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轮齐射过去,再没有一个鬼方俘虏是站着的了。

但还有人躺在地上哀嚎。

一支武国士兵小队分成两股从城门出来,穿入尸骸遍地的刑场,他们手执长枪,凡是发现还有人在喘气呻.吟便毫不留情地用长枪狠狠贯入其要害。

不到一盏茶功夫,数百名俘虏处决完毕。

天寒地冻,流出来的血滴到地上很快就凝结成冰。

四匹骏马并排拉着宽大的木车驶出城门,更多的武国士兵列队涌入刑场,十多辆木车陆续停在刑场各处,士兵们弯腰忙碌了起来。

他们要趁尸体没有被冻得梆硬粘连到一起的时候把它们搬上木车,拉到远郊焚烧掩埋。

商悯久久没有动静,直到凛冽的风把城墙上的雪粒吹到了她的眼睛里,她才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走吧。”商溯道。

他伸手把商悯从椅子放到地面上,轻拍她的后背,与她一起下了城门楼。

杨靖之欲言又止地看着商悯,满脸担忧。但商溯对他微微摇头,杨靖之嘴唇抿了一下,沉默下来。

回宫的路上,商悯格外安静,一句话都没说。

她一言不发地回了璇玑殿。

“如果她是个普通的孩子,我不会这样着急地逼她长大。”商溯话语中带着微不可察的怅然。

他手掌轻轻抚摸身下雕刻虎首的座椅,“可惜从她出生起,一切都已注定。”

杨靖之顿了顿,低声道:“义父的苦心,悯儿妹妹都知道。”他思量了很久,终究是忍不住说,“请恕靖之逾矩,我觉得,义父有些着急了,悯儿才几岁?她心性已然比同龄人强出许多了……”

“你不懂。”商溯静静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

商悯自观刑那日后,食欲下降许多。

实在是腥气冲天的景象给了她太大的冲击,宛若屠宰场。这屠宰场中躺着的不是牲畜,是人。

她回宫后吃不下饭,生生饿了两顿,血色蔓延的景象一遍遍在脑海里重演,一遍比一遍鲜明刺眼。

直到她在漫长的回想中适应了那满目的红,她才端起饭碗,神色如常地夹了一块炖肉塞进嘴里,填饱了饥饿的胃。

世道如此,我不杀人,人要杀我。

我不杀人,其他人便以为我软弱可欺。

当教化无用,唯有痛彻心扉的教训和血与火的鞭挞才能让敌人退却乃至臣服。

这些道理商悯很明白,一直明白,她也知道这是她必须做到的,她只是缺乏一个适应的机会。

武王将机会送到了她面前,强制她完成了适应与蜕变。

正月初一,商悯出宫,在正阳殿前见到了正在交接殿前巡逻侍卫工作的杨靖之。

杨靖之相当于武王亲卫中的亲卫,商溯对他极为信重,把他放到亲卫这个职位上也有培养他的意思在。

“靖之大哥,这是下值

了吗?”商悯微笑着迎了过去。

四周有人,

杨靖之先是行礼,

才直起身道:“是下值了,不过歇上片刻还要去大殿周边巡逻。晚上是王上寿辰宴,各国来使和武国群臣都要入宫,许多事都要提前安排。”

他观商悯神情一如往日,只是气质举止沉稳内敛了几分,不由大松一口气。

商悯道:“辛苦大哥,我先去见父王了。”

她这时已经换上了晚上宴会要穿的礼服,长发玉冠高束,几枚玉簪点缀其上,腰上环佩叮当,眉心点了一线纤细的红痕,比参加平南王姬麟的洗尘宴时的装扮还要庄重华丽。

杨靖之目送商悯进了大殿。

商溯正在等她,一见她便夸赞道:“悯儿有几分大人的样子了。”

商悯笑眯眯地行礼,“是雨霏眼光好。父王找女儿可是有要事?”

“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是十年一度的大宴,群臣亲眷都要进宫,人数难免多了些,那些尚未成年又无爵位官职傍身的孩童被安排到了正阳殿后边的春华殿,倒时你要去看顾一二,主持小宴。”商溯笑得开怀,“虽是小宴,但也是宴会,悯儿头一次主持宴会,可不要怯场啊。”

商悯无语道:“父王莫要激将女儿了,震慑群臣我不如父王,镇住一群孩子还不容易吗?”

“玩笑而已。”商溯一捋长须道,“也并非是真要你镇住他们,毕竟是一群孩子间的小宴,玩些有意思的游戏亦无不可,比如飞花令?”

商悯:“好。”

她暗自打定主意绝不玩飞花令,因为她还没读完几本书,对此世诗词成语了解不多,万一说出个这儿没有

的成语典故岂不是要闹笑话。

“你去春华殿看看布置,若觉得有哪里不妥就着人重新去弄。”商溯道,“这份参宴名册你拿着,认一认人。”

他身边的太监立刻呈上了一本名册,雨霏接过,随后转呈商悯。

商悯打开名册翻看两眼,递给雨霏,接着从袖中掏出一物凑到商溯面前道:“父亲,给。我给你备了生辰礼。”

商溯一愣,接过此物,摊开掌心一瞧,发现这是一雕刻得威风凛凛栩栩如生的木雕小人,眉目间依稀能辨认出是他的模样。

“珍奇异宝父亲都有,女儿记忆有缺,十日前才知道父亲生辰,来不及准备别的,就亲手雕个木雕聊表心意好了。”商悯笑意盈盈,“父亲可不要嫌弃。”

“为父今日回颐景殿便将它摆在书房最显眼的架子上。”商溯失笑,“为父给你也备了生辰礼,此物不便携带,待宴会结束再赠给你。”

“不急,我初三才生辰呢。”商悯好奇道,“是什么礼呀?”

商溯道:“宴会结束后便知。”

商悯只得按下好奇心,带着雨霏往春华殿去了。

春华殿一切都已布置妥当,空荡荡的大殿内,矮桌坐垫整齐摆放,一应摆设典雅别致,边边角角的尘埃也都扫尽了。烛火照亮了大殿,暖黄色的光将丝绸垂幔映出波光粼粼的色泽

,华贵异常。

桌上提前摆了酒器,只是瓶子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普通的果汁。

商悯挑不出什么错,就问负责春华殿的宫人:“宴会上玩乐的东西准备了吗?”

管事宫人道:“回公主话,准备了投壶用的器具,还有乐鼓、骰子,木剑竹弓之类不伤人的兵器也备了,彩头准备了些诗画卷轴和以及一些精致好看的摆件。”

“不错,你下去吧。”商悯道。

雨霏看了商悯一眼,妥帖地从袖中掏出赏钱递给宫人:“拿去给今天当差的分了。”

“谢公主赏赐。”宫人欢天喜地地捧着钱袋走了。

商悯看见这一幕,指尖按按太阳穴对雨霏道:“差点忘了,还是你周全。”

过年的大日子是该多多赏赐宫人彰显恩德。

“公主思虑之事繁杂,一时忘记无碍,雨霏帮公主记着就好。”雨霏道。

有个好下属是多么省事,商悯感叹。

她接下来就看一下宴会名册,然后静等开宴就好。

……

日暮西沉,宫宴开始。

大宴是在正阳殿,商悯作为公主需在大殿待上片刻,等群臣祝寿的环节过去才能去春华殿主持小宴。

未成年的孩童没有资格面见武王,一开始就在春华殿内候着了。

商悯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武王端坐在最上首的王座上,武国的众多大臣也已在右侧落座,但左侧的他国宾客席位还是空的。

所有席位不管有没有坐人都已经摆上了美酒,宴乐已然奏响。

片刻后,殿门传来通报:“宿阳来使,平南王姬麟到!”

姬麟气宇轩昂踏进殿内。

武王王座近侧的侍从拿着一金色礼单念:“大燕皇帝陛下以虎纹黄金酒樽一套、赤霞湖一品宝珠十箱、祁明山青玉璧百副、桐山瓷器百尊……以及陛下亲手所画的虎啸山林图相赠!愿武王千寿!”

末了姬麟拱手一拜,朗声道:“武王兄与陛下兄弟同心,武王千寿!”

商溯亦是起身还礼。

“好长一串礼单,真是财大气粗……”商悯心道。

紧接着来的是梁国使者。

梁国使节大腹便便,身材异常圆润,侍从高声念诵礼单:“梁国赠百年参王十箱、高山灵芝十箱、千年沉香木一棵……”

礼单念罢,梁国使节圆滑道:“武王千寿!我家王上挂念王后娘娘,特命我将话带到,望娘娘保重身体。”他故作姿态地环视大殿,话语中恰到好处的透露出了一丝疑惑,“不知今日宴席之上,为何不见王后娘娘?”

王后姬妤也是梁国公主,梁王问候一声倒也正常。

前提是别挑在这个节骨眼上。

殿内的武国大臣神情各异,目光隐晦地盯着梁国使节,同时注意着武王的反应。

参加这场大宴的都是重臣,能爬到这一步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不少人已经从王后连日消失这件事中嗅

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也隐约猜出了王后为何称病。

都是千年狐狸,打什么马虎眼。

梁国使节假装一无所知,可梁王与燕皇在一条战线上,不可能不知道姬妤为何称病。

古代车马劳顿,交通不

便,大部队走起来是慢,但不代表消息传得也慢,就如武国疆域甚广,但也培养了用来送信的鹰,只需一天,信鹰就能把消息从武国北送到武国南。

果然,武王淡笑一声,依然是那个说辞:“王后病了。”

梁国使节似乎早料到会在这儿碰个软钉子,可他不肯罢休,面色不变,依然笑着道:“是何病?此番我正巧带了医者,可否替王后娘娘诊治一番?”

来赴宴的武国岐黄院院首很有眼色地起身,恭恭敬敬道:“梁使可回禀梁王,告诉他,寻常手段怕是治不好。我岐黄院的医者医术天下皆知,已为王后娘娘诊治过了。”他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口气,袖子掖掖眼角,“此病难医啊……”

装得真像,商悯暗道一声:“好!”

商溯想必是跟岐黄院的院首通过气了,他料定梁国使节可能会询问王后去哪儿了,届时宴会大庭广众他不好回答。有些话由武王来说是不合适的,由底下的大臣来说就会合适很多。

梁国使节面色微变,知道今日是定然不可能得知王后情况了,只得强笑着退去,坐在了属于梁国的席位上。

之后进殿的是郑国来使。

侍从念:“郑国赠各式火器二十件、各色碧玺宝玉十箱、象牙十车、百兽齐鸣彩琉璃屏风一扇……”

郑国使节一双丹凤眼微微挑着,但却不让人觉得倨傲,反而仙姿傲骨,她拱手道:“武王千寿!郑王托敝臣带来问候,愿武国国土无恙,武王身体安康。”

武王脸上露出微笑,颇为亲和:“劳郑王叔挂心了。”他仿佛是认出了郑国来使,便道,“寡人见过你。”

郑国使节讶异道:“回王上话,敝臣钱岁茗,十年前曾随使节团来过武国,当时臣不过一介小官,王上好记性。”

钱岁茗行礼入座。

商悯觉得自己的父亲真是了不起。之前雨霏就很惊讶堂堂武王竟然记得她一个小小暗卫的出身,十分受宠若惊,如今郑国使节来了,父亲竟然也能一眼认出故人。

这不仅是记性好,而且是有心记了,这份谨慎与观察力是商悯不具备的。

她将这一点牢记于心。

翟国使节身材消瘦,脸上留的长须垂到了腰间,颇有些道骨仙风。

“翟国赠机关木马一座、机关木车一辆、机关木鸟十只,另赠翟国司工大人研制的水车图纸一份!愿天下旱田有水可灌溉,涝田有水渠可疏水,亩产翻倍,大燕各地再无饥荒。”

翟国使节躬身:“武王千寿。”他直起身,“各国各地情况不尽相同,水车图纸造福天下百姓,武国应当用得上。此图纸已随使团分发至各国,不止赠给了武国。”

商溯肃了脸色,拱手还礼:“翟国大义!”

商悯也是肃然起敬。她之前已经从身边人了解到翟国是个擅长机关术的国家,国都居于群山峻岭之中,国君亦是一位很有才干的人。

现在看来,这翟国国君大义大爱一样不缺,是位明君。

宋国使节踏入大殿。

侍从展开礼单念:“宋国赠精炼硫磺五车,香料十车、燕窝十箱、孔雀尾十副、犀牛角三车……”

……

“……✸()✸”

赵国使节擦了把汗,小心告罪:“武王千寿!这些活物运输不易,北疆寒冷,为了不让这些兽类冻坏只好烧炭取暖,但还是死了一只金钱豹……”

“无碍,赵王的祝贺之情寡人已经收到了。”武王和善颔首。

商悯有些无语,这赵国也不知是什么传统,居然直接把活的动物送过来。之前倒是有听元慈姐姐提过赵国的贵族喜欢豢养野兽取乐,这多半是真的。

燕、梁、郑、翟、宋、赵。

各地使节轮番登场,他们所赠之物各有不同,出使的官员性情举止亦各有特色。

商悯冷眼旁观,只觉得各国使节是在齐心唱一出大戏,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算上武国,此方世界七个最强的势力代表,都在宴会大殿中相聚了。

强国来使入座,剩下的就是些不入流的小国。

姜国来使挺直脊背走上大殿,身边跟着的是姜雁鸣,他跟着使节一丝不苟地行礼。

“姜国赠良驹两百匹、马鞍两百副、马刀两百把、猪牛羊驴各三百头……”

国礼中最值钱的就是战马了。与那几个大国相比,姜国的国礼可谓寒酸。

毕竟其他国家从国礼随便拿出几根象牙犀牛角,就足够买下姜国所有的马鞍。

今日来的他国使节过多了,光是献礼的环节就用了足足半个时辰,这还是武王特意让司礼精简了祝寿流

程的情况下。

商悯在地上坐地时间太久,腿都快麻了,终于听见管事太监一声:“开宴!”

宴乐陡然激昂,乐师敲击大殿两侧的青铜编钟。

一群身材精壮的年轻将士手执木剑木甲涌入殿内,在宴会大厅中央列队,随着音乐跳起了雄壮的象舞,呼喝声响彻大殿。

一舞毕,青铜编钟的声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战鼓之声。

紧接着又有两个赤着上身的壮士走上台来表演摔跤。

大殿之内气氛正酣,谈笑碰杯之声交织。

商悯坐了一会儿,按照父亲先前的交代,等到第三个表演结束再起身去春华殿主持小

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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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雨霏悄声提醒,商悯起身,对武王行礼,准备前往春华殿。

当今六国,武、郑善战。

武国重骑兵横扫天下,郑国掌握火器铸造技术。但是他们的火器发展到了何种程度?郑国国礼只送了二十支火器,商悯打算宴后去看看那火器好让心里有个底。

其余国家,翟国国君善治理,善机关术,算是商悯除了自己父亲外最敬佩的一位国君。

宋国矿产丰富,但是建国之地也是险地,国境之内灾害频发,不是火山就是地震,着实多灾多难。

赵国国君似乎是贪图享乐之辈,性情也有些暴虐。放在武国,豢养野兽取乐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第一是烧钱,第二是看野兽打架哪有看人打架来得有趣。

至于梁国,燕皇走狗,不提也罢。

父亲说,天下乱局,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有所了解。

商悯觉得,父亲这是在暗示她——这天下快要乱起来了。

她明白父亲为何要让她去主持小宴。

因为能在春华殿宴上出现的全都是当朝大臣的孩子。

换句话说,这些人全是商悯未来的班底,她登王位后的根基所在。

商悯离开人声鼎沸的大殿,踏出殿门,寒意袭身,嘈杂的乐声与人声逐渐褪去。

她走在夜色中,抬头向天上望,发现又下起了小雪。风吹动她袖袍,她在宫墙走道之中行走,同时也在冷静地思索。

要应对天下乱局,首先要做的,是抓住自身已有的东西。

根基稳,她的位置才坐得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