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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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在一众木料里挑选了松木来制作沙盘。

对比其他的木材,松木在现代是绝对的“便宜货”。

便宜并不意味着它不好。每种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性和优缺点,亦有各自适宜发挥的地方。

松木容易生结疤,美观度会打折扣。它质地偏软,比起别的木材变形的可能性更大,因此不适宜用来做承重的大件。

但用松木做些小物件——比如婴儿床、木质玩具或是书柜之类的东西,是完全没问题的。

至于为什么不赶贵的、更好的木料挑,秦昭觉得自己给的那点足布配不上,再者就是松木的“软”对她而言正好。

毕竟战国时代的木工工具没有上手过,万一不趁手,碰上硬木材不好处理,又废料子又费劲。

木材堆里的松木板材色泽淡黄,清新自然。秦昭上手一瞧,年轮纹理细密且平行,应为径切的产物。

随眼一扫,这些木材基本都是径切分好的——这木匠家里有矿,有金矿!

一棵成材伐下,经过干燥切分加工后成为工匠手里的料子。按照切割树体的方式,弦切出料最多,径切出料最精。

弦切的木料横截面上的年轮会呈现出漂亮的山水纹纹理,但它容易变形;径切的木料会造成大量的浪费,但它最为稳定。

秦昭大概理解“梓人冉”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这是个在细节处会扣成狂魔的木匠,或许还有点强迫症——要么不做东西,要做就要做最好的。

乍一看,桑冉的手不像是出了大问题的模样,但他却说“做不利索的活我不干”……

自家的料子都择选得近乎苛刻了,这人怕是稍微有些影响手做工的小问题,就坚决不接外活了。

把木板拿到工作台的秦昭突然惊觉,桑冉大概也许可能是个隐藏的大佬。

——至少绝对不是普通的木匠。

想想他门口展柜上的那堆齿轮,这人该不会还和墨家有啥关系吧?

运气应该没这么好吧……

不然一个孙膑再加一个高级木工师傅,这组合是要干啥呀?

秦昭摆摆头,把分散的思维拉回来。

她跟孙膑好歹有些过命的联系,和桑冉往好听里说也就是赠蛋之情而已。至于对方是不是有背景、未来会如何演变,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原本没想多花功夫在沙盘上。毕竟就是个没盖的矩形矮盒子,完全没必要雕梁画栋。

但现在瞧瞧这料子,这纤细的纹理不好好做就真的浪费;再瞧瞧旁边看好戏的男人,秦昭的倔脾气可就上来了。

预想的活拆组装结构可以省了,直接剌燕尾榫吧。

费点功夫、耗点时间得一个更稳定漂亮的沙盘,这波不亏。

……

桑冉看着秦昭只拿了松木板,对她的印象往好的地方偏了几分。

虽然说了任由人拿材料,

桑冉也做好了好木材被糟蹋后心疼的准备。

但见人只挑松木,他竟生出随她糟蹋的荒谬心理。

桑冉把某个家伙拉出来在心里又骂了一顿,老混蛋昨天一定也不小心震伤他头了,否则他的想法怎能这般不正常?

等桑冉回过神,秦昭开始在他的匠台上搜索工具了。

他见她挑挑拣拣,拿着勒子比划两下,又给放回去了。

——傻女,他亲手做的勒子可是连巨子都说好用的。可以随意调节,宽的窄的膛线全能画。

而后她又去拉了两下墨斗,拨了两下墨线。

——会不会用工具啊,墨斗是用在这里的吗?哦,又放回去了?咳,无事。

她又挑出他的活尺扯直再掰弯。

——那是尺,尺!不是玩具啊,混蛋。

……

在桑冉爆发的前一刻,秦昭终于挑好了工具:一把小斧和锯子,几把规格不一的平凿和平铲,没要曲尺却拿了活尺和质子。

他猜到她大概要做燕尾榫了,但她准备用什么划线呢?

秦昭拿起木板,斜着下望检查木材。

不一会,她就确定板材平直,准备开工。

“不拿曲尺检查下?”

桑冉提醒她,虽然板材确实没问题,梓人拿曲尺断材料方正的步骤还是必要的。

“我的眼睛就是尺。还是说分板材的人对自己不自信呢?”

秦昭耸耸肩,相信眼睛的同时又调侃了他一句。

桑冉嗤笑一声,不等他反呛回去,秦昭抽掉了头上的发簪



如墨的青丝飞旋着散落,等它们在她脑后垂城一条瀑布,她拿起桌上的麻绳在脑后将长发束起来。

桑冉怔愣片刻,目光便落在秦昭的发簪上。

只见她旋开盖帽露出尖头握在手里,盖帽插进尾端。中指抵着木板边缘,调整好长度,向下一拉。

他立刻前倾了身子。

矩形木板的四边上,瞬息间多了四条平直的直线。

他拿起匠台上的曲尺一量,四条线与木板边缘完全平行,且不差分毫。

好平直的线!

好稳的手!

好漂亮的活!

怪不得不用他的勒子,原来她的手就是勒子。

还有这板上清晰的黑线……桑冉对她的“发簪”也露出了璀璨的目光。

画线是木工的基本功。

不一会儿,秦昭就拿质子订好燕尾榫的位置,用活尺描完立头的角度。

她把发簪丢到一边,开始拿锯子剌榫卯。

桑冉捡起来发簪,学秦昭的样子,在自己那根正要开榫口的料子上划拉。

不过几次,他便有所悟,下笔越发平直。

他对着光看发簪的黑尖,有点像木炭,但比炭密实。

石墨?

木制的簪身来自两块木头,没有榫卯结构,似用胶粘合包住石墨内芯制成,

然后在外面上了层红漆。

什么时有这样的好胶了?造价几何?稳定性如何?

桑冉对着这只能划线的发簪,心理越发喜欢。

“你这小物件不错,可有多的?冉找你——你在干嘛?”

他抬头一看,秦昭正在以龟速、怪异的姿势拉锯。

真、没眼看。

桑冉叹着气,从她手里接过条锯,左手一推一拉,断口干净整齐。

“啧,怎么连锯都用不好?下到哪?”

嘴上的话带着嫌弃,桑冉手上的活干的利落极了。

“我怎么不会用锯子?你的锯子不好用——怎么连工字锯都没有?拿片锯开榫肩真的为难我啊。”

秦昭忽然较起劲来,指着划线出让他拉锯。末了还在板材上比划,即使话说得磕磕绊绊,也要一吐心中不快。

“你这连槽刨都没得用……我走这开条内槽,直接能卡块薄板做底,犯得着废工用这老厚的板材,最后搞得连底板都要用榫卯接么!”

桑冉听明白她意思了:不是技艺不好,而是工具不好使。

秦昭这是在嫌弃他这工具不全,没她惯用的家伙什。

一息前,这碎女子还对他的凿和铲双眼发光,这下就开始嫌弃了?

得到就不珍贵了是吧,真是个始乱终弃的女人。

“连工具都不能驯服的可不是好梓人……”

桑冉小声反驳,而后又贼兮兮地凑到秦昭边上来,好奇地跟她打听。

“你说的那个‘工字锯’和‘槽刨’是什么东西?长啥样?真的好用?能给我看看么?”

秦昭气笑了:“手没事了?能干活了?”

桑冉望天:“右手的问题,左手又没关系。”

“那……下次一定。”

秦昭笑笑,推开桑冉,干脆拿起凿子直接开榫。

……

等秦昭拿起小斧子的钝头,轻轻敲打,燕尾榫慢慢咬合紧实。

四边合好后,她又将底板敲上去。等擦掉头上的汗,一个小沙盘完成了一半。

“桑冉,你这有沙土吗?”

“秦昭,我是梓人,不是……算了,等我下。”

青年出门,不一会端着个盆回来,里面装着沙土。

秦昭一看,是在门口剥豆的老妪的盆。

她没有多问,谢过后把沙土倒进沙盘。然后拿切分板材时的边角料压平沙土,拿铅笔在沙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大功告成。

“这是……习字的东西?”

“对。”

桑冉一眼便看出小匣子的用处,顿时兴致缺缺。

他随手从桌上取了个鲁班锁扔给秦昭,问她会不会解。

少女挑挑眉,手指翻动,不一会这枚锁就被拆成九根木条。

她仔细观察了下锁的榫形,自拆自装,变出六合榫、七星结、八达扣的模样。

“行了,知道你会

玩它了。喏,拿走它,算你解锁的奖励。”

桑冉指了指桌上一条小小的长条料子,秦昭一看

,似乎是绿檀。

她有些不解。

“拿回去自己做根簪子吧,拿工具绾发真是没眼看。”

“这样的话,你可能还得给我把削刀,我家可没工具呢。”

桑冉噎住,气急败坏地从身后的匣子里翻出一把刀给她。

“这生意做的真亏!记得啊,刀要还我,听见了没,秦昭?”

“我这个人讲究礼尚往来,你要给我添头,那我也得给你留点东西——右手伸出来。”

秦昭不等桑冉反应,直接抓起他的右手一模。

手腕有些轻微错位,问题不大。

“身为梓人,可要好好保护手呀,桑冉。”

平静的工坊,骤然间穿来杀猪般的嚎叫。

*

秦昭是踩着天黑的前一秒回家的。

出了一趟门,收货了一堆东西,她的心理美滋滋的。

不论是做发簪的原料,还是治手的报酬——一枚小小的袖珍鲁班锁,都让她在昏暗的战国时代里又找到了一丝亮色。

秦昭推开卧室门,准备向孙膑炫耀她的战利品。

“先生——”

“昭可知现在是何时辰了?”

她的心猛地一落,大感不妙。

“先生,我——”

“昭昨夜与我抵足而眠,今日便在外流连忘返……昭在外面,是认识什么新人了吗?”

秦昭抱着沙盘瑟瑟发抖。

这个阴阳怪气的孙膑,怎么有点子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