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里花户王荃投柜!”
县衙八字墙前,间隔着摆开了两张桌子,每张桌子旁边又摆放着一个大柜,两边都等着不少的农民,正在等候缴纳秋税。
正在收税的两个里都是分派给庞雨的,因为投柜有些油水,所以各房都想以协助的名义占几个柜,桐城四十七个里,唐为民费了不少力气,也只给庞雨争取到三个。
但杨尔铭上次夜查,没有关窗户的几个房各被扣了一个,唐为民又帮庞雨抠了一个里出来,算是给快班补充一些经费。
今日是柳树里等两个里缴纳秋税的日子,原本应该九月初就完成的,先是民乱耽搁,然后知县交接,最后是户房变更司吏,严重影响了桐城的秋税征收,到十月二十多都还没有完成。
庞雨先是忙着平乱之后抓人,然后忙着接官,最后又是壮班的事情,基本就被排在了最后。
好不容易等到收税了,庞雨自然要来看一看。
方才叫到的花户连忙来到桌前,把几块碎银子奉到何仙崖面前,旁边柳树里的银头和册书把一截由单递过来。
何仙崖将那截由单和自己手中由单核对了一遍,确认花户无误之后用碎银子压住,随手拿起一块银块在面前转动,庞雨知道他在看成色,这碎银的成色确认难度很大,特别是要交易双方都认可。
“七成银色。”
那花户两手作揖,“求求官爷,那粮店掌柜告诉小人是九成银色。”
何仙崖不由分说道,“那官爷就告诉你这是七成银色,到衙门了你就得听衙门的,扯那些粮店掌柜作甚。”
“可这银色分明也有八成。”
花户心头一急,不由自主的两手拉住何仙崖,“求官爷多算些,小人无论如何拿不出来了。”
后面两个快手拿着短棍就冲过来,何仙崖厌恶的一挥手,摆脱那花户的手后骂道,“你再敢拉扯,今日把便你收监。”
两个快手往那花户腿上连打几棍,那花户往后连连躲避。
何仙崖将银子一把抓过递给右边的书手,“银色一律六成,补不齐就抓他站笼。”
书手拿出一杆戥子称着银块,戥子是一种精密测量的工具,主要用来称量银子和药材,有些有名的医生,会用乌木作戥子杆,显得自己很有档次。
桐城县衙的戥子则是用青铜做的杆和托盘,看起来制作精良可靠。
但庞雨知道所用的砝码、托盘都是做过手脚的,在称量这一道程序里,花户至少要多缴纳两成的银子,加上刚才少算的成色,他大概要多交六七成的赋税,当然还没有算粮店用的大称和多算的银子成色。
这两次涉及银两的交易,就让这个花户要多付将近一倍的粮食。
那书手的动作熟练,拿了银块放入托盘,提着第三纽飞快的称量一下,那农民都还没看清,书手已经又把戥子放下了,接着在算盘噼啪拨弄,把结果按六成折算。
“还要补二钱三分八厘。”
书手看也不看那花户,直接报出了数字。
那花户原本想质疑一下,但看了旁边的快手之后,那花户愁眉苦脸的又摸出一点碎银来。
何仙崖白他一眼,他长期和这些农户打交道,知道如何对付这些农民。
书手那边把银子确认足额之后交予何仙崖,何仙崖用一截由单包好,亲自去投到钱柜中,然后回到座位在中间一截由单上写好收条,交给那花户作为完税的证明。
最后剩下的一截由单上也要记录,作为县衙存档所用。
庞雨看着那个叫王荃的花户,他拿着那截由票呆了半晌,失落中似乎又有些轻松,今年主要的税赋都缴纳了,可以暂时喘口气,但还不是全部,春节前还要预交明年的部分赋税。
一年忙到头,也就是能养活一家人。
庞雨摇摇头,田赋是工业社会之前国家收入的主力,但征收的效率确实低效。
而他通过这次的观察,农民在缴纳过程中,损失最大的部分,还在涉及银两的两次交易,一次面对粮店,一次是面对衙门。
倒不是何仙崖要刻意少算花户的成色,而是他必须如此,因为他收足银柜后还要向县衙的银夫缴纳,银夫会从这些银两中分出税银和常例。
常例银子以前叫火耗,就是以银夫熔炼过程损失的名义加收的,后来从潜规则成为了明规则,大家也不装了,就叫常例银子。
南直隶知县一年上千两常例是有的,以下各官各房都有自己的常例银,各自有不同的直接来源,但最终的来源都是摊派在田赋中。
甚至安庆府中官吏的常例银子,也是各县收足交上去的,身在这个体系中,并无多少选择的空间。
所以即便换做庞雨当柜夫,也必须把成色压下去,再在称量中作手脚,否则他不但赚不了银子,还交不了差事。
丢下八字墙的一堆人,庞雨大步走入县衙,按照每天的计划,
再忙都要向领导汇报一下,免得跟领导生分了。
此时已经散了早堂,杨尔铭一般情况下不在退思堂就在二堂,二堂一般是用于接待官方的客人,也用于需要保密的会议,条件比退思堂好一些,杨尔铭一看到庞雨,一脸灿烂的笑容。
虽然万恶的旧社会让他这么小就不得不当上县长,逼迫他装深沉少了不少童趣,但毕竟还是少年人,总会不自觉的流露出天真的一面。
“听说壮班今日在北拱门演练火器,城中很多百姓去看热闹。”
庞雨连忙应道,“属下正是来向大人汇报,火药武器必须演练,临敌之时才能运用自如,选在北门也是因为那边行人稀少,但还是免不了扰民,属下惭愧。”
杨尔铭摆摆手,“此乃保民利民之事,哪里算是扰民。
壮班草创百废待兴,难为庞班头了,上次听你说还跑了几个壮丁,不知最后如何了结?”
“已经抓获两人,关在叶家老宅中,另外还有一人在逃,壮班的姚动山队长独自守在那人家外已有三天,属下相信他一定能将逃兵抓回。
除了姚队长之外,其他人都在继续练习守城战术,属下计划从十一月初开始,继续招募壮丁,明年开春之前招齐一百九十二人。”
杨尔铭有点兴奋的道,“有壮班便安心多了,你那条陈里面的东西很齐,后面补充的也甚好,待空闲些时候,咱们一一推行下去,定能有备无患。”
杨县长说完收起笑容,神秘的看看周围后拉过庞雨低声问道,“庞班头你上次说,要多吃鸡蛋才能长高,这或许有些道理,但你说要多晒太阳多锻炼,本官百思不得其解。”
“我…这…是这样的大人,大人正值少年,是生长的高峰时期,首要便是营养足够,光吃饭是不行的,鸡蛋里面营养均衡,每天一个必不可少。
营养够了还要促进钙的吸收,因为长高就是长骨头,骨头最主要就是钙,而晒太阳能吸收钙吗?
不能,但能产生维生素d3,这东西能帮助吸收钙,钙吸收进去还要长到骨头上,便需要锻炼刺激软骨,这样便能长高了。”
杨尔铭听得一头雾水,他呆看庞雨半晌,庞雨摊摊手,“我知道大人不容易听懂,但这事一定要信我的,大人才十四岁,大约还能长四年,只要照在下说的法子吃和练,四年后一定又高又壮。”
杨尔铭惊讶的问道,“我是要长高罢了,为何还要长壮?
本官又不用干那些肩挑背扛的事。”
“壮一些比瘦弱的好,大人你看那孙临也是读书人,便又高又壮。
如今天下激荡,壮一些总是没错的,至少不容易生病嘛。”
“倒也是,不过我爹说,身体并非是强壮便不得病,还得靠养。”
庞雨笑道,“听说大人昨日又在喝酒,这不太像养的样子。”
杨尔铭懊恼的拍拍脑门道,“昨日是江西布政司的一位知府,经过桐城北上,要去京师当御史了,孙先生说必须要送上一份仪金,自然也要招待他,逼不得已要喝一些,我这酒量还是差了些。”
庞雨知道杨尔铭昨晚多半又花了不少银子,这种路过的官员在明末也有潜规则,对这样从地方高升为京城御史的官员,至少要拿到二百两以上,这主要还不是为了讨好人家,只是保证不得罪人家。
桐城这个地方好处是经济还好,坏处则是九省通衢,过路的官员如过江之鲫,反正每月都至少会有好几次,有时还会有安庆府、分巡道、分守道的佐贰官或吏目下来公干,知县的接待任务相当繁重。
“大人辛苦,小人佩服。”
“这…哎,没啥好佩服的,总之这知县,跟本官以前想的还是有些差别的。”
杨尔铭说完突然指指庞雨道,“今晚还有一位过路的,庞班头务必与本官一起接待。”
庞雨倒不怕喝酒,但一般情况下,自己这样的衙役头子是上不了台面的,当下奇怪的问道,“不知是哪位贵客,小人去是否合适?”
“今日这人是本官的同年,巧在又是桐城枞阳人,这次补缺在四川荣昌县任知县,比本官出京晚一些时日。
他特别向吏部报了顺路回乡一趟,本官自然要接待他,他在京师就听过民变的事情,特意要本官邀请庞班头。
。”
庞雨皱眉说道,“那位桐城今年的进士,我在八字墙见过他中榜的告示,好像叫个光…”“正是,光时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