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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穿堂而过。

赢虔不愧是纯正的军中汉子,家中庭院竟没有一点花花草草装点,甚至连树都没种上一颗。

小雀拍拍翅膀,扑棱两下就站在了窗撑上。窗牖半开,天光入室,将小雀的羽毛照得闪闪发亮。

坐在窗前阅读竹简的孙膑并不理会小雀的陪玩需求,沉浸在简牍上的文字里。

近来,托秦国国君的用人不疑,虽然孙膑还没有任何职位,公子虔倒是把秦军相关的信息,能透露的、不能公开的差不多都给他看了。

期间,孙膑也随赢虔去过军营,呆上过一段时日,对秦军的风貌已有切实体会。

他脑中关于秦军的信息日趋完善,甚至早已模拟着和庞涓率领的魏军对阵过好几个来回——不是没有胜率,而是胜利的条件过于苛刻,胜利的局面过去惨烈。

秦国如若不迅速强国发展,以后的境地只会越来越艰难。

早些拿下河西,才能早些脱离被动。

小雀叽喳两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孙膑略抬头,听见它在外面不停地欢歌笑语,遂也随它去撒欢。

目光重新落回书简,身后有缓慢、轻微的脚步声。

孙膑笑笑,连头也不屑回——想必又是赢华那个皮猴,来对他搞“偷袭”那一出吧。

不错,这次知道要屏住呼吸,耐心靠近了。

衣袖的摩擦声,手臂挥动带起空气的流动……啧,嬴华小子,动作幅度还是太大!

孙膑猛地伸手,立马锁住来人的手腕。

他收力一带,对方踉跄着便撞到他后背,发出闷哼声。

“你——”

“唔——”

不需要回头,仅凭指腹的触感,孙膑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手指下意识微微收拢,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和吐息,他竟觉得恍若隔世。

是昭啊……

总算回来了。

他心中一喜,面色不显,松开了她的手腕。

她没有收回手臂,依旧保持着原样,像只栖息在树上的鸟,挂在他身上不动了。

“我说先生啊,我已经日月兼程、尽快赶回来了,你不用……生这么大气吧?”

秦昭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些许委屈的声线震得人有些微麻。

有多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冲击力?

竹简上的字已经慢慢开始扭曲模糊。孙膑不愿再想,只好低声回答她一句“没有生气”。

“那你这么用力?看看,红了哦?”她不依不饶,露出半截手腕到他眼前,非要他看个清楚。

“……谁让你稚童行径,膑以为是嬴华顽劣调皮,这才——”手指上有些薄茧,皮肤颜色也深了些……出于礼教,他没有细看便移开视线,却也能明了她在外也是吃苦受累了。

“嬴华是谁?看来我不再这些日子,

先生过得很好……我还以为回来你会很高兴,

……”

∭()∭,

孙膑甚至能感受到秦昭在拿另一只手,轻轻点戳着他的背。

他知道是假的,她是装的,只是亲昵的玩笑而已——

理性是一回事,感性是另一回事,向她屈服根本就不是件难事。

孙膑点点秦昭伸到他面前的手。

“嬴华是个无关紧要的某个国君的小崽子。”

“并未……过得‘很好’。”

“高兴的。”

“惊喜……给吧,如果你还愿意的话——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语毕,一双手轻轻蒙住孙膑的眼睛,盖住他的视线。

他微叹,而后顺从地阖上眼,放任她肆意妄为。

“猜猜我是谁——”

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拖着长调,听起来怪异又滑稽。

他没有被逗乐,只是略抬些许嘴角,抬手又点了点她的手背。

“昭,回来了。”

“恭喜先生,答对啦。”

覆在眼上的手刷地收走。光线奔涌着刺向眼睛,倒是令孙膑讶异了片刻。

他缓缓转过身,那个人就站在光里对着他展露笑靥。

人瘦了,眼神亮了,精神气很足……

看来外出这一趟,昭的收获颇丰。

孙膑忽生出些许遗憾,如果他能陪着一起参与她的成长,该是多好的一件事。

回答正确的话,就该送先生礼物了。”

“……”

“不管你喜不喜欢,不许拒绝。”

他还什么都没说,就被他放飞的那只鸟扑了个满怀,连桌案都震了震。

右手瞬间捏紧了竹简,左手僵垂在身侧不知所措。

秦昭环住了孙膑的脖子,埋在他的颈肩处,几根发丝触在他脸上,细微的痒意根本无法忽略。

现在,她的呼吸和气息,比任何时候都热烈真实。

“先生,我好想你……”

孙膑无法形容她的声音,也无法抵御这只言片语的感染力。

他的眼前仿佛氤氲着一片连绵起伏的光影,令他想起晴好的春日里,鬼谷竹林边上,突然冒出的一枝桃花。

颔首,似乎距离更近了些。

他眼底暗色流转,缓缓抬起左手,移至她背后,似要回以拥抱,却在触及她的那瞬间,又克制地放了下去。

世界上存在最近又最远的人。

也存在想拥抱却又不敢拥抱的人。

“嗯。”

他的一切晦涩不明只能化作一个应声词。

回复他的,是她又把手臂收紧了几分。

只要让这片刻过了就好。

过了,就好……

“哇呀呀,孙先生,吃我一剑——”

“华弟,不得无礼!”

一只小不点提着木剑吱吱

哇哇地冲进室内,

朝着孙膑刺过来。

他就像支离弦的箭,

他的兄长紧追在身后都抓不住他。

孙膑抬头,木剑剑尖只在尺间——而他身前却是秦昭。

情急之下,他左手瞬间紧贴她的背,将她压向怀中。他带着她后仰些许,右手的竹简迅速掷出。

竹简碰上木剑,幼童力道不及,剑身被打偏,向上飞起。

男童木剑脱手,宽额头挨了木剑剑身一击,就似被戒尺打中一般。

竹简和木剑掉落在地,男童也随之跌坐。

他没有哭,伸手捂住头,冲着孙膑大声嚷嚷。

“孙先生,不讲武德,欺负华!唔,先生在……做什么?”

“华弟无礼,念其幼稚,赢驷请先生莫怪——呃?华弟,莫看!”

孙膑面无表情地看着小马驹一把扯过他弟弟,一只手捂住嬴华的眼睛,一只手捂住自己的。

他分明看到,赢驷捂脸的手豁开个大口子,那双贼眼睛正滴溜溜地看着他和他的怀中人。

“大哥,为什么要蒙住我的眼睛,有什么是华不能看的吗?”

“华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噫,能有甚不懂的,不就是先生抱了个女——”

赢驷关上手掌的缝隙,一把捂住了嬴华的嘴。

他立马反应过来不太妥当,连忙把自个脸上的手扒下,将弟弟的眼睛又捂住了。

孙膑冷冷地看着赢驷。

小马驹顿时寒毛起立,浑身打嗦。

“非也,华弟,那可能是师母呀,注意说话的分寸。”

“师母?师母——你可以帮华揍孙先生吗?孙先生总是搪塞华儿,不肯教我真本事。”

小家伙耳朵动动,立马来劲,拉开兄长捂嘴的手,就开始倒豆子般跟人告状。

怀里的人正在发抖,孙膑收住让秦君的小公子们先出去的话,低声询问秦昭是否还好。

“小孩子非礼勿视不懂的话,至少要知道不能乱说话!我和先生才不是——”

秦昭猛地推开孙膑,将反应不及的他直接推倒在案边。

孙膑错愕着向后倒下,手下意识地拽住什么东西——是她的手臂。

倒地的惯性足矣牵引另一个人共甘共苦,秦昭身体倾斜,紧跟着一起倒下。

她双手撑在孙膑脸颊两侧。她的掌下是他的发丝,掌心的触感异常灵敏,层层叠叠、根根分明。

明明距离还没有先前那样近,对视间仿佛可以吞掉心跳。

“哇喔——”

“当着小孩子的面,你俩这样合适吗?真是没眼看!”

赢驷震惊到松开了手,嬴华看到这一幕,起哄的感叹就从嗓子里溜了出来。

桑冉环着手,从门外迈着懒散的步子进屋,见此情此景,发出啧啧声。小雀在他肩上蹦哒着鸣叫,似在附和着他的话。

“我从来不知,昭昭和膑是如此热情之人……兄长还没同

意你嫁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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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不好,

不好。”

桑冉笑笑,一把捞过两个正看戏起劲的孩童,把他们往室外带。

“来吧,小崽子们,跟我先出去,不然这俩人就要把自己烤熟在这了。”

等着这群乱来的闯入者的脚步声渐远,秦昭压在孙膑身上依旧动也不敢动。

她的头发明明都盘在脑后,他却觉得有青丝垂下,被风轻扫在他脸颊边——不然那些莫名的撩抚感又是什么呢?

“先生,我——”

“嘘……昭,能低头,离我再近一些吗?”

这下轮到她呆滞了。

秦昭的目光落在孙膑脸上,上面平静无波,似乎那句话并没有任何别样的意思。

她微微垂下头。

他看着她只落了根木簪的发髻,从怀中取出那只流彩的蝴蝶。拔开插针,将它缀在她发间。

“物归原主,昭。”

“先生,胸针……不是这么用的呀。”

“可是……很好看。”

她愣在那,看他的眼闪动笑意。

她兀地说不出话来。

“昭归……甚喜。”

*

在熟络之后,越发暴露本性的小马驹和他的弟弟,此刻迫于先生的威压,直挺挺地跪坐在案前,乖巧得像两只小萝卜。

嬴华的木剑被没收,丢出去的竹简被赢驷捡回来卷好放在案上。两人终不再闹腾,等着听孙膑发落。

“说吧,赢驷,来我这究竟要做什么。”

“是君父在召见列国士子听治国策论,我来找先生一起去看看……”

孙膑并未发话,看向身边的人。

桑冉撞撞秦昭,把木匣子放到她手上。

“赶早不如赶巧,昭昭,你该去让他们震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