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片茫茫夜色,苍苍山峦间,一江静水沉沉深流,空灵的乐声也便如水一样流淌,众人不自觉便沉浸在这美妙的乐曲声中。

山川行止,一叶扁舟缓缓驶入江心,有人白衣高帽,负手立于舟上。一轮圆月升在高天,画面再转过去,白衣人已然落座,举杯饮酒,他的对面,是一人持箫,吹着悠扬的曲。

洞箫幽幽,紧接着,画面上一列列的词句便交替出现: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

刘彻脸上兴味的笑容褪了下去,锐利的眼眸里闪着精光,一瞬不眨地盯着水镜里的文字。透过那些字句,他仿佛看到了那“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好景里,列子御风而行的情境,不自觉便有几分痴了,喃喃道:

“这苏轼,莫非也成仙了不成?”

刘彻很矛盾,观看水镜以来的理智告诉他,苏轼是不可能成仙的,但这赋里的意境空灵缥缈、高迈超逸,竟比司马相如《大人赋》里的描绘更脱尘三分,当真是难及而又可及的神仙之境!

刘彻刚刚歇下去的寻仙的心思又冒了出来,苏轼这赋简直写得他心里直痒痒。

另一边,司马相如面上也有了几分呆愣,他是存着心思要和苏轼一较高下的,诗词比不过,赋体可是他的看家本领。

可是,可是......

司马相如不觉得自己写得差,但他却从没有见过像苏轼这样的赋——有庄子之文气,又有诗歌之韵律,用的也尽是些浅淡文字,可组合在一起便是一篇神物。

天生才也!

他的脑中蓦然出现这几个字,继而长叹一声,又跟着水镜里的展示,一句句无声诵读着,只觉齿颊生香、心旷神怡不外如是。

唐朝。

韩愈神色微动,受某些固有原因的影响,他是不大欣赏辞赋骈文这类文体的,多数将之目为南朝文风之遗毒。可这篇赤壁赋,属对之间更有古文之畅达灵动,文从字顺明白晓畅,情理相合逸兴遄飞。

他想起王勃的《滕王阁序》,如果说王勃的赋体还有着南朝华美对偶之流风,苏轼此篇真真称得上是完全的新体了!

一代文宗的眼光何其敏锐,韩愈清晰地看到了苏轼辞赋中与古文如出一辙的朗畅之气,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古文之倡行,必然是成功了!

【大家一看便知,刚刚我播放的是苏轼《赤壁赋》的内容。《赤壁赋》也是苏轼谪居黄州的产物,名震千古。这篇文章在我们必修上册的第八单元,一本书里选了两篇,只能说不愧是苏轼。】

顶着父亲和弟弟赞赏的目光,苏轼摆摆手,含蓄地笑了,他也不曾知晓,自己在后世竟然声隆至此,他忽然觉得刚刚

得知自己仕途波折的抑郁都被冲淡了几分。

千载有知音,夫复何求?

【由于它也是背诵篇目,我们就顺带着简单讲一下。苏轼在黄州一共写了前、后两篇《赤壁赋》,这里选的是《前赤壁赋》,它应该作于《念奴娇·赤壁怀古》之前。

如果说《念奴娇》里,苏轼将赤壁战场的重点集中在周瑜的身上,那么在《赤壁赋》中,目光则聚焦向了曹操。】

三国。

看完全文已然被暴击到的曹操面无表情,只想叫水镜闭嘴。楚棠可不管他,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帮着苏轼扎了曹老板的心,自顾自地接着道:

【这段描述是借由客之口说出来的,有考证说这个客是苏轼的朋友,一个叫杨士昌的道士,他善于吹箫。

但赋有一个典型的特征就是主客问答,比如前面说过的子虚、乌有、亡是公,是作者虚构的人物,代己言情。这里其实也可以这么理解。

客以箫声相和,这箫声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比较悲切,深谷中潜藏的蛟龙听了都会起舞,孤舟上独坐的寡妇听到也会落泪。

这里要注意舞和泣都是使动用法,使......跳舞,使......哭泣;另外还有壑和嫠这两个字,尤其是嫠,名句默写高危字,切记不要写错!】

苏轼:......

又来?

围观了一会热闹的梅尧臣一阵失笑:“说来也是有趣,后世学子知晓经史诗文,更兼所谓物理、科学,怎么时常又闹出些白字先生的笑话。”

欧阳修到底宽厚,眼中浮现几缕宽和的笑意,道:“后世之学与古不同,想是这些字用不惯吧!他们那《故都的秋》,让我们读起来,也颇觉拗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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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是。”

梅尧臣点头认同。只不过,许是参与科考,知晓学子百态,每次听楚棠这样提醒错字,他几乎能想到后世学子在考试之时因一个字而踌躇抓耳的样子了。

梅尧臣唇角一翘,照这么看,他怎么觉着,这篇里的易错字不止这两个呢?

【悲切的箫声流露出了演奏者的伤怀,所以他向苏轼说,你看此时明月皎皎,星子潜藏,乌鸦南飞,这不正是曹操《短歌行》里描述的情景吗?

赤壁形胜,西边的夏口、东边的武昌俱可收揽眼底,山水环绕一片苍翠,这不就是当年曹操被周瑜围困的地方吗?

曹操坐拥大军叱咤风云、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然是当世枭雄,可他现在又在哪里呢?连曹操都不能对抗时间的洪流,更何况我们两个人?

我们现在虽然可以逞游兴、饮美酒、戏江涛,但是人命何尝不是像蜉蝣一样须臾即逝?面对着浩渺广阔的长江,我们就如同那沧海一粟。就算想与仙人同游、抱月而终,可你我都知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一想到这,我就悲难自抑,只好寄情于箫声了。

大家看,这一段里,客悲伤的是什么?】

“哼!”

曹操冷哼一声,仿佛被戳

中痛处一般,

拧着眉没好气道:“什么被周瑜围困,

我现在没被围!周瑜黄口小儿,焉能将我困住?!”

一旁的曹植默了默,没有接话。那辞赋的重点分明不是困于周郎,自家父亲雅爱词章,不可能不知晓,此番分明是不欲承认那人生之须臾,故意避重就轻。

他复又抬头看向水镜里的词句,又想起“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之类的句子,竟也觉得悲从中来。

秦朝。

嬴政按紧手中佩剑,这篇赋写得颇有仙神之气,连他都被那“遗世独立”、“羽化登仙”的情景所吸引。

他岂不知山川恒久人生短暂,所以才想求得长生,看着大秦千秋万代。可楚棠一再说寻仙之事缥缈,这赋里又明明白白地写了“知不可乎骤得”,纵然他能歇下求仙之心,可是心中那份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却是半点没有减少,此时被这段文字一勾,反是愈发浓烈了。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他沉吟着曹操的诗,苏轼的悲慨和曹操是一样的,可曹操后面缀着一个“天下归心”,反不如这里的纯粹感慨让人心惊。

唐朝。

李白临风举酒:“江月年年,人命朝夕,再雄豪之人亦逃不过生命之大限,感慨不可谓不深。”

他叹息一声,又道:“苏轼既有道缘,却不曾信寻仙访道的长生之说,难得清醒,又何必清醒。”

昌谷。

李贺唇角发苦,意态寥落。一生须臾,人命何其短暂,苏轼到底还是科举高中扬名京中,但他呢?他连赴考的资格都没有!一生夙愿终难偿,他心神激荡,牵动心肺,不由得又是一阵惊咳。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北宋。

苏辙又不忍看了:“客之悲伤,想来亦是兄长彼时之伤怀。”

【是的,他悲伤的还是生命苦短,这是从《古诗十九首》里就形成了的意绪,现在客又陷入了这种困境。

如果我们把这个客看成是苏轼的另一半我的话,那么这里提到曹操就有些物伤其类的感觉了。曹操气势如虹,一代英豪,可结果却是“而今安在哉”。

而苏轼自己呢。名满京都,前辈称赞、青年仰望,也是鲜花著锦之势,可现在不还是被贬到黄州,一生无望了吗?

苏轼不能未卜先知,自然也无从预见宋神宗会早逝,此后政局反复,他也跟着起起落落,黄州之外,尚有汴京风光和更远的天涯,彼时心中,当然是充满了凄凉与悲怆。】

神宗年间。

宋神宗手里的毛笔倏然一顿,一团墨色便洇开在上好的生宣上。

尚在殿中的王安石仿佛闻到霹雳一般,怔愣片刻才俯身跪下,还留在殿里伺候的内侍也跟着扑通扑通地跪了一地。

他们刚刚听到了什么?陛下,英年早逝?!

仁宗年间。

三苏夫子也忍不住皱眉,虽年岁相隔,但神宗毕竟是大宋未来的官家,作为大宋的子民,

他们听到这种消息不可能无动于衷,纷纷起身肃立,以示哀敬。

皇宫。

宋仁宗赵祯乍听得这个消息也是一惊,帝王到底敏锐,宋神宗是变法的护航,他一倒下,变法便呈危局,听楚棠的意思,新党应是失势了吧!旧党复起,难免打压新党之人,朝堂必然又是一番倾轧......想到这里

,赵祯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生命本就苦短,连曹操都不能抵抗,更何况是我等?这里的情绪简直要低到极点了。那么,苏轼又是怎么宽慰客,又或是怎么宽慰自己的呢?】

南宋。

词人周密既善词章,亦善作笺语,苏轼的这篇词赋他已经读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不待水镜出示后文便接道:

“自其异者而眂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而眂之,万物皆一也。苏子瞻句法脱胎于《庄子》,风神脱略出,潇洒之意,亦从庄子之处来。”

唐朝。

反应极快地杜甫也咂摸出来了,笑着看向李白:“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苏轼心境,确与太白兄颇类。”

李白会心一笑,杜甫诵的是他的《襄阳歌》,他们都记得,苏轼后文的回答是水月清风,字里行间的意味,和《襄阳歌》那句的意境极为相似。

【苏轼将目光投向了江上的水月。江水长长久久地流着,它是变化的,可却从来没有流尽;明月总有阴晴圆缺,一月之内不尽相同,但到底没有什么增减变化。

从事物变化的角度来看,天地万物都是一瞬不存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但若是从不变的角度来看呢?长江永恒,明月常在,人皆长久,又有什么好悲伤的?

大家觉得这个变与不变的理论是不是很熟悉?没错,这不就像辩证法嘛!一分为二来看待,马哲果然深植于我们的文化土壤。】

“她说,什么哲?”李世民觉得自己没听清。

“回陛下,似乎是马哲。”长孙无忌答道。

李世民微一颔首:“鲁韦昌马,这个马应该是一个姓?”

孔颖达博学通达,将水镜里的话琢磨了一遍,沉吟着开口:“哲,知也,才见超绝谓之哲人。辩证法,想来应是那马姓哲人的学说?”

就是听后辈的意思,这个马姓哲人似乎在后世相当家喻户晓,否则她也不会默认听书的学子都知道辩证法。

一门学说而能如此深入人心,想起先祖孔圣周游列国而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情状,孔颖达眼中闪过一丝向往,后世真是治学之胜地啊!

吴中。

张若虚听着那句子,忽然想起自己见惯了的江月风花。百代殊隔,明月恒久,眼前这轮明月见惯了千古风流,复又照着他,而那苏轼看的,焉知不是这轮明月?他忽然淡淡笑开: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这何尝不是,千里共婵娟?”

中唐。

李贺微微抬头看着水镜,他的脸已经消瘦得可以现出高高的颧骨,眸子是一贯的黯淡忧郁: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是如此吗......?”

病态的嘴唇嗡动着,他神态若有所思。

【苏轼接着举例,他说天地之间,各类事物都有自己的主人,假如这东西不是我所拥有的,那哪怕只有一毫一厘,我也不愿求取。

但那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是无主的,闻之成声,目见成色,声色大观,皆是自然的馈赠,而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这种自然之瑰藏,你我二人却能共同享有。

人生何其宽广,我们何必拘泥于眼前得失?不如默享这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的快慰。毕竟和优雅博大的自然相比,功名利禄又算得了什么呢?】

唐朝。

王维喟叹一声:“德广难穷,名为无尽;无尽之德,包含曰藏。无尽藏海,包罗万物,这是佛家语。”苏轼当真是有佛缘之人,如果能与他对谈,想必亦是“饮酒乐甚”吧!

晚唐。

“十上不第”的诗人罗隐忽然放声大笑:“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北宋。

欧阳修起身,目光悠远:“苏轼此赋,脱尽骈俪陋习而纯以散句笔法,行句之间却自有诗韵悠然,更兼生命苦短之叹、变与不变之理,释家之安适、道家之任真自然,以及夫子的优游出处,尽在其中矣。国朝文章,有此子,虽与万世争光可也,我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啊!”

梅尧臣默然,他不曾想苏轼还会有那样的心性,在寂寞沙洲冷里,望见清风明月的悠然。一个轻狂桀骜的才子,在黄州成熟了。

他忽然忆起先前提到的苏轼的词: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从苦难里超越,方能成为大写的人。

梅尧臣也笑了:“病树前头万木春,是该让让咯。”

他就是觉得有点遗憾,苏轼怎么就不多写些诗呢?大宋的诗坛也需要这样的才子啊!

【他最终在宇宙的无限和生命的无穷中找到了基点

,进入了通脱豁达的境界,变成了我们熟悉的那个乐观豁达的苏轼。

文章的结尾,客似乎被他说动了,于是再次欢颜,两人重又对酒畅饮,舟中醉梦,“不知东方之既白。”这样放大洒脱的随性潇洒,真真是一个风流名士!

我想,苏轼应该也是以风流人物自许的,“风流”是他的理想境界,既有曹操、周瑜那样的英豪之气,又有“变与不变”这样的智性。】

客栈。

苏轼微一勾唇,他觉得这个解读颇合他的心意,如果有什么能概括他向往的境界,他想,那确实是风流吧!

另一边,早已对苏轼相当满意并默认对方为自己门生的欧阳修笑眯眯地一捋胡须:“真名士自风流。我大宋,怕是也要出一个李太白样的人物咯!”

梅尧臣点头表示同意,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赋都要说完了,楚姑娘怎的不强调错字了?”

他觉得按后世的情况,余下几节中的易错字明显更多啊!

话音刚落,梅、欧就看到水镜里出现了一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