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紧闭的宫殿中,无人知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胡千面和涂玉安一左一右守在殿门两侧,仿佛两尊门神,偶尔大殿内会传来恐怖的震荡和惨烈的哀嚎,使朱门和雕花窗框都嗡嗡震颤,但这震颤声始终未离开大殿一丈,像是被无形的结界给束缚住了。
涂玉安脸上隐隐浮现出畏惧,胡千面则面无表情。
哀嚎声在盘旋,恐怖的施刑还在继续……不过,很快就能结束了。
因为人类肉.体凡胎,经不住长时间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钟,大殿内的动静终于平息。
胡千面端正了脸色,推开殿门走了进去,涂玉安紧随其后也进了殿。
他一下子被殿内浓重的血腥味给冲了个后仰,压抑的嗜血兽性险些释放。
涂玉安舔了一下露出来的犬齿,将牙收了回去,跟在胡千面后面跨过地上血肉模糊的物体,一同跪倒在大殿上。
“刘绥怎么处理?请殿下吩咐。”胡千面垂首道。
“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谭闻秋双手搭在龙椅两侧自然垂下,眼睛微闭着,胸口起伏,像是在平息躁动的戾气。
突然间她哇的吐出一口血,藏衣服下的鳞片不受控制地起伏着,神色略有痛苦和挣扎,但又很快平静下来。
“殿下!”胡千面吓了一跳,起身上前搀扶。
谭闻秋略略抬了下手,胡千面止住动作,转头对涂玉安吩咐:“向外通报,刘绥欲行刺杀之举,被格杀于殿上,尸体你处理好,然后回来把大殿上的血擦干净。”
涂玉安赶紧跪倒告退,袖子一卷扛着刘绥不成人形的尸身离开了大殿。
“不该是这样的……肃国的传承早断了,我亲手葬送了王族,又亲手把那些典籍毁得干干净净,谭公从哪儿知道了这个法子?”谭闻秋用很低的声音喃喃。
“许是谭国一脉也留存了那些典籍?”胡千面猜测。
“我当年也亲自探查过了,谭国典籍上记载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谭闻秋抬起头,眼中的竖瞳闪烁不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我的布局被扰乱,是谁扰乱了我精心布置的一切?”
“只有生擒谭桢后再逼问才能知道了。”胡千面一下就直切症结,“谭公自裁,生前必然嘱咐谭桢身后事如何处置,谭桢继任国主,理应知道这些秘事。”
“咳……”谭闻秋咳嗽一声,面庞更加苍白。
“殿下褪鳞失败,要好好休养,在下会嘱咐苏归将这件事办好的。”胡千面关切道。
谭闻秋抹去掌心的血迹,神情有些恍惚,“我数次借人身转生,自觉已足够了解人,但是为什么……”
无数次转生使她经历了太多的事,也经历过太多的失败,内心早已疲乏。
以妖魂转生人身是她想到的唯一一个屏蔽天机的办法。
每次转生后她会像人类孩童一样无知无觉,等成长到一定年岁,人
类脆弱的肉身能承载庞大的妖力和繁杂的往事记忆了,人身中属于妖的一部分便会苏醒。
届时只需要经过三次褪鳞,她就能彻底占领肉身,泯灭掉这具躯壳作为人的意识,再度成为完整的妖。
可即便完整了又如何?为了屏蔽天机,她总是要再度转生,记忆也数度丧失。
此时谭闻秋经历的,正是她这一世的第三次褪鳞。
而在这一世之前,她不叫谭闻秋,她有过很多名字,而最开始的那个名字,已经足足有两千年没被人叫过了。
天柱镇世,妖魔绝迹。
无数大妖葬身于天柱之下,无数妖魂被束缚在封印之地,它们被天柱逐渐吸干灵气,碾碎意志。
举世人之力、以天地为炉铸造的青铜柱下,是所有妖族的埋骨之地。
人族的圣人们依托青铜柱划定规则。
从此以后,新生的妖族要开启灵智比先前难上千倍万倍。
从此以后,人族妖族皆不可成圣。
从此以后,只要人族气运凝聚,天柱就永远不会倒塌。
谭闻秋是一个侥幸逃脱天柱束缚的幸运儿。
有天柱在,曾经可以移山倒海的无上伟力被压制得只剩一丝。
谭闻秋甚至不敢显露妖身,因为此身已是皇后,气运与大燕龙脉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联系,若现出妖身稍有不慎就会被宿阳的龙脉之气震伤,也就是近些年龙脉在她日复一日的蚕食下越来越衰弱,她才能偶尔显露出些许神通。
若是她还有曾经的力量,何须借助人力才能颠覆这王朝?这宿阳城之内的百万民众,也不过是群妖一天的口粮。
可悲可笑,她竟然要寄宿在人类的身体中苟且偷生,也要借助人的力量才能动摇人族统治,使青铜柱出现缺口。
她也曾无限接近成功。
但那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大燕的建立宣告着她的失败。
又八百年过去,她准备好了一切,这次的她更谨慎,更会蛰伏,更会把握人心。
她将复兴一族的伟愿隐藏在皇帝年老昏聩的表象之下。
只要掀起这场大战,短则十年,多则二十年,这王朝必将覆灭。
只要人族群龙
无首,各自为战,大一统无法完成,天柱封印就会破碎,届时妖族何愁不兴?
可是,那些死了还阴魂不散的人实在太碍事了。
什么天命之子,什么谭公自裁……不过是延续人族气运维护天柱封印的手段罢了。
“是我的存在暴露了吗?”谭闻秋自言自语,幽深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大殿的穹顶望向无垠的天空。
胡千面脸色微变,“殿下是说……”
“暂不确定。”谭闻秋微闭双目,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她’的意识还是不肯消散,我要继续闭关。哪怕国主自裁稳固天柱,攻谭亦刻不容缓,灭了谭国,许多事就能办得顺利多了。”
谭闻秋在许久之前的漫长岁月中不
是没想过直接弑杀君主让天下大乱,她也这么干过。
但是每当她这么干,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杰出的人站出来,带着一大群人拨乱反正重塑纲纪。
只杀一两个人,靠她自己不难办,但杀一群人就难办了,尤其是这些杰出的人分布于五湖四海,一个一个是杀不完的。
长久的经验告诉她,只有当偌大的王朝从根子上烂了,从头到尾都被蛀虫腐蚀,已不再是臣民心之所向,推倒起来才会格外容易。
人族的王朝只会亡于人族之手。
控制皇帝是第一步,培植朝中党羽清除异己放任奸臣是第二步,建立绣衣局收拢权力掌控全局是第三步,掀起大战动摇诸侯国的信任是第四步。
现在已经走到第四步了。
“不急……不急。”谭闻秋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小小的意外,不过是让天柱倒塌之日往后拖延了几年。”
“大燕积重难返,必然倾倒,到时那些天命们才会展开真正的角逐。任圣人们百般算计千般筹谋,他们也只能在天上看着,因为,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殿下圣明。”胡千面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在下相信殿下定会达成夙愿。”
谭闻秋手指微动,胡千面身形一矮变作皮毛火红的小狐狸,仰着头被谭闻秋摸着毛茸茸的脑袋。
涂玉安端着水盆悄悄进殿,假装没看到这一幕,兢兢业业地跪着擦拭大殿上的血迹。
殿下对刘绥施刑时下手太狠了,殿上石板台阶连数丈高的穹顶上都溅满了血,叫涂玉安看得连连摇头。
等擦完了各处血迹,涂玉安捡起谭公的头颅嫌弃地放进盆里端走了。
他都有点可怜这谭国了。
你们干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在褪鳞和天柱的事情上惹殿下生气呢?要是乖乖的,殿下可能只会攻破谭国屠灭宗室,结果谭国非要垂死挣扎一下。
现在好了,谭国上下,从公卿大臣到底下百姓,全都得死。
……
第二日,谭国来使对皇帝行刺杀之举的消息震动朝野。
燕皇下旨,令各诸侯国响应攻谭。
圣旨即刻下发,五日内便由信鹰传至各国。
梁国即刻响应,愿出兵十五万,赵国其次响应,愿意出兵十万,宋国愿出兵七万,并供给足量武器。
翟国言国力衰弱只能借兵五万,但愿为大军制造机关战车与投石机助大燕攻谭。
郑国地处东南路途遥远,武国则在北地,都因路途遥远无法借兵,愿以粮草相助。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国稀稀拉拉地借了一些兵马粮草。
至此,大燕总共凑了六十万攻谭大军。
五月中,粮草备足,大军启程。
自从来到宿阳之后,商悯一直被拘束在承安园和将军府中,如今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繁华的宿阳城便离开了这里。
“你说,我们能赢吗?”宋兆雪脸色苍白。
这是被这么大阵仗给吓得了,他从来没见过大军集结的样子,人山人海,竖起的长矛利刃如同密林,一眼看不到头。
“难说。”郑留一如既往地给了个中庸的回答。
商悯安慰宋兆雪:“放心,我们这些将军亲卫一般是不需要亲临战场的,我们既不用打前锋,也不用指挥大军,顶多是干一些传令的活儿。而且就算咱们被俘虏了,身份在这儿放着呢,一般情况下不会有性命之忧,顶多受点折辱,被拿去谈条件什么的……”
“被俘虏那还不如杀了我算了。”宋兆雪闷声道。
商悯侧目,笑道:“相信不会有这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