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雨和那马先生来到大堂左侧的幕厅,幕厅一般是知县幕友处理公文的地方,此时里面没有一个人。
庞雨等马先生落座,才在右侧坐了。
马先生平和的道,“庞班头对民乱起因,是否有独到看法,不妨说来老夫参详。”
庞雨微一沉吟,此时形势微妙,自己有这个平乱英雄的头衔,连杨芳蚤也不敢随意任免他的班头职位,所以他也不太怕马先生。
“小人不敢,实际不管是纵奴为恶、私仇寻衅,甚或士绅作恶,无论如何定性,小人并不在乎。
原本此等要紧申详,理应由幕友和承发房办理,至少也要几个书手草拟,如今却落在小人一个粗鄙班头身上,小人拿笔容易,落笔却难,没有写好这申详的能耐。”
马先生并未插话,沉静的看着庞雨,等着他的下文。
“马先生方才说得好,此乃杀心中贼。
张都爷管辖十府,为国劳心劳力,小人也愿意为都爷分忧。
小人生长于斯,日后还要在此地继续过日子,这份申详一交,马先生到时回了苏州交差,杨大人去了他处高升,就剩下小人孤立无援,这些士绅在地方的能耐,相信马先生是明白的,小人要是得罪了他们,只恐死无葬身之地。
此外这些士绅故旧遍布官场,桐城诗书之家不少,更有何老先生这样的阁老,若不加以安抚,恐有损张都堂在士林中的声望。”
“庞班头的顾虑,也是情理之内。”
马先生互握着双手,“若是不伤大雅的要求,可尽管提出来。”
在安抚桐城士绅这一点上,庞雨和马先生是利益一致的,庞雨舔舔嘴唇接着道,“小人的意思,起因虽是认定了纵奴为恶,却不可牵涉所有桐城士绅,吴应琦、叶灿、方应乾三人纵奴为恶,那便是这三人为恶,而非是桐城士绅。
平乱之时有士绅出力者,也应据实以报。”
马先生微微点头,当然他并不认为是庞雨心地善良,只是猜测庞雨可能受命于某位士绅,至于到底是谁,马先生也并不在乎。
从张国维和马先生的角度来看,桐城这些士绅只是江南十府中一小部分,与张国维的直接利益非常有限,所以他们并不关心这些士绅日后的命运,只关心如何减小士林舆论方面的影响。
“桐城百年未有大乱,为何起于此时。
小人认为乡绅纵奴只是原因之一,还有重要原因,是衙门之内有吏目勾结豪奴欺压小民,才使得民愤极大。
若不除去这些衙门中的败类,民乱的根仍在,保不齐什么时候又要来一出,届时又要劳烦马先生从千里之外赶来。”
马先生低眉垂眼的道,“如此听来,庞班头已然得知衙门中的败类是何人,不知可有告知堂尊杨大人?”
“如此大事,小人一个班头岂能开口胡说。
不过小人想着,后面那堂上审问之时,定然会有人要交代的。
朝廷可据此申详扫除士绅和衙门中的败类,从此桐城又乾坤清朗,也不枉了张都堂的费心操持。”
马先生此时已经明白了庞雨的意思,就是他不能白担申详的锅。
前面区别士绅的方法是分化桐城士绅的阵营,两人利益一致,庞雨可以自保,巡抚衙门则可以避免士林舆论影响。
但后面这某个败类,则显然是庞雨的私事。
庞雨已经言明是吏目,张国维这样的省级大员自然更不会在意,无论是桐城县衙哪个吏目,在他们眼中确实与蚂蚁的差别不大,马先生拿他们来交易,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
“若是按庞班头所说的草拟申详,以庞班头想来,桐城士绅是否能安然接受。”
“自然没那么容易,但小人会去劝说他们。
想来他们饱读圣人之言,都是明事理的人,应当能体谅大家的难处。”
马先生点点头,既然庞雨自认能说服那些缙绅,那他也不用去问什么法子,想来便是靠那些有地位的乡绅压服其他人。
他自然明白那些要写名字的人是什么目的,抬起眼睛看着庞雨,“桐城的申详中可写入那些平乱的是士绅,只要是可查的实情。
但老夫不担保巡抚衙门报给朝廷的题本中会写上他们名字。”
庞雨见马先生理解了意思,只要和马先生的交易达成,自己就可以和方孔炤去交易。
“小人一介衙役,自然也只顾得了桐城的申详。”
马先生清了一下嗓子道,“至于那衙门中的败类,毕竟是桐城县衙中的事,要不要写入申详,庞班头是否征询过堂尊杨大人。”
“杨大人虽只是代知县事,但毕竟是坐堂官,或许不愿衙门有败类的事情广为人知,以免有人说他御下无方,又丢了衙门的脸面。
但小人想着,县衙首善之地,若让这等败类继续留任要职,乱事的隐忧便仍在。
所以此人写不写入申
详不要紧,最要紧是此人不能再留在衙门中,既然马先生在此,以马先生的丰富经历,能否想到一个法子,既可保住衙门的脸面,又能了结此隐忧,便皆大欢喜。”
马先生在衙门摸爬滚打了十余年,所见过的皂隶大多都带着市井间的精明,但都并不聪明。
没想到在桐城碰到这个刚升任班头的皂隶,与一般的衙役全然不同,其他衙役见到知县都噤若寒蝉,一听到自己是巡抚衙门来的,吓得囫囵话都说不了几句。
这庞雨却侃侃而谈,而且对双方所需能看的十分明白,虽然是一场交易,也能让双方面子上过得去。
“老夫如今觉得,庞班头能得这平乱首功非是侥幸。”
马先生站起道,“那便有劳庞班头,尽早把申详之事办妥,还桐城清朗乾坤。”
……庞雨一脚踏入方孔炤的书房,刚要开口说话,却见到那方仲嘉和方以智也在座,立刻把话吞了回去,连忙跟方以智见礼。
再转向方仲嘉时,这位把总大人怒目圆睁,庞雨只得笑了一下。
方以智拱手回礼道,“那日庞班头匆匆而去,舍弟昨日跟我讲了几个大洲,其中所谓新大陆,便应是那弗朗机人大帆船所来之处,新大陆虽是化外之地,却又颇多奇妙之处。
正想跟庞班头请教。”
“方公子客气了,待此间事了,自然要去跟方公子探讨。”
“本月二十一日,我们泽社在龙眠山中有一次时文会,若是庞班头得空,可来泽园一聚,讲一讲那天下的山川趣闻。”
庞雨微笑着答应下来,不过方以智只是邀请他去参与泽社的聚会,并不是邀请他入社,与阮大铖还是不同的。
此时结社的都是士子,身份是一个很严格的门槛。
就算是方以智认为庞雨的杂学有些水准,但也没有把他当做读书人,庞雨一天没有一个出身,他就不会邀请庞雨进入文社。
相对来说,阮大铖就更灵活,也可以说更没有原则。
方以智也没问两人有什么事情要谈,与庞雨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开。
方仲嘉犹豫着是否要走,方孔炤却开口让他留下。
方仲嘉坐了,抓起一些烟丝灌入烟筒自顾抽烟,时不时的瞪庞雨一眼。
“犬子今日得空,正好来帮方某整理一些《周易时论》的文稿。”
方孔炤招来丫鬟给庞雨上了茶,跟庞雨分主宾坐了。
庞雨发觉自己来方家每次地位都在提升,最早来是在方以智的书房外边,然后是在方以智书房内,这次终于混到了方孔炤的书房。
庞雨瞟了方仲嘉一眼,然后对方孔炤笑道,“方先生家学渊源,小人听方其义所说,方家四代都精研周易,方先生自然也要著书立说。”
方仲嘉在一旁冷冷道,“这位庞公差,你一个衙役懂什么周易,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就赶紧说,不要误了我大哥做学问。”
“仲嘉,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你怎地又忘了。”
方仲嘉原本翘着个脚,听到方孔炤语气不善,只得住口不说,把脚也放下来。
“今日衙门定性乱事为民乱,起因为士绅纵奴为恶,此乃定论。
小人反复思量,还是应与方先生和衷共济。”
方仲嘉又忍不住道,“少拿衙门压人,这里都是衙门的人,总不成你们说纵奴为恶就是定论,桐城千百士绅,岂能由你们任意诬陷。”
这次方孔炤却没有阻拦,由得方仲嘉担任前锋,打压庞雨的气势。
庞雨却不为方仲嘉所动,只看着方孔炤道,“有士绅纵奴为恶,只是吴应琦、叶灿、方应乾,却不是方先生。”
“方某记得曾告诉庞班头,方应乾不宜写入申详。”
方孔炤轻轻开口道,“即便桐城衙门只说是此三人,但你我皆知,实际乃是家奴相斗,不过是市井凶徒私怨凶杀,再煽动了些蠢夫愚妇附和。
县衙如此定论,岂能服众。”
“所谓服众,不过是服士绅而已,升斗小民忙于生计,谁有空理会定为什么。
这里小人不说原因,只能告诉方先生,方应乾必须写入申详,此事不可更改。”
庞雨停顿一下又道,“小人可以把方先生也写入申详,列为士绅平乱首领。
方先生只需要让桐城士绅接受几人纵奴为恶的结论,不能四处串联闹事。”
方仲嘉此时也不说话,他知道平乱之功对方孔炤有多重要,便看方孔炤是否答应。
方孔炤沉吟片刻之后道,“汪国华呢。”
“只要方先生说服了桐城士绅,就会见到汪国华的人头。”
庞雨转头看向方仲嘉,“当然方把总还要起誓,从今之后不得向小人和几个兄弟有任何报复行为,以你祖宗的神灵发誓。”
方仲嘉怒不可遏,一掌拍在茶几上,那杯盖都跳了起来,再掉下时砸
在杯口沿上,当当当的转了一圈才停下。
庞雨丝毫不为所动,从容的把目光转回方孔炤,只见方孔炤也在看自己。
方孔炤眯眯眼睛后道,“再将张乡官加入申详,有他相助,方某才能瓦解其余士绅。”
庞雨知道这个张乡官,就是张孺家主张秉成的哥哥,方孔炤的妹夫,此时也在桐城等待着起复。
反正桐城这些士绅之间互相联姻,关系都是十分紧密,不是世家大族或是新晋的士子,是很难进入他们这个圈子的。
“成交。”
方孔炤微微点头道,“方应乾咎由自取,便由他去吧。
吴应琦、叶灿垂垂老矣,并无前路之虞,想来他们也无暇理会了。
仲嘉向庞班头立誓。”
“我…”方仲嘉脸涨得通红,庞雨杀了他几个家丁,也差点杀了他,抢了银子抢了平乱的功劳,最后居然还要自己向他立誓。
方仲嘉越想越不是滋味,闷着头咬牙切齿,就是说不出口。
方孔炤冷冷道,“我说了,向庞班头立誓。”
方仲嘉见方孔炤态度坚决,只得偏着头道,“我方仲嘉以列祖列宗之灵立誓,从今以后绝不向庞雨寻衅复仇。”
“希望方把总恪守誓言。
小人这便回去草拟申详,也等着方先生的音信,希望跟先生合作顺利,祝先生日后一飞冲天飞黄腾达。”
庞雨站起跟方孔炤告辞,又转身对着方仲嘉拱手,方仲嘉脸色不善,坐着并不还礼。
待庞雨离开之后,方仲嘉腾的站起来到方孔炤身边。
“大哥你怎地……连方应乾都让他们写入申详,毕竟是咱们方家的人,岂能由他们胡乱编排。”
方孔炤从怀中摸出一张呈文纸,递给了方仲嘉,“只看不问,也不要记。”
方仲嘉狐疑的接过,只见上面写着,“乱民恶仆各有本等,情罪原不相掩,按抚官平时宜预为禁嶯,有事一面奏报,一面详查处治,何得延缓!本内黄文鼎、汪国华、方应乾、殷登等俱着尽法究拟,吴应琦何故纵恶害民?
叶灿何故致仆焚抢?
且非止数人,其余有无庇隐宦仆凶徒,俱着严查究拟,速奏该部知道。”
“按抚官…”方仲嘉一惊,对巡抚巡按的称呼都可以简省的人,天下似乎并没有几个人。
再细看一遍全文,额头不禁冒出冷汗。
“难道是…”“这是皇上给应天巡抚的批语,费了为兄大工夫才找人抄到一份,万不可外传。”
方孔炤站起来道,“非是张国维要定桐城士绅为恶,乃是皇上已经定了调子,甚至知道方应乾的名字,张国维岂敢有丝毫违逆,更遑论你我,为个方应乾也不值得。
你再看这句‘其余有无庇隐宦仆’。”
方仲嘉连忙道,“皇上还要深究,若是有人非要牵强附会,汪国华便……”“所以汪国华乃首要之事,还能有个平乱的大功,也是那庞雨不知皇上早已有了定论,否则绝不止这点条件,这交易甚为划算。
为兄知道委屈了仲嘉,但此事势在必行。”
“那大哥如何让士林接受。”
“咱们分而击之,让密之带江之淮、蒋臣去庐江游学几天,让孙临劝说孙颐,秉文游说其他士绅,何老先生那里,由为兄亲自去说。”
方仲嘉点头道,“待江之淮和蒋臣回来之时,士林大局已定,他们也就闹不出风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