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秦昭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见到孙膑的那瞬间,会有那么强烈的、想要拥抱一个人的渴望。 尽管非常失礼,或许还会被人当成没有分寸感的疯子,就算秦国彪悍的民风对她影响颇深…… 秦昭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或许算不上得到回应的拥抱里,她确确实实地重新汲取了某种力量。 像是干涸的池塘重新注满了鲜活的水,像是枯枝再次抽芽……类似缺失的拼图一角,被寻回补全的那种圆满感。 或许拥抱确实是有魔力的,它能抚平一些看不见的伤痕……秦昭开始思考,孙膑对于她而言,究竟是什么。 ——他对她的“影响”,太大了些。 ——久别不见后,她感性的那部分似乎有些失控。 秦昭把自己摘出来,坐在一边陷入思绪,也不在意隐晦的、落在身上的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她只想静下来,把乱成一团的心抽丝剥茧。 但时间没有给秦昭机会。 这笔糊涂账又要押后再做清算。 卫鞅被内吏引荐,士子们怒上国君殿,秦君干脆直接把听策论的时间提前…… 简短的经过从赢驷口中告知在座,刚车马劳顿而归的人又坐不住了。 当桑冉把装有他们心血凝结的“秘密工具”的木箱放到她手上时,秦昭就彻底清醒了。 还有未尽之事,还有不能辜负的辛劳与祈愿。 “一起去吧。” 秦昭抬头相邀,坚定不移。 给予我力量、勇气和支持的“你们”,才是最令人惊叹的—— 才是最应该闪耀的星星。 …… 有秦国小公子赢驷引路,加上两枚国府令令牌,秦昭一行一路走得很顺畅。 秦王宫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气派,却是地地道道的秦国审美。纵然它整体色调偏灰黑,也是栎阳城中最醒目的建筑群。 王宫布局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大开大合,直来直去,非常符合秦人直爽利落的个性。 穿过殿外石块铺底的广场,在踏上几阶简单石阶,士子们聚集的大殿内正值热闹。 一声声高谈阔论,一句句引经据典,思维激烈碰撞,他们都在用尽所学、竭力为秦国找到一条强国之路。 不知怎地,赢虔竟然和人站在一起,呆在外殿活动身体。 见到秦昭一行人,赢虔顿时欢喜地迎了上来。 “孙先生,你也是来献策的?” “上将军眼中只有孙某,怕是有些不妥。” 孙膑的回话略显冷淡。赢虔并不在意,他和国君也算是耍了赖才把这位军事大才留在府上。加上又“托儿”给他,孙先生发发脾气太正常了。 先前为了不触霉头,赢虔只往府中拼命搬运竹简。好不容易缓和关系后,能带人去军营了,孙膑些许的带兵指点都让他收益甚多。今日竟又 得先生冷脸, 看来是家里的崽子们惹祸了。 赢驷这才从孙膑轮椅后面闪出来, 对了大伯行礼。赢虔狠狠剜了他一眼,大有待会再跟他算账的意思。 赢虔转头拉过内吏景监,跟几人一通介绍,说是若在秦国入仕日后定会常打交道。 听见内吏一词,秦昭便明白为何赢虔会如此说了。 战国时期的秦国内吏一职,便是掌财政臣子了。若有“项目”要实行,确实免不了要和主宰钱财的部门交流。 就她和桑冉做出来的活计,没有财政支持,估计也很难做到推广全国。 “景监喜大方正直之人,不喜心思深沉之才……以后公务若有交叠,烦请直接些,切莫一事三行。” 内吏倒是谦和,只是不知为何精神有些萎靡。听这说话的意思倒不是警示,反而有种诡异的应激感存在。 秦昭忽然想起,这位景监,可是顶着压力举荐了卫鞅三次的人。想想浪费国君时间两次,卫鞅真的是在丢命的边缘疯狂试探着底线。 原是同被卫鞅坑过的人……秦昭看向他,倒是越发亲切了些。 “请问内吏,殿内现今是何状况?”秦昭拱手,上前问道。 “一堆文邹邹的词跟水窝子里的飞虫似的,吵得人头疼,坐在里面都是招罪。”赢虔先插了一句。 “还能是什么状况?某个卫国公孙正在‘大杀四方’,不知辩下场多少士子了……”景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位内吏想想殿中景象,背后不免有些阴凉。他为一行人讲起始末,目前的事态完全归咎于国君与卫鞅相互袒护。
> 先是国君为保卫鞅,向士子们请罪,坦言自己强国心切,见贤甚喜,但绝不糟践士子们的心血,直接当场听策。 卫鞅身感君恩,亦不愿只被主君保护,立马扬言众士子,若有不服可在国君审过对策后,与他当场辩论。 秦昭沉默,这确实是卫鞅能做出来的事,他身上是有些傲气存在的,认定之事不会轻易屈服。 她完全能想象殿内是何等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个人舌战群雄,有这样勇气和硬气的人,怪不得能把法治摁进大秦的骨血中。 想想自己,秦昭有些心虚。 虽然她会写论文,但战国时代的治国策论她可不会——而且还是高难度的无腹稿答辩,这会后知后觉,着实有些脚麻。 “你这盒中装的是何物?” “回内吏,是一会要呈给国君的‘治国策论’。” 盒子不大,看样子根本装不下几卷竹简。 景监对秦昭的说法持有怀疑,他和赢虔对视一眼,征得上将军的默许。 “可否借景监检查一二?职责所在,还请女士子见谅。” 秦昭摇头,双手奉上盒子。 景监打开细察,起先眉头微皱,渐渐地,类似玩具似的东西竟也被他瞧出些门道。 盒子被他大力关上,物归原主后,景监看向秦昭的目光只有激动和热 切。 “恳请女士子速速入殿!” 内吏弯下腰, 向秦昭一揖, 挪开身子为她让路。 看着他们的背影,景监的灼灼目光依旧不改。 “你这人,今个是怎么了?” “公子啊,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景监一想起来——想到它们会用在我们秦国,我就头皮发麻。” …… “尔等还有何言语,尽管畅所欲言。切莫下了殿,又怪鞅不给诸位机会。” 卫鞅一拂袖,环视列群,气势磅礴。 即使在圈外,秦昭也被这股压迫感冲击到。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即便是回音,铿锵之意亦丝毫不减。 周围列坐或麻木,或羞愤,或无奈,或拜服,众士窸窸窣窣低语讨论,却未再有人上前叫阵了。 根据他们的策论,国君给的判定及官职确实都不偏不倚,大多数人都是接受的。 对卫鞅,众人也并非不服他的才学和反驳辩理,只是此人太过嚣张,却又奈何不可,着实叫人生气。 “竖、竖子——” 败下阵来的士子被好友拉了下来,嘴里也只剩这句咒骂。他面色发白,连身上的红衣都黯淡了。 好友拍着他的背,不停地劝红衣士子别气。毕竟他已被分到内吏手下当职,算是被委以重任,很值了。 红衣士子一扭头,刚好看到秦昭在向场内伸头。 他顿时舒畅了,这女子牙尖嘴利,和卫鞅碰上正好——他也要看看,这女士子究竟能交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对策来。 “卫鞅休要嚣张,这里还有位士子未有进言!” 红衣士子冲着殿中喝道。他扒步就向秦昭走去,将她彻底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秦昭见到这件红衣,闹钟的记忆瞬间苏醒。 若是没记错,他俩之间似有龃龉,为何今日这位士子看她却如此敬重? 直到她被推进内场。 卫鞅凶狠过的目光收敛了些,人虽未放松,却实打实地带着笑容了。 “那卫鞅,便请女士子指教——” 秦昭嘴角微抽,现在该是她和这浑人的回合吗? 不是。 她昂首,直接无视他走过,面向秦君,将盒子奉上。 “昭是来交成果的,不是来打嘴仗的。国君见谁用谁,皆为国君意愿。我等即为做事而来,又何须在意早一天晚一天面君?若是策略足够好,又何必担忧国君不用? “诸位此番非要分出高下,倒是像垂髫小童相互争饴糖,本末倒置了。诸位齐聚,共同为强秦出力,往后皆是同僚,若为一时之快,大可不必如此。 “独梜易折,众梜难断。秦昭游历归来,向秦君献策。” 她打开盒子,将里面的器物一一摆在嬴渠梁案前。 “秦昭无大才,不懂治国,只能从小事着手,助秦国积蓄国力。 “农业是一国根基,粮食足够给养国人,乃至富余,人 口才会增加, 国家才能去谈及更多。 “昭游历发现, 秦国农业不甚发达,
甚至偏远地区至今还在用原始方式劳作……农人若不知在最适宜的时间耕种作物,不会挑选最优质的种子,不能使用最先进的劳动工具,想要使秦国富强,不啻于痴人说梦。” 殿中慢慢静下来。 只剩下秦昭缓缓的声音,一点点拼凑出大秦农业的版图。 “昭以用选种之法,可令游历所在的里今年麦收增加一成。可惜昭没有赶上耕地,不然有曲辕犁助其深耕,再辅以肥田法加以细作,可令其收获更多。 “其次是工具,国君面前的并非玩具,每一样可等比例放大,成为优秀的农业用具。涵盖耕种、灌溉、收获、运输……部分工具与纺织相关。 “昭和桑冉已全部完成改良,效率现有器具能及。可样样细与国君说,国君亦可一一验证。若有半句虚言,秦君大可将昭逐出秦国。” 秦昭拱手,面向早已盯着案上器具,伸出颤抖的手细细察看的国君,再次丢出一记重击。 “秦昭还有一书,名曰《齐民要术》,时间所迫,未来得及呈上。若能顺应二十四节气,以书中之法指导农人农事,秦国可积富矣。” “善,秦昭,何为二十四节气?” 她一愣,想起国人最熟知的东西彻底用作农事普及记载是在汉代,便向秦君求笔墨。 深呼吸,她跪在大殿中,手持墨碟,点墨走笔。 北斗七星,引申指向北极星。 天幕方位既定。 圈点,连线,黄道圈。 天上的刻度,二十八宿,四象分四季与方位。 天文,历法,节气,国运,农桑。 随着星图展开,大殿中悄无声息。 群星在此闪烁。 而她就立于星辰之上。 良久的静默。 “敢问女士子,所学所悟,究竟是出自哪家?” 有士子问出众人心中所想。 “农杂儒道阴阳,名墨法兵纵横……秦昭所学所悟甚浅,只为……中一书库小吏而已。” “什——” 秦昭的答语模糊,明晰的信息过于让人惊愕。 “非要究秦昭所学出处的话,那诸位姑且认为我是‘种花家’的人好了。” 秦昭抬头浅笑,脚下墨笔的星辰灿烂耀眼。 “昭这一家,最擅长为国民种出希望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