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塔在枞阳门外临江之处,远远望去足有数十米高,庞雨来到明朝之后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建筑。以往庞雨两次来安庆都是走北门,到府衙办完事就回桐城,所以一直未曾见到。
“怀宁十景之一的塔影横江便是此处,此塔名曰迎江寺塔(注:振风塔)。有好事者言,本朝之前安庆未出过状元,乃因江流湍急文风不固,需建塔固之,于是隆庆二年初建此塔,一到夜间灯火辉煌,也可以作江面上的指引,不知救了多少船工,这是佛家慈悲,但那状元却一直没见到。万历四十七年时,塔身多有破损,老夫的从祖和吴应钟等募资重修,果然崇祯元年怀宁便出了状元。”阮大铖大笑几声,面有得色的道,“庞小友你说,这状元是不是有我那次祖之功。”
庞雨还在看那灯塔,这些时日看惯了平房,咋一见到这种高大的人工建筑,心中还颇有些震撼,尤其还灯火辉煌。不过从中江楼的角度看不到河中塔影,所以那塔影横江也就少了些味道。
他此时听了阮大铖的话,不由惊讶的道,“还有如此神奇之事,不知这状元如今何处高就?”
“此人名叫刘若宰,中状元之后即授翰林院侍讲,后充日讲起居注官,如今已是侍讲学士,常常随侍圣上身边。”阮大铖抚摸着自己的一把大胡子,对庞雨神秘的道,“当朝首辅温体仁,当年也是讲读官,官职虽不大,但贵在离皇上近,皇上有些什么难为之处,多半不会去问阁老,因阁老心机深沉又利益攸关,背后有些话,倒是问这些日日见面的讲读官多些。所谓京官多如牛毛,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少之又少,这侍讲学士才是近臣。”
庞雨眼睛一亮,这感觉就是皇帝秘书,或者是学术顾问一类。以前听说孙临的哥哥在都察院,桐城的士绅都对孙临刮目相看,跟这刘若宰比起来,似乎就还差了一些。
这名字听起来与刘若谷有亲戚关系,但庞雨随即一想便打消这个念头,要是刘若谷和这位大秘是实在亲戚,都不用刘若宰打招呼,地方上早有一大堆人巴结刘若谷,那里还需要去给吴应琦打工。
庞雨奉承道,“想不到怀宁还出过如此多的人才。”
阮大铖笑道,“正好老夫与这刘若宰便有些许干系。”
庞雨连忙端起酒杯敬阮大铖,他发现阮大铖喝酒之后防备大减,上次他说桐城练兵的时候,只是建议庞雨找何如宠、孙临,对这个刘若宰是绝口未提,而今天庞雨没问就说了。
“刘若宰正是老夫从祖的女婿。”阮大铖说完稍有得色,他指指那灯火灿烂的迎江寺塔,“便是重修这塔的从祖,就是如此之巧,民间都说啊,从祖这塔修了,是给他自家修的,把状元都保佑去他家了,哈哈哈。”
庞雨一算,那刘若宰还相当于阮大铖的叔辈了。与阮大铖一番交往,平日间不经意的时候,阮大铖总会提到怀宁的几个大家族,比如刘姓、吴姓,都是高门大户诗书传家,没有功名的人是进不了这个圈子的。
以前只知道封建社会靠科举选拔人才,但身处此时,庞雨才切身感受到科举的重要,不但决定了官场的发展空间,也决定了社会层次的高低。即便阮大铖对庞雨不错,但接风时也不会把其他家族的人找来聚会,因为庞雨的身份还到不了这个圈子。
虽然阮大铖因为站队得罪了东林党,但仍然能在士林有一席之地,就与他这样的圈子是分不开的,这往往是两三代才能形成的社会地位和人脉,对现在的庞雨来说还太遥远。
庞雨端酒敬了一杯,放下酒杯后道,“安庆两座高楼都与先生的从祖有关,今日能在此楼饮酒,也是沾了贵祖的光。贵祖已如此了得,方才先生说叔侄同中进士,算来那侄子便是阮先生的叔父辈了,应当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与从祖同中进士那侄子,便是家父了。当年家父膝下无子,老夫是过继的,生父是家父的亲兄弟。”阮大铖眼神有些迷离,“家父讳以鼎,咱们阮家啊,曾祖父上也是进士,曾官至巡抚,祖父当年科举不利,跟其他兄弟比起来,家境也是寻常,便要家父勤读书,家父勤学好问博览群书,当年与次祖一同中了进士,给祖父挣足了脸面,之后家父一向在外为官。我是跟着祖父长大的,祖父也像当年督促家父那般,让我勤读书,将来要为官,诗书传家光耀门楣…”
他说到这里没有再说,庞雨哦了一声,没想到阮家已经是富过三代。
听阮大铖这短短一段话,庞雨便可以猜到,阮家的曾祖父既然是进士出身当了大官,自然更看重读书好的儿子,阮大铖那祖父估计在家中受了轻视,对儿子和孙子的要求,都是要读书出人头地。
更何况阮大铖还是过继的,是个嗣子的身份,甚至庞雨猜想,阮大铖的生父可能读书不咋地,祖父才把聪明的阮大铖过继给中进士的儿子,这种特殊的身份,可能会对阮大铖价值观的形成有很大影响。
这么想来,阮大铖从幼时的境遇中,培养出来官瘾也是情理之中的。
庞雨又敬了一杯,阮大铖脸上有些发红,但状态显然不错,
应该是有些飘飘然,身体又没有不适,正是很多喝酒的人最喜欢的状态。今日他即将离乡,又喝多了酒,所以连身世都跟庞雨说了许多。
阮大铖放下酒杯又接着道,“老夫自小也是如此勤勉读书,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九岁中进士,没给家父丢脸。那一年啊,方家的方孔炤、方大同都是同年进士,方孔炤与老夫最为相得,就在几年之前,方以智还曾专门来怀宁,听从祖讲学《离骚》,老夫跟方家数代渊源了。当年方孔炤考得最好,入的二甲,三甲里面老夫名列第十,排在老夫后面的是候洵,然后是李春烨,再下来是魏大中,魏大中…”
阮大铖开始说到进士时,眼中光彩连闪,最后连说了几遍魏大中,神色便变得复杂,没有接着说下去,自顾自的端起酒喝了一杯。从他说到从祖阮自华之后,便没有再次一口菜,只是不停的喝酒。
庞雨只知道方家对阮大铖若即若离,方孔炤在表面上还过得去,而方以智则敬而远之,那魏大中的事情,只是听阮大铖提过,但具体如何,庞雨也未细问。
阮大铖情绪低落,大概想起一些往事。
庞雨劝道,“阮先生满腹经纶,此去南京人文荟萃,其影响远胜安庆,先生总会有复起之时。”
阮大铖摇头道,“今天下板荡,皇上最看重的是边才,自建奴入寇京师之后,皇上便疏远东林启用孤臣,东林从此势弱,复社的张溥更连京师都待不住,只能以丁忧之名逃返江南,这后面没有皇上的默许,温体仁是办不到的。由此便可见一斑,所谓人文,太平之时经世致用,方今之时,却要运筹征战更得青睐。”
“先生谈兵论剑,这能耐也是有的,此次…”庞雨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便住口不说。
此次阮大铖回桐城之后,还是想分润战功,庞雨从县衙里面努力,杨尔铭仍是不置可否。不过在庞雨的宣传之下,阮大铖在桐城民间得了些美誉,实际的好处并未拿到。
后来马先生过来,阮大铖匆匆去拜见,但帖子递进去,马先生甚至没有见他。
马先生只是一个巡抚的幕僚,科举上的地位跟阮大铖天差地别,即便是张国维,也是天启二年的进士,阮大铖当时已经官至给事中,成为东林干将。
一个站队错误,落到如今连张国维的幕友都可以拒绝他,阮大铖自然有些失落。
果然阮大铖摇摇头道,“庞小友已尽力,也是老夫为国效力的心思操切了些,怨不得别人。”
听了这话,庞雨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前后收了阮大铖上千两银子,都没能把阮大铖的名字加入报功申详,退回阮大铖他又没有收。
阮大铖抬眼看看庞雨道,“庞小友先前问老夫文官武官,今日听了老夫的往事,当知这科举之路也不易,今日今时,还要文武双修,才能入得圣心,庞小友平民乱,已经上达圣听,此次痛击流寇更是武功赫赫,若真是入了武职,日后前途无量也未必不能,是以你要捐监生领武职的想法,老夫是赞成的。”
庞雨看着桌面道,“先生说得有理,只是到底如何,还未定夺下来。在下也打听了,安庆左近只有守备,一向是防江的,眼下那守备便是潘可大占着,这还是他上次沾了平定桐城民变的光,这个守备似乎也不甚要紧。”
“那守备是小了些,老夫在怀宁多年,对这武职颇为了解,安庆守备受安池兵备道辖制,领水兵五百既本营战船,主要防备安庆至九江一带的江徒、矿徒、盐贩,所以又领有安庆和九江两处卫所,那卫所不提也罢。就算是那五百水营,兵丁船只也多被挪用作为漕运之用,一路夹带贩私,如今江徒、盐徒肆虐,非是无因。”
庞雨酒劲有些上头,眼神有些涣散,突然一抬头问道,“先生方才说安庆守备还领有九江卫所?”
“确实如此,九江、安庆同为大江要害,当年宁王之乱,九江一触即溃,而安庆固若金汤,此后才专设安庆守备,辖制安庆、九江卫所,便是因安庆九江大江相连,战防皆要一体方为妥当。不过那只是名义上的,如今安庆卫逃散殆尽,卫所残余都用于漕工,九江卫也相差仿佛,确实不值一争。”
庞雨皱眉看着桌面,这安庆守备原本不在他考虑之列,因为上次民乱的时候,他就领教了安庆武备废弛程度。他如果走武官线路,计划是在桐城另外争取一个营伍,对这安庆守备也没有仔细打听,桐城的人对安庆守备也不甚清楚,今日才听阮大铖说得如此明白,这便是圈子的不同。
庞雨眼神变幻思索半晌后,抬头对阮大铖道,“在下有一事求阮先生,若此一步能成功,日后在下也能有力襄助先生,不至现今一般有心无力。”
阮大铖一听连忙打起精神,“庞小友请说。”
“请先生联合怀宁乡绅向府衙和巡抚衙门联名上书,弹劾安庆守备潘可大丧师避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