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已哭成一片,方才东厂番子、锦衣卫北司缇骑并刑部捕快拿着票牌火签,说薛家金陵打死人的案子发了,径自把薛蟠锁了去,打入刑部天牢。

薛姨妈哭晕过去两次,宝钗也在一旁惶惶不安流泪。王夫人、凤姐儿并各姊妹也陪着流泪,厅内一片惨淡光景。

贾母在一边连声安慰:“姨太太,切莫伤悲,哪就到这个地步。当然蟠哥儿的案子,金陵知府早有定论,怎么能又翻出来?

何况即便打死了人,也不是他打死的,定是下面的奴才横行跋扈惯了,出手没个轻重,与他何干?不过赔几个银子,值什么?”

薛姨妈哑着嗓子道:“老太太,方才那些人也说了,此案直接送到三法司案头,又惊动了厂卫,太上皇震怒,钦命三司会审,蟠哥儿恐怕是……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摊上这么个孽障。福没享过一天,还要为他操碎了心。”

贾母忙道:“保重身子要紧,要是蟠哥儿没事,回来看到姨太太反而气出个好歹,如何是好?

我已命你姐夫打听消息去了,咱先把原由搞清楚,再从长计议不迟。”

宝钗也劝道:“妈,老太太说的是,如今哥哥才进去,咱家还得您主持大局,切莫哀痛过度。”

这时贾政一脸愁容进来,看了薛姨妈一眼,微微叹道:“老太太,方才我使人去打听了。

刑部右侍郎陆捷说,这次蟠哥儿的案子是北镇抚司亲自送到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也禀明了太上皇。

太上皇听说皇商之家,竟勾结地方官员,打死人而逍遥法外,下旨三司严查,有些不好办。”

“啊!我的蟠儿……”薛姨妈闻言掌不住,又哭倒在椅内。

贾母一听北镇抚司几个字,皱了皱眉,道:“琮哥儿不是锦衣卫同知么,怎么事先一点信儿也没有,他当的什么官?”

贾政苦笑道:“就是因为前儿琮哥儿去大闹了北司,还抓了北镇抚使,如今人家报复回来了,又怎么会提前给他打招呼。”

“什么!这个孽障!在外逞强耍横,又兜不住,人家才找上门来!这次是抓蟠哥儿,下次又该抓谁?”贾母拍着桌子怒道,“快给我把他叫回来!”

薛姨妈没想到薛蟠遭了“池鱼之殃”,心中暗骂贾琮是个扫把星,泪眼汪汪看着老太太道:

“谁不知道贾史王薛四大家同气连枝,荣辱与共,如今琮哥儿得罪了北司,人家畏惧宁荣二公的威势,便报应到蟠哥儿头上,也是应该。

老太太莫要苛责琮哥儿,只怪我家这畜生不省心,让人抓了把柄。”

一番话以退为进,让老太太有些坐不住,本来好好的案子莫名其妙被翻出来,听起来薛蟠好像确实是被贾琮带累了。

贾母素来是要体面的人,心头更怒,道:“姨太太放心,我定给你个交代,没个亲戚住在咱家,没得一分体面,反被咱家带累的理儿。

琮哥儿这混账,整天吹嘘在辽东如何如何,在草原如何如何,如今执掌锦衣卫又如何如何,现在被人打上门来,看他这个伯爵、锦衣同知有什么话说。”

宝钗摇头道:“老太太息怒,此事也非琮儿所能预料,只怪哥哥自己当初犯了错,如今只盼怎生想个法子,让他少受些罪罢。”

正说着,门口丫头跑进来。

“禀老太太,琮三爷回来了。”

“叫他进来!”贾母喝道。

话音未落,贾琮已走了进来,看了看满堂脂粉,惊惶不安,贾宝玉缩在王夫人怀里,贾政咳声叹气站在一边。

“孽障!你在外逞凶欺人,连累家里,如今人家报复回来,把蟠哥儿抓走了,你说怎么办?”贾母怒道。

贾琮在路上已听旺财说了大概,拱手道:“老太太息怒,此事琮还不知。”说完看着宝钗。

宝钗忙把来龙去脉说了。

贾琮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微一沉吟,这一着却是自己失算了,本以为对方要从贾府族人、下人入手,没想到逮到了薛蟠的小辫子,想利用薛家来打击贾家么?

薛姨妈泣道:“琮哥儿,好歹看在蟠哥儿跟你做生意这几年,没功劳也有几分苦劳的份上,今次遭了无妄之灾,求你救他一救,姨妈感激不尽。”

王熙凤等人心头一跳,好个无妄之灾,意思是琮哥儿连累了薛蟠?自家不打死人,哪里来的这灾?姨妈真是糊涂了,你这是求人还是逼人?

宝钗忙转圜道:“母亲说的什么话,哥哥入狱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琮儿看在亲戚情分上,自有主张,何须多言。”说着又歉疚地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微微点头,示意无妨,道:“此案我三年多前便已听说,当时便留了后手,宝姐姐是知道的。”

宝钗深服贾琮神机妙算,早早便让自己把香菱弄到身边,如今果然应验。旋又有些自责,自己当初还道他贪图香菱美貌,险些错怪好人。

贾琮续道:“来时,我已把此事告知了南司掌刑千户,请他与各位分说罢。传周千户进来。”

李纨忙带着众姊妹避入后堂,宝钗担心哥哥安危,也顾不得回避。

“卑职参见大人、参见老太太、各位老爷、太太。”周威进来拜倒

,目不斜视。

“周大人快请起,蟠哥儿这案子可有转机。”贾母道。

周威从怀里掏出一本卷宗,上面记载了冯渊案始末,好在各省卫所的卷宗都会抄录一份送北司,贾琮也捡了个便宜。

“回老太太,这薛大爷的案子,案情简单,来时卑职已浏览了一遍,再加上镇抚大人的提醒,窃以为此案颇有转机。”周威拱手道。

“怎么说?”薛姨妈忙问道。

周威笑道:“这种案子,天底下哪年没有千八百,不过是打死个平民,即便薛大爷有罪,按‘八议’之‘议故’‘议勤’等例,也判不了什么刑罚,何况薛大爷未必有罪。”

“求大人开解。”薛姨妈道。

周威看了贾琮一眼,见他点点头,方才开口道:“来时大人已将此案托付卑职。

三司会审时,卑职自会出面替薛大爷辩护,想来论刑狱之道,咱南镇抚司也不比刑部、大理寺差了。老太太、太太们放心便是。”

薛姨妈连声合十念佛,众人都松了口气,连锦衣卫掌刑千户都说了没事,那定然没事了,天底下哪里找更好的讼师去。

贾母笑道:“姨太太这可放心了罢,有周千户居中斡旋,据理力争,三司的官儿还能强行判罚不成?”

薛姨妈含泪笑着点头,又心疼的道:“只是这几日,蟠儿不知要在天牢里吃多少苦头,他这辈子,何曾吃过牢饭。”

贾政道:“吃一堑长一智,让蟠哥儿吃些苦,对他未必是坏事。”

周威笑道:“太太不必担心,卑职前几年在刑部天牢里也当了几年牢头,对里面的门道颇为熟悉,自会请人照料薛大爷,不让他吃亏。”

贾琮摇头失笑,他倒忘了,周威以前还替刑部打过工。

薛姨妈大喜,道:“有劳千户,需要多少银子,说个数便成。”

周威道:“薛大爷乃大人至亲兄弟,谈什么银子,卑职告辞。”

“去罢。派人常驻刑部,给我盯死了,莫让人耍花样。”贾琮摆摆手。

“卑职明白。”周威躬身退下。

贾琮看了宝钗一眼,见她神色镇定,欣慰一笑,宝姐姐就是宝姐姐,腹有诗书气自华。

“老太太、薛姨妈,没事我就先去了。”贾琮道。

老太太道:“你多上点心,好生保蟠哥儿出来,也是保了咱家的体面。”

薛姨妈道:“琮哥儿,姨妈这命根子就拜托你了。”

贾琮笑道:“姨妈莫要担心,此案七八分把握是有的,姨妈记得欠我一个人情便好。”说完看向宝钗,迎上一个大大的白眼儿。

贾母笑骂道:“混账,跟姨妈还打小算盘,你好生办事,姨妈能亏待你?”

薛姨妈忙道:“琮哥儿,你救了蟠哥儿出来,姨妈什么事都依你。可好?”

“有姨妈这句话,刀山火海琮都敢去闯一闯。”贾琮朝宝钗笑了笑,摆手出去。

接下来十几天,刑部、大理寺颇有默契,深知此案不简单,摆明是北司联合东厂找贾琮的麻烦,也不贸然审问,只以查阅卷宗为由拖延。

如今贾琮得新党支持,又和旧党达成协议,刑部、大理寺又是旧党地盘,一方面不敢得罪贾琮,生怕南司的十几个犯官吃挂落,牵扯出更大的事来。

另一方面也有暗助贾琮,对抗北司的意思,只是此案太上皇过问,不敢明目张胆偏袒。

这些天来,贾琮除派人盯着此案进展外,南司的差事也没丢下,雷泰、空性、解辉、王飞并数十精干部曲已赶到神京。

也没时间接风,四员大将各封了南镇抚司千户衔,命自领新招募的两千力士去城外庄子上训练。

南北两司,除了固定的四大实权千户之外,还有若干千户职衔,称为空头千户,有职无权,不过是个体面。显然这四人以后定会打破这个惯例。

忽听周威来报:“禀大人,金陵卫所解来的冯渊案一干人等已到神京,东厂催得甚急,刑部那边拖不下去了,定于明日审案。”

贾琮点头:“那我明日也去听听。”

——

次日,贾琮带人一早便往刑部衙门而去,三法司衙门紧挨着,位于正阳门内西江米巷之北,中间隔着几条胡同并朱雀大街,东面便是宗人府、其余五部、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等衙门所在。

刑部门口周威等人早已候着,将贾琮迎进去。

堂内主审官,刑部南省清吏司郎中叶宜生、大理寺左评事房思、江南道监察御史符邑早得上官打了招呼,一起迎出来,笑道:“荡寇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

听得周威在一旁轻声介绍,贾琮心头有数,两个五品官,一个七品御史,阵容倒也相当重视。

“听说这案子是北镇抚司移交,本爵忝为南司镇抚,负有监察之责,故前来听审,三位大人切莫多心,该怎么断就怎么断。”贾琮笑道。

“我等自会秉公而断,伯爷请。”

进了正堂,贾琮看了看上面悬挂的“天网恢恢”牌匾,旁边唐炎已经到了,正坐着品茶。

见了贾琮进来也不理,今日他早有准备,若贾琮动手,定让他好看。

贾琮冷冷一笑,自去另一边小

桌子后坐下,周威等人侍立身后。

三位主审官就位,低声商议了几句。

“伯爷,唐大人,既然人齐了,咱就开始罢?”

贾琮笑道:“三位大人不必问我,我今儿只带了耳朵来。”

叶宜生道:“那就开始罢。”说着一拍惊堂木,便叫带人犯。

几个衙役把薛蟠拖上来,两边衙役堂威一喊,薛蟠哪见过这等阵仗,早已吓得筋酥骨软,像坨烂泥委顿在地。

忽见贾琮坐在旁边,忙哭喊道:“琮哥儿救我,救我啊。”

啪!

“再敢喧哗,掌嘴!”叶宜生喝道。

贾琮也给他递了个严厉的眼神,薛蟠顿时不敢再嚷,紧闭着嘴,耷拉着头,面如白纸,体如筛糠。

叶宜生又道:“带原告!”

衙役又领了几个男女老少跪下,却是冯渊的族亲、家人。

叶宜生看着状纸,问道:“原告,你说薛蟠因争买丫鬟,纵奴打死了你家小主人冯渊,金陵知府贾雨村又徇私包庇,草草结案,致使薛蟠至今逍遥法外,可是这般?”

“大人明察,正是。”

“好,被告薛蟠,可有话说?”叶宜生再问。

薛蟠早就吓尿,嘴唇哆嗦着,哪里说得出话来。

周威走到堂下,道:“叶大人,此案经过下官倒知晓,既是北司移送案件,南司合该配合查明。便由我替薛蟠说罢。”

“荒谬,堂堂锦衣卫千户,竟为人当讼棍状师不成?”唐炎冷笑道。

周威面不改色,道:“唐镇抚,国朝哪条律法规定锦衣卫千户不能代人辩白?

我等司法刑狱中人,莫非眼睁睁看着冤案在前,而不置一辞?

如今三司主审官在上,这里又是刑部大堂,我只管秉公陈情,至于如何判断,自有三位大人做主,似无北司置喙之地。”

“你!好,郭千户,那你也替冯渊家人辩白一番罢。”唐炎冷哼道。

北司掌刑千户郭锦出列,站到堂下,与周威并排而立,淡淡笑道:“周兄,请多多指教。”

周威笑道:“不敢不敢。”

上面三个主审官都有些慌,这锦衣卫两大掌刑千户,论律法精熟,必定在他们之上,若是斗起来,如何判断是好?

堂内众衙役、原告被告、师爷门子等人都有些激动,两大掌刑千户当堂斗法,这可难得一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