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桐城南边十里的接官亭外,摆满了县衙的各色仪仗,两队各百人左右的士兵肃立在东侧。四周的柳树上蝉鸣此起彼伏,大雨之后桐城更显闷热,所有人都汗流浃背。

杨尔铭在亭中略有些焦躁的走动,庞雨则在亭中的条凳上安坐,拿把蒲扇悠悠的扇着。从收到流寇消息,即刻派遣两个百总局驻防桐城,又于七月十三日接到安池兵备道命令,调所部全营增援桐城,便一直驻扎在县城,等待那位史道台的到来。

与去年不同,南直隶幸存州县对河南的状况十分关注,因为对兵部和巡抚衙门效率的怀疑,很多州县都派出了自己的探子远赴河南,比如寿州、太和县、庐州、桐城、无为州等,甚至安庆府也包括在内。

所以情报工作比去年见效得多,六月时流寇开始陆续出潼关,桐城在七月就得到了消息,随后消息络绎不绝的传来,寿州、太和、庐州等地已经提前开始备战。

桐城按照去年的预案,在城内囤积粮食和器械,大户人家去了枞阳,有些甚至就住在船上。

随着安庆守备营到来,桐城人心安定下来,大家只要看到庞班头,就相信流寇打不下桐城。连庞雨自己也不太担心,毕竟桐城的城墙是经受了考验的。而新上任的史可法更要亲赴前线,大家就更放心了。

见到杨尔铭的模样,庞雨不由开口道,“大人不需担忧,听闻史道台温文尔雅,应是个好相处的上官。”

杨尔铭听了停下脚步,他今年才十六岁的年纪,在庞雨眼中还是一个高中生,但历练了这几个月,气度比起同龄人显得沉稳了许多。

“我哪里是担忧见史道台的事。”杨尔铭来到庞雨身边坐下,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河南的消息每日都有,听闻出潼关的流寇越来越多,前后连绵百里数日不绝。若是要往安庆来,城池或许守得住,但城外必定难保,庞将军你说,去年他们烧的房屋都还未重建,怎地又要来了。”

“不会所有流寇都往安庆来,杨大人你带兵行军一次,便知一条道路供应不了多少士兵,流寇从陕西出来,不会带着多少补给,只能依靠沿途抢掠所得,前面的抢过了,后面的就要挨饿。他们一入河南,就会四散而行,通过多条道路抢掠供养。”

杨尔铭舒了一口气,庞雨在他心中有种莫名的威信,似乎他说的话颇为可信。

“那庞将军的意思,流寇不会往桐城来?”

“在下可不敢说不来,只是说即便来了,也不会是千军万马。”庞雨宽慰他道,“只要史大人带兵马过江,保住桐城应是无忧的。”

“那庞将军说的,是保住县治,还是保住县境?”

庞雨抬头看了一眼杨尔铭,去年的时候,这句话是他问杨尔铭的,现在角色反转过来了。

“那得看到底有多少流寇,也要看史道台怎么想的。”

杨尔铭的焦虑并未完全消除,正想继续说话,南边一通锣响,一道红色的队列出现在远处官道上。

……

一副官轿停在接官亭外,桐城官员和士绅全都跪伏在地上。

身边的周县丞呼呼的喘着粗气,庞雨偷偷看了一眼,见周县丞口中流出长长的唾液,一副吃力的样子,倒不是他紧张,而是旧疾复发。

从年初流寇入侵之后,这位周大人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庞雨还没忘了当初的提携之恩,刚回桐城就曾亲自去拜望。

前面的官轿轿帘掀起,庞雨跪在地上抬眼去看,见到一双官靴落在地面。

“下官桐城知县杨尔铭,领在衙官吏士绅叩迎道台!”

前面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锦仙请起,诸位请起。”

庞雨听了赶紧接道,“属下接道台大人军令协守桐城,安庆守备庞雨,恭迎道台大人。”

“庞守备请起。”

庞雨这才站起,恭敬的垂手肃立,这位南明的名臣终于出现在眼前。

史可法比庞雨矮了半个头,脸颊清瘦胡须干枯,大约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按他现在的品级,算是年轻有为的官员,跟张国维比起来,眼神更加温和,也有超出年龄的沉稳。

虽然是在盛夏,史可法虽满头大汗,却仍全身穿戴整齐,庞雨留意到他的官服补子是孔雀,应该是三品或从三品的文官,而上次见张国维的时候,庞雨因为紧张没有细看,不知道到底几品。

整饬兵备道跟巡抚一样,属于因事而设,不属于正职,史可法的正职是江西布政司参政,从三品的官,张国维的正职是都察院佥都御使,正四品的官,算起来史可法还高半级,但巡抚又需要管辖兵备道,在礼仪上会造成混乱。

为了让品级符合上下级关系,朝廷往往会给巡抚加一个兵部侍郎的空衔,这样就是正三品,又比兵备道高了。

这其中的有些道理,都是听那些幕友讲的,如果不是这些人,庞雨只会一头雾水,不明白明朝为何把一个简单的官职等级弄得如此复杂,同时对朝廷中

言官的地位有新的认识。

史可法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临来之际,张都爷面喻本官,桐城一个少年知县,一个少年将军,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要固守安庆非得二位不可,今日一见,果真二位都是少年英豪,由不得人不说,桐城真是人杰地灵。”

一句话表扬了在场所有人,杨尔铭两人连道不敢,得了史可法称赞,周围气氛也轻松了一点。庞雨偷眼看了看史可法,果然能这么年轻做到兵备道,讲话的水平比起县衙众人高了许多。

史可法又看了一遍场中其他的官员和士绅,语气温和的开口道,“诸位年初奋战破贼,保桐城万民平安,此为官绅无上功德,本官也代张都爷,谢过各位护民之功。此次流寇再入河南,本官特领兵前来,还望各位如年初一般,与本官同舟共济,共保桐城周全,不负吾皇重寄。”

场中各人纷纷谦逊,杨尔铭带着史可法,一一向他介绍场中人等,史可法十分和蔼,跟每人都交谈几句。

庞雨有了空,往官道后面看了一眼,第一个竟然就看到潘可大,潘可大正冷冷的看着自己,庞雨也不生气,微笑着点点头。

潘可大的侧前方是一名没见过的将官,大约四十岁上下,身材看着有点发福,不像是能征惯战的样子,后面还有一些穿戴整齐,可能是低级军官。

目光又往后面扫去,官道上布满军队,往后延伸了很远,但队列颇为混乱。

前面的估计都是二人家丁,但数量总共只有两百人左右,以红色胖袄为主,再后面的花花绿绿,很多人衣不蔽体,恐怕就是拉来凑数的壮丁了。

那边的见面仪式已经完毕,史可法原本已经要上轿,随意的看了一眼路边的守备营,他停顿了一下,忽然转头往队列走去。

杨尔铭和庞雨只得随伺,史可法沿着队列横向走动,面前的守备营队列整齐,所有士兵身形笔挺,因为夏日的大强度训练,这是士兵显得黝黑精壮,前排士兵有部分穿戴了锁子甲,与官道上那些官兵相比,自有一股威武之气。

史可法走到队列尽头,转头对庞雨问道,“这都是庞将军的家丁?”

庞雨赶紧回道,“禀报大人,下官营中不分家丁。这些士兵都是下官一个一个挑选的,每个都是精壮好汉,入了我营中,便是要杀贼报国的勇士,都是朝廷的兵马,没有一个是下官自己的家丁。”

史可法眼中有些惊异,此时的家丁是将官的惯例,也是将官地位的保障,没想到庞雨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庞雨则一直在观察史可法的神态,马先生送来的消息中,特意提醒他,史可法是东林党。庞雨与阮大铖、张国维、复社诸子来往中,已经对东林党的风格有所理解。

果然史可法随后便露出赞赏的神色,对庞雨点点头道,“庞将军如此年轻,便能有此人见识。难怪张都爷说,庞将军与一般武人是不同的。”

史可法转向杨尔铭道,“有如此雄壮的兵将,本官对固守安庆倍增信心,原本打算到了分守道分司再跟二位详谈,此时却不吐不快。”

两人赶紧肃立恭听,史可法又看了一眼队列,庞雨以为他还要继续表扬,史可法只要对安庆守备营满意,以后能提供更多资源的话,经济压力就小了很多。

“本官自接任安池兵备道,便日夜筹划。流寇之势往来不定,千百万人啸聚而来,呼啸而去,安庆一府通衢之地,地接湖广、河南、江北,要守住如此广阔之界,何来如此众多兵将可用。”

庞雨心中忽觉不妙,偷眼看了一下史可法,听他的意思,似乎不是要增加兵马。

史可法面色变得严肃,“观流寇年初入境,有城池之处多能自保,宿松、太湖、潜山无城,荼毒最惨。本官受命封疆,既守地亦守民。安庆一地,凡平野近官道之民,皆应聚落结寨设堡,流寇入境,便入寨互保,流寇自会知难而退。”

杨尔铭犹豫一下道,“大人言之成理,然则乡村之地,结寨设堡时,钱粮用度…”

“凡大聚之寨,钱粮用度若有不足,本官可帮忙筹措,此乃守地保民之关键,势在必行之事,如此百姓皆有庇护,资财粮草皆无流散,一府之地百堡千寨,护万千百姓,流寇往来一无所获,自然不复再犯。”

眼前的史可法说完神采奕奕,对自己的策略十分自信,庞雨跟着杨尔铭一起领命,低头时不由微微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