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殿下?()”程始入宫不多时,还未来到帝王的寝殿之前,就迎面遇见前方站在宫道出口处的萧临渊。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今日未有朝霞,蔚蓝的天幕下,少年站在那里,身边没带一个宫人,像一棵独自生长于道旁的树,安静祥和;又像从哪片雪地里挖进宫中移植的梅,清冷孤远,一如程始最初见他时心中所感的干净,似雪一般的纯澈。

我在等你。()”两人目光对上,和程始眼中的讶异不同,萧临渊开口便是直接表明自己来意,“你不能去,去了亦是枉然。他虽已疯,谢家却未必应付不来。”

“还有十四天,一切便见知晓。”

这话像是暗示程始什么,程始也听出,对方怕是知晓自己进宫的目的了。

他也不管萧临渊是怎么知道的,是他自己猜到的也好,还是留了什么动物在自己身边探听到的消息也罢,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他开口问,“殿下有几分把握谢家父子二人会无恙?”

他知晓谢琅入狱,谢无念不逃,反而是任由自己被抓,必是准备充分,但谢家知不知道景德帝手中还秘密留有暗军这件事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谢家虽势力庞大,但谢家父子二人均在狱中,又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肉体凡胎的,若景德帝现在下令处死二人,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反抗?

在程始看来,在当下,想要他们死,很容易。难的是,如何摆平谢家二人之死带来的麻烦。

谢家父子还不能死。

所以,程始现在就怕景德帝忍不住,真的落下屠刀。

萧临渊抚了抚衣袖,表情云淡风轻,“我认为,或许你担心错了对象。”

程始心头一凛,表情严肃,他试探着问:“殿下可知……”

“我知。”

不等程始话说完,萧临渊便答出两字。

四目相对,程始眼中更加诧异,可从对方的眼神里,程始清楚的看出萧临渊是知道自己在问什么的。

若萧临渊真的知晓景德帝手中留有兵力这一事,他还说这话,那不就是在说:或许比起谢家,他更应该担心的人是……景德帝?

可这怎么可能呢?!

程始脸色沉下,心中的惊讶被沉重代替,“谢家从不涉兵权。”

这句话的声音被他压得很低,声音里唯有认真郑重。

然萧临渊接着回他的三字,叫程始心里一个咯噔,一颗心更是下沉的厉害,如坠深渊。

“谁说的?”萧临渊的口气虽是疑问,但表情太过平静,像是心中已知晓了什么。

程始被定在原地,他恍然有种自己身在局中,周围一切都被迷雾所笼罩的感觉。

他一直所认为的,真的是正确的吗?

世人眼中看到的,又真的是真相吗?

谢家……

程始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呼出一口气,问道,“殿下可知那人是谁?”

萧临渊没有告诉

() 他正确答案(),只是这样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能确定猎手和猎物的身份。”

程始也知道这个道理,然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两方谁输谁赢,他关心的是,“若闹大了,老臣只恐朝野不宁,甚至是将无辜将士或是百姓牵扯进去。”

“不会,谁家的目的只有一个。”萧临渊说完,程始眼神疑惑。

或许他、白随,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之前都想岔了,谢家的目的是什么呢?

在今天天不亮,从小鸟口中得知昨夜程始说的故事后,他心中就将先前所想全部推翻,重新整理线索在脑中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全部盘了一遍,也终于明白谢无念真正的目的,也明白谢无念在与他的最后一赌中,赌的又是谁人之命。

“那日在谢家,谢无念曾亲口说过。”

程始似慢慢想起什么,眼睛一点点睁大,那是明悟过来后的震惊。

“他们要一人之命。”萧临渊字音轻缓的说道。

那个人,就是景德帝……

萧临渊将目光望向皇宫东边那座最高的殿宇,从这儿望去,正好可以看见那座宫殿的一角,俨然精致的檐角、朱红的漆柱,还有那挂在檐下因风吹过而发出一串“叮叮当当”悦耳声调的青铜色檐铃。

良久,程始无言。

他终于放弃,弯腰朝萧临渊深深一拜,“臣,明白了。”

这一礼也是在感谢萧临渊今日的救命之恩。

而萧临渊说这些,也不过是回报对方在光幕刚出现之时,在紫宸殿中出言救下自己的恩情。

说罢,他便走了。

程始也终于明白,怪不得萧临渊会说他去见了景德帝亦是枉然,因为他并不知谢家的后手是谁,若是冒然告诉景德帝自己知晓他手中留有暗军一事,除了逼得景德帝杀他灭口,亦或是囚禁他,讨不到半点好处。

景德帝不会听他的劝放了谢家父子,计划已经开始,景德帝与谢家之间早已积怨深重,之所以不是直接动手杀了二人,极大可能是还在‘钓鱼’,皇帝想看看谢家手中还有哪些势力是自己不知道的,暗中有哪些人是秘密站在谢家一派,等到处死谢家二人之时,正好将其残余势

力一网打尽。

如果自己此时告诉他,谢家手中可能也藏有兵力,他的计划不会终止,最大可能是直接动手灭杀谢家,来个一了百了!

那谢家父子何等聪明?他们会料不到景德帝有此狗急跳墙的情况吗?

不会。所以届时,双方怕是真要爆发刀兵之祸。

所以程始现在是万万不能告诉景德帝这个事情,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轻轻摇头,似叹息,“陛下啊……”你这是何必呢。

后半句话只在他的心中响起,未能说出口来。

空无一人的宫道上,老人孤零零的背影朝着入宫时的方向而去,他是国之丞相,却不是景德帝一人之丞相,众多无辜之人的生命和皇帝之间,他终是选择了前者。

从昨日起,皇宫就开始戒严

() ,很多宫人除了待在自己值守之处,都不敢再乱走,没事儿时快速回到自己休憩的屋里乖乖待着,还有一些宫人则是不知背后站的主人是谁的,这类通通被逐出宫去,一时间,皇宫像是徒然空了下来一样,人员一下少了不少。

“走吧。”

大皇子萧泽坐在马车上,最后看了眼自己住了半辈子的东宫,然后放下车帘吩咐道。

他选择在今日带着妻儿搬出东宫。

宫外并没有建大皇子府,但没关系,他自己再掏钱买一处宅院安置了就是。

总不能新太子即将被册封,而他这位废太子,还占据着东宫吧。

而且他也不是个傻子,眼看着皇帝与谢家之间的冲突即将爆发,这个时候还待在皇宫干什么?还不如早离开皇宫这片是非之地,他还乐的能避开接下来这许多麻烦事。

“殿下,您莫不是看施女官好说话,就随便写写糊弄过去吧?若是柳学侍在此,怕是少不得要您重写。”

白随两根手指头夹着一张纸,纸上是萧临渊刚练完的字,看着纸上写的字哦,白随忍不住脸上露出嫌弃,眼神像是在看一团垃圾。

不一会儿,他又说,“要不殿下还是跟着我学武吧?在下武艺不错,学会了,殿下日后与人交手也不会吃亏。”

“而且学武比读书容易,殿下要不要试试?”

吧啦吧啦一堆,聒噪的很。

这人自从被萧临渊带进宫,住进祥庆殿,刚开始两天还算收敛和客气,可等到第三天,这厮就完全不知客气为何物,把祥庆殿当自己家就算了,还时不时对着萧临渊的课业指指点点,吧啦吧啦,不是说他字写的丑,就是这句译句错了,还开始鼓动起他学武来,很有种想让萧临渊弃文从武的架势。

萧临渊不知这人抽的什么风,但……他开始想打人了。

“你是不是闲的慌?”

施漫雨在一旁神情无奈,正要劝这货少说两句,就听这时萧临渊出声问。

白随像是完全没看出他的无语来,十分自然的回答道:“是啊,殿下怎知?”

萧临渊面无表情,“看出来了。”

接着便听这厮叨叨,“昨日在下还去皇宫地牢寻那谢无念下棋,可他竟然不理我???”

白随语气颇为不敢置信,还透着股纳闷、委屈,像是受到某种歧视的小可怜儿。

萧临渊写字动作一顿,抬眸看向他,“你去寻谢无念做甚?”

“下棋啊……”

“说实话。”

白随咳了咳,脸上闪过一抹心虚,不情不愿的道:“在下还多问了他一句,亲父身死,其心痛不痛?”

谢家二房多日前意外被盗贼杀死,这个消息被他探知,那时他心中便开始怀疑谢无念到底是不是谢琅的亲生子了。

而那人的死,或许是谢琅又或是谢无念背后在动手灭口,以防这人透露谢无念真正的出身。

他问完,就收到来自对方的死亡凝视,谢无念当时是一

句话没说,脸色冷的吓人,只留一声冷笑之后,就转过身去背对他,完全将他视作空气。

白随只得灰溜溜回来。

现在回想起来,他还颇为心虚和尴尬的摸摸鼻子,他其实也只是好奇谢无念真正的出身才出言一试,好吧,若谢无念真的出身有问题,那谢家二房那个男人的死,日后或能成为他手中握着的对方把柄之一。

但谢无念什么都不说,反倒叫他碰了一鼻子灰。

萧临渊此时的眼神像是在说,你是不是太无聊了?

“白随,张思过这个名字并不能代表什么。谢无念是谁的血脉,也同样不重要。”

殿内一静,正在阅览萧临渊今日课业的施漫雨一惊,猛的抬头看向室内坐在椅子上吊儿郎当的某人,眼中唯有震惊。

殿中,唯一奉茶站在一旁的宫女瑾若,也同样吃了一惊。

这个名字……!

他竟是白随!!!!

这个大宸历史上改革新法的白随、白晋缘,竟和张家那个连庶子身份都不被其父承认的张思过,两者是同一人!

这谁能想得到?!

白随……脸上的神情微微一怔,身体也是一顿,先是不说话,接着半是无奈半是玩笑的说道,“殿下,就算明日在下的身份就藏不住了,您也没必要现在就说出来吓人吧?”

他指的便是现下殿

中受到惊讶的施漫雨二人,只是说完,他嘴角的笑容微微带着点涩意,声音也是放低了一些,“殿下不知,您不在乎一个人的出身,但天下多的是人在意。”

这是一个时代的有色眼睛,它长在这个世道里的许多人身上,出身不好,就代表绝大多数人可能一辈子也走不进朝堂,见不到皇帝,没有增长才能的机会,失去为自己做主的权力,甚至,连让上层之人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做不到,想想那些‘贵者过,鄙民当让之’的普通百姓吧,白随的出身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甚至,自己在那些京都贵人眼中是更肮脏和值得被嘲笑的存在。

“就像谢无念,若他非谢琅亲生血脉的事已定,谢家、乃至天下人,必会有更多人对他心生质疑。”

哪怕他是谋圣,哪怕他智绝无双。

人心中的偏见不会因所视之人的强大而被杜绝,反而只会自蒙双眼,任由偏见如滴着毒液的毒藤,疯狂生长,肆意缠绕,想要将那人给拖入不堪的深渊。

流言蜚语永不会有停的一刻,这源于人心中的不平。

“嫡庶有别,不被承认自身血脉的庶子更是一出生就是被世人耻笑的存在。”一如他自己,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可不就是如此嘛,白随幽幽叹道:“所以比起大多数人来,殿下反倒就像个异类一样,在殿下眼中,众生平等否?”

萧临渊想了想,眼中唯见冷淡,“我欲视众生平等,至今仍在修行之中。”

众生从来就不平等,他能做的,唯修炼己心尔。

白随一笑,笑容温和,健朗英气的脸上神情分外平和,不见先前的些微苦涩。

“望殿下,将来一如今日所言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