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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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慢吞吞地散步到家,站在大门侧耳听。

里面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架势,甚至连吵闹的声响都没。

不会吧?战斗结束这么快?

秦昭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又快速插上门栓,生怕一会卧室里横七竖八的场景被外人看了去,会惊叫着引来全大梁城的注意。

孙膑的安危完全犯不着担心——毕竟在鬼谷求学多年,武学骑射定有涉猎精修,即使让人两条腿,普通人也在他手里讨不了好处吧。

对,在秦昭心里,桑冉很自然而然地被化进了“普通人”行列。最多,她承认干木匠活的男人,多多少少有些瞎力气罢了。

先生应该没有把人收拾得太惨吧……

脱臼了我还能给人拼上,骨裂骨折可不行啊——

秦昭连忙把手里的一小刀肉别在身后,急匆匆地往屋里赶。

“我回来……了?”

叙述变成了疑问句,秦昭冷在门口。

室内,两位青年围着案几坐在床上。区别在于一位半躺,一位侧坐在床沿。

话音响起时,孙膑停下削刀,手里的木簪已有了粗略的形制;桑冉停下手活,袖珍的鲁班锁已经搭好骨架,只差最后几块木条。

两个男人同时或抬头、或侧目,视线最终汇集到扶着门框的少女身上。

秦昭不由地一阵恶寒,她连忙退出去,看看天空——太阳还在正确位置上,轨迹并未颠倒。

“昭回来了啊。”

“哟,秦昭,等会要准备做肉吗?”

孙膑和桑冉纷纷开口跟她打招呼。

秦昭十分纳闷:这俩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你们?”

“放心啦,秦昭,我们‘交谈’得可亲切友爱了,你说是吧,孙膑?”

“……昭不必担忧。膑与桑冉很‘投机’,彼此间非常‘欣赏’。”

俩人笑得轻无比松灿烂,秦昭依旧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劲。

不过既然他们在谈好后选择如此,那就问题不大。况且有桑冉在,先生也“活泼”许多。

郁结于心的情绪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去的话,对孙膑的伤口愈合也是有好处的。

秦昭释然,扬了扬手上那刀肉。

“回来时运气不错,碰到下市的肉贩,刚好身上带了足够的布币,肉质也不错。先生,今天晡食加餐哦。”

不等孙膑表示,桑冉立即跳下床围着秦昭,盯着小肉条打转。

“哇,秦昭,晡食能带我一个吗?”

“喂,你这人是不知道‘客气’是吧?”

“我可以帮你干活换——阿婆走了之后,我的餐食就没了着落——东皇太一啊,我都卖身给你了,秦昭,你舍得让我饿死吗?”

“舍得。不对,你什么时候卖身给我了?”

“勤劳冉去舂米,你们家存粮在哪?”

“喂喂!”

秦昭跟孙膑打了声招呼,连忙去追溜去厨房的桑冉。

她转身的瞬间,孙膑的笑容便淡了下来,握着削刀的手指节发白。

昭的意愿在秦国的话,那他又该去哪呢?

孙膑握着削刀出神。

秦国,蛮夷苦寒之地。身上背负着向庞涓复仇的恨意,孙膑没办法任性……

这样也好,早些准备,早些让昭远离魏国是非。

如此的话,无论是从国力较量上看,还是从复仇的可能性看,他最终还是要回齐国去。

孙膑不由地露出一丝苦笑。

唯一的安慰是,若秦真有结束诸侯割据的野心,等到它实践的那头,想必最后才会对齐下手。

——不是现在,许是百年光阴的长度。

至少在孙膑的有生之年,不会碰上与秦交恶征战的那头。

在复仇之路上,秦,终究离他太远了。

……

或许是有人帮忙,今日的晡食比平常要精细的多。

羹的口感更绵密,酱菜切得很碎,配在一起更好入口。烤肉即使只佐以粗盐,依旧风味十足。

物资匮乏,花样不多,但无论主客,吃得都很欢欣。

桑冉在将案几上的食物消灭光后,愉悦地长舒一气。

阿婆年纪大了,每顿饭的咸淡粗细都是不确定的。许久不曾吃到正常口感食物的桑冉,快要以美味赞扬秦昭的手艺了。

他正要说些什么,一扭头,突然明了心中的突兀感是为何了:


某人腿脚不便,饮食起居都在床上。而秦昭正坐在孙膑对面,刚刚从豆里夹走了一片肉。

桑冉心神震荡。

从知道男人是孙膑起,他就划掉脑中某鬼谷兵家是秦昭良人的可能性——没听说这人来魏国是拖家带口的。

但你们旁若无人、习以为常的同食是怎么回事?

桑冉忽然又想起一个细节:晴好日子都会拿去晾晒的寝具,貌似院中只有一床薄寝衣。

用来打地铺的垫被就铺在床上……如果,这个家里,只有这么一套的话?

还有,某个兵家因为残废,照顾他的人似乎就秦昭一个!

衣食洗漱,难道都是他的友人亲力亲为?

“秦昭,冉在问你一遍,这男人是你‘良人’吗?”

他抠着单独被放在床下的案几边沿,颤抖着问他们。因为位置缘故矮床上俩人一头,连气焰都拔不起来。

“……不是。”

“这个‘良人’到底是什么呀?”

桑冉的认知有些崩溃,他恨不得抓起秦昭的衣领摇醒她。

男女有别懂不懂?名声不要了?值得吗?

“不是你良人,傻昭,你管他这么多做什么——”

“身为医者,我照顾先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桑冉气得起身拂袖而去,末了又折回来,气鼓鼓地冲

着孙膑嚷嚷。

“管好你的嘴,敢说出去影响傻昭,冉必千里万里追杀!”

看着桑冉极大的反应,秦昭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些什么。

新晋的友人虽然单纯脱线,依旧是个热心肠的好青年。

“先生,‘良人’的意思,该不会是和婚姻有关的称呼吧?”

“‘良人’即为‘夫’。”

秦昭放下筷子,耸肩笑起来:“那样的话,是我占先生便宜唉——就因为我们同案吃饭?”

孙膑没有答话,只是看向她的眼睛。

不知如此啊,秦昭……以后有第三人在场,或许要划清界限些为好。

“先生,别想让我跟你分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的眼中有惊愕缠成的不解。

她简单又自然的笑就绽放在嘴角。

“我啊,最讨厌洗碗了——先生什么时候承包洗碗工作,我就什么时候和你分食。”

“你洗一辈子碗也没关系?”

“没关系呀,因为是先生嘛。”

动摇……是不存在的。

除非有,另一种奇迹的可能存在。

*

秦昭半夜被惊醒,孙膑在一边睡得很不安稳。

她清醒了下,摸着黑爬过去,发现他被梦魇缠住了。

“先生……”

他的额间满是细汗,惊恐与痛苦交织在脸上,而后又扭曲成滔天的愤恨……

秦昭听不懂他的梦语,刺骨如刀的短句词汇,应该都是他的乡音。

人最脆弱的时候,下意识会寻找最亲近的东西。

孙膑陷入噩梦里,身体的本能让他使用最熟悉的语音。

叫不醒他。

他被魇得极深。

秦昭侧身跪坐过去,俯身给孙膑擦汗,舒展他的眉头,抚摸他的头发。

没有清醒的意识的人,她只能用这些细微的外在安慰,让他好过那么一些。

“昭、昭——”

“先生,我在。”

她听懂了唯一的单音字。凑过去的瞬间,便被他死死环住了腰。

她似乎听到了细微的呜咽。

秦昭恍然发觉,她一直以来,似乎都忽视了孙膑的心理创伤。

健康有为的青年,在遭受非人折磨后终身无法站起,只能困于床榻。即使他笑得再释然,谁又能知晓他内心是否时时刻刻被折磨?

他的梦想和人生都碎了,很多东西就是空话,还能算完好吗?

先生见到从桑冉起就不太对劲。

她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但今晚纠缠孙膑的梦魇,至少与她没有参与的聊天有关。

他一直以来都坚强得像个神。

软弱是必须从他身上剔除的部分,他必须把自己构筑在坚强的高塔上,才能乘着历史的洪流,击碎他的愤恨与梦魇。

“昭、昭……”

“先生,我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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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

?格党文学)✧”

*

孙膑醒来发现自己抱着秦昭的腰,睡在她腿上时,运筹帷幄的大脑断出一片空白。

昨夜将他拽入地狱的噩梦还令人心有余悸,后半段幻觉似的救赎他终于知道了原因。

桑冉说得没错,秦昭是个傻姑娘。

擅自把他当成自己的责任,擅自与他一起背负命运……她应该是去飞翔开花的,不应该坠落枯死在他这座废墟里。

“先生醒啦?若有睡眠不足便再休息会——今日,我给先生做样东西吧。”

“……什么?”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他才苏醒的大脑只抓住了重点。

“轮椅,先生,我给你做个轮椅,那样你就能自己去院子里晒太阳啦。”

去院子里晒太阳?他自己?

孙膑颤抖着咬紧牙关,希冀与绝望在他身上开辟战场,他想去相信又不敢相信。

院子里,秦昭和桑冉正在分割木料。

这是孙膑第一次见秦昭做木工,娴熟而自信,即使他远在卧室的床上,也能看到她身上的光。

墨家巨子的弟子竟然甘心在秦昭手下打下手,看着她构造出的图纸出神。

木块与木板是怎么经过她巧手拼合的,从圆弧到轮,从直线到椅,像完成墨家秘术机关一样,最终变成一个整体。

这个时代没有椅,只有席与床。

孙膑被扶上坐好时,他起先十分别扭与不适。直到秦昭将他的手搭在大轮上,一转,他便向前挪了一小步。

为了方便孙膑使用轮椅,桑冉听秦昭要求,将卧室的门槛敲掉了。

他摇着轮,靠着双手,一点点地,慢慢重新回到太阳下。

孙膑闭上了眼睛,良久良久。

秦昭这只鸟,属于天空,不属于这里。

“昭,即日起,你不用再学魏语了……注定用不上的东西,就不要在上面耗费光阴。”

“先生——”

她没想到他使用轮椅的感言,竟是这样的一段话。

“我教你雅言。从现在起,我会用雅言与你说话。尽快学会它吧,昭……和士子权贵们交流,雅言少不了的。”

“等等,先生——”

她不解,他不说原因,冷冷静静的话语像是推演千万次后的结论。

“桑冉,带昭出门长长见识,能做到不让她卷入争端、遭受危险吗?”

“当然。别的不说,在大梁,只要秦昭不惹事,保证不保障她的安全,不引人注目,没什么难得。”

孙膑抬头看向天空。

“很好。昭,做好准备的话,就让桑冉带你去士子楼吧……不要困在这间院子。”

明明做出轮椅是件高兴的事——

秦昭却觉得,先生似乎将她推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