟。

“多谢诸位理解。”

谢放礼数周全,作揖向这几位戏迷道谢。

较之前世朝人行礼时的玩世不恭,多了几分真挚诚恳。

便是有人心里不服气的,因二爷这一作揖,心里头顿时都熨帖了。

难怪这位谢二公子来符城不久,会成为众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宾,除了“谢”这个姓氏,倒也不失为一个翩翩公子。

名角沈晔芳尚未出场。

众人的注意力未全然在台上,反而身体前倾,往二爷边上看去。

二爷常带人

来听戏,可每次身边的人总是跟那走马灯一样,换得勤。

男男女女,从未重过。

上一回二爷身边的还是周家那位留过洋的那位周小公子。

这一回,又是哪家公子?

要知道,周家那位小公子,可是出了名的有才情,人也俊俏。

后排的好事者努力地伸长了脑袋去看,可惜了,场内光线昏暗,只隐隐看见个侧脸,无法辨认轮廓。

不过二爷看上的,模样想必是不差的。

就是不知,这一次的这位公子,又能在二爷身边待多长时间。

可惜了……

瞧着挺年轻的,想必又是二爷走马灯当中的一面,下一回,二爷身边多半已又是换了位新人。

阿笙板板正正地坐在凳子上,全然不知众人对他起了好奇。

耳里听见二爷同其他人的对话,才慢慢、慢慢地缓过劲来。

二爷方才说什么?

二爷说是因为二爷拉着他说话,才会导致他站了那么长时间么?

才,才不是那样,是他自己老半天才没找着座位。

又听见二爷竟为了他同其他人道歉,阿笙的心里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他,他算了得了什么呢?

怎配二爷替他同人道歉。

捏着戏票的手心都汗涔涔的,从见到二爷到现在,阿笙胡乱蹦跳的心就未曾缓过。

忽地记起,二爷方才为了帮他,是随意拉着他坐下的。

想到这里,阿笙当即有些坐不住了。

衣襟被轻拽了一下。

谢放低下头。

阿笙比手势,先是指了指二爷的凳子,又指了指他自己的凳子,“二爷,您边上的这个位置,没人坐吗?”

这样比划,二爷应该能看得懂吧?

因着没有纸、笔,没法写字,只能靠比划,阿笙比划时都比平时要紧张一些,身体都是绷紧的。

谢放微一颔首:“有。”

阿笙屁股离开座位,慌忙就要起身。

阿笙扶在凳子上的手被轻摁了一下,微掀了掀唇,“傻阿笙,这位置是给你留的。想着给你一个惊喜,便没提前告诉你。”

“好!!!”

“好!!!好!!!”

“好!!!”

沈晔芳一出场,一亮嗓子,场内便是一声声叫好,喝彩声连连。

阿笙先是被众人那一声“好”字给惊得跳了跳。

缓过劲来,阿笙猛地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二爷,方才,说了,说了什么?

阿笙转过脸,去看二爷。

二爷同大家一样,面朝着戏台鼓掌。

方才在他手背上摁了一下的那只手,自然已是极为讲究礼数地收了回去。

阿笙低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背,更加疑心,自己方才是真的听错了。

可若是他真听错了,这位置不是二爷给他留的,戏都已经开场了,按理说应该会有人来撵他……

莫不是,他没听错?

这位置,真是二爷给他留着的?!

“好!!!”

“好!!!”

席间,叫好声连连。

阿笙一颗心,随着这叫好声,跌宕起伏,仿佛要随时蹦出喉咙。

他……他便再坐着看看。

只要期间没人来撵他,说明这位置……真,真是二爷替他留的。

可二爷方才说,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才没有提前告诉他。

阿笙轻咬着唇,这个所谓的“惊喜”,可仅仅只是二爷同他开的一句玩笑?

阿笙喜欢看戏。

不过这一回,他看得很是有些心不在焉。

戏台上,沈晔芳扮演的杨贵妃体态婀娜,身段风流,阿笙却总是忍不住,去看边上的二爷。

戏已开场好些时候了,他到现在都如座云端。

真就做梦似的。

他竟能同二爷这么并排坐在一起看戏。

一开始,阿笙是偷瞄着二爷。

二爷在专心地看戏。

没在看他。

阿笙偷看的频率也就愈发地频繁。

冷不防地,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阿笙心里头一慌,便是躲都忘了躲。

“阿笙,别看我,看戏。”

因着这会儿锣鼓声密,便是近距离说话,也听不大清,这句话,谢放是贴在阿笙的耳朵说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如春日柳梢下吹过耳畔的和煦暖风。

“腾”一下,阿笙烧红了脸颊。

慌里慌张地转过了脸,阿笙睁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

红晕从阿笙的脸颊一路烧到了耳后根,便是连脖子都红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