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在短时间内驰援大阪城的,只有滋贺和姬路两处的百户所。

  事发突然,除去必须要留守的人员,两处百户所能够凑出来的援兵加起来也不过百人。

  再加上鸿鹄平安王这一支鸿鹄做出如此罕见的反常举动,带队救援的百户就算是步步为营也毫不为过,事后也没有人能够以此为理由横加指责。

  明王不是蠢货,自然知道现在是落井下石的最好时机。

  野老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在接到千户所命令后的第一时间,就向明王告知了这件事。

  但直到他抵达大阪城外,江户城方面的回信才姗姗来迟。

  没有预料之中的喜悦振奋,回信上的措辞反而冰冷到有些无情。

  甚至警告野老不要拉着自己找死,颇有一种气急败坏的感觉。

  在明王这么多年的合作中,野老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如此失态。

  不用多想,野老便很快反应过来,这件事恐怕没有自己明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这位胆大妄为的阎君,在苏策的心中的分量恐怕也不止是一个百户。

  这个时候别说是落井下石,就算是消极怠工,恐怕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因此野老果断放弃了继续拖延时间,率领麾下锦衣卫全速奔袭大阪城。

  夜色未央,庄园之外。

  寂静的空气再次被嗡鸣的引擎声打破。

  两支没有任何标识,只是披挂着一身弹孔的车队几乎是前后脚抵达。

  “瞧瞧,这不是我们的野老大人吗?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看见你。”

  虬龙跃出车外,朝着滋贺城锦衣卫走了过去,浑身杀气的重甲提着一杆背嵬,跟在他身侧。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嘿嘿,费心费力救自己不想救的人,这种感觉不好吧?”

  长的浓眉大眼的虬龙终于抓到了对方吃瘪的机会,将自己身上不多的尖酸刻薄一次性抖了干净。

  “我也没想到居然能和虬龙百户你碰上,我还以为等我把事情办完了,你可能都还在路上。”

  野老挑着一双狭长的眉毛,看向虬龙身后伤痕累累的车队,“用这种配置的车,居然还能跑这么快,还真是难为伱了。”

  虬龙闻言,脸色蓦然冷硬。

  “不是我说你,虬龙,武器装备可是咱们这种人的左右手,可比媳妇还要亲近。”

  野老指着重甲手中的背嵬,“这都是嘉启朝了,你还让手下的兄弟用这种垃圾货色?你这个百户可太不地道了。”

  “你”

  脸色涨红泛紫的重甲咬着牙齿,正要上前一步,却被虬龙直接抬臂挡了下来。

  “虬龙你这个人虽然穷酸了点,但还是挺懂规矩嘛。”

  野老冷冷一笑,轻蔑的看着表情狰狞的重甲,“百户之间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总旗插嘴?”

  “其实我从姬路过来的路上,一直都在想一件事情。如果野老要是敢在路上给我使绊子,或者玩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那一套把戏,那我该怎么办?”

  虬龙神色平静,直直盯着野老阴鸷的眸子。

  两人之间面对面站的极近,灼热的鼻息几乎摔在对方脸上。

  “我要是做了,你想怎么办?”

  “如果放在以前,我应该只会收集证据,然后到千户所去告你一状。”

  “那现在?”

  “我会立马带人掉头杀了你。”

  虬龙一字一顿,眸子中如有实质的火光照的野老心头却是一阵阵发寒,“把你解决掉之后,再收拢剩下的人手,继续执行千户所的命令。”

  “大家都是序六,你杀不了我。”

  野老毫不示弱,但就连滋贺成的锦衣卫,都觉得自家百户这句话说得毫无底气。

  “那可不一定。我虬龙虽然穷酸,但是骨头硬,敢玩命,可是你不敢。”

  虬龙伸出一根手指戳着对方肩头,一下接着一下,目光穿过野老的鬓角,扫视身后的滋贺城众人。

  “你的这些人,也不敢。”

  “虬龙,你不要以为跟阎君走的近,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挑衅同僚!”

  野老沙哑着嗓子,“他还没这么能力在倭区锦衣卫只手遮天!”

  “一看你就没好好学过帝国历史,知不知道什么叫从龙之臣?”

  虬龙语调揶揄,“你现在应该很后悔吧,上了明王那条贼船,站到了太子爷的对立面。”

  “我很惋惜啊。”

  虬龙蓦然长叹,抬手按在野老肩头,“你说你今天的脑子怎么这么好用,手脚怎么这么干净,连一点小动作都不做呢?”

  俗话说得好,别把老实人逼到绝境。

  老实人不止下手狠,而且说话同样字字诛心。

  将沉默不语的野老晾在一边,虬龙义气风发,率先姬路城众人大步走入这个异常安静,没有半点打斗声音的庄园。

  “阎君,我带人来救你了!”

  穿过曲折回廊,踩过满地残骸。

  当跨过那边倒塌的红墙,映入眼帘的画面不由让虬龙愣在原地。

  被腰斩的黄巾力士,无头的青衣道序,还有一个似乎是因为雷击而造成的深坑。

  大阪城锦衣卫百户真君颓然跪地,胸口处赫然是有一个前后通透的巨大窟窿,刺目的鲜血呈扇形泼洒在他身后的地面上。

  身穿大红色衣袍的男人被绣春刀钉在地上,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几乎没有人形。

  一具墨甲蹲在尸体旁边,拳头上的指虎还滴着殷红的鲜血。

  赤膊着上身的李钧坐在一块碎石上,身旁束手站着一个神色淡漠的道序,浑身就一件素净长衫,气度却格外出尘。

  仅仅是和对方对视了一眼,虬龙便恍如坠入冰窟,浑身寒毛直立。

  这他娘的绝对不是道六
  “老大,阎爷这是杀了多少人啊?”

  重甲窃窃私语,看向李钧的眼眸之中异常崇敬。

  “你问我,我问谁去?”

  虬龙心有余悸的看了眼余沧海方向,对李钧的胆大包天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你们终于来了。”

  李钧施施然起身,重甲眼疾手快,扒下身上的外套披在李钧身上。

  李钧十分欣赏的拍了拍重甲的肩头,这才接着说道:“要是再晚点,我就只能把这位永乐宫的道五给宰了。”

  宰了
  伏鹤眼角抽搐不止,一口森白牙齿咬的咔咔作响。

  看似愤怒不已,实则他能做的也就只能愤怒不已了。

  带着两具墨甲的独行武序五,如果真要杀自己,用‘宰’这个字倒也贴切。

  “接着。”

  虬龙感觉手中一重,还没来得及低头,就听见李钧说道:“我缴了他的飞剑和法器,不过作为一个道五的星宿灵官,应该不止只有这点东西。搜身我不太擅长,就交给你了。”

  虬龙这才看清,落在手中的是一把小臂长短的紫色飞剑,还有一对薄片状的耳饰,以及一堆琳琅满目的雕版符篆。

  “他身上应该还有不少好处,记得榨干净了再放人,就当是这次麻烦你们的补偿了。”    李钧根本不顾及身后眼神凶狠的伏鹤,堂而皇之的安排着虬龙。

  就在这时,滋贺城的众人也进了庭院。

  只不过领头的并不是百户野老,而是一处总旗磔狗。

  “你们也来了?”

  李钧瞥了对方一眼,目光在磔狗衣襟上的血色处停留了片刻。

  “榨出来的好处也给他们一份,咱们的事儿跟下面的人无关,别让那些受伤的兄弟白白流血。”

  “知道了。”

  虬龙点头应道,随即朝着重甲扔了个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扛着背嵬就朝着伏鹤走了过去。

  重甲仰头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个脑袋的道序,瞥着那冰冷的眼神,嘴唇翕张半晌,憋出来一句话,“光长个子,不长脑袋。”

  虬龙勃然大怒,“重甲你他娘的在那里放什么屁呢,还不赶紧绑起来!先把脑机灵窍给我卸了。”

  “好咧。”

  “阎君,”

  伏鹤终于开口,声音冷的像是结上了冰碴:“士可杀不可辱。”

  “道序的人拽什么儒序的词儿?”

  李钧嗤笑一声,但还是阻止了重甲的动作,“这些操作就免了,他不会反抗的。别让别人说咱们倭区的锦衣卫没有气量。”

  伏鹤追问道:“那我们之前谈的事情?”

  “你先把买命的钱付了,后面的事情咱们后面再说。”

  李钧摆了摆手,看向虬龙说道:“借一辆车给我,老苏发话,让我立刻返回江户。”

  “怎么了?”虬龙愣住。

  “你一会就知道了。”

  李钧迈步走向门外,语气无奈的自嘲道:“我这次惹的事儿还真不小啊。”

  大雪磅礴,黄冠孤身一人行走在大阪城的街头。

  放眼望去,整条长街寂寥无人,就连一些往日彻夜不息的店铺,此刻都是大门紧闭。

  不久前轰鸣的爆炸和震耳的枪声,让整个城市的百姓如同惊弓之鸟,根本无人敢于出门。

  噗。

  黄冠一脚落下,尺厚的积雪瞬间吞没脚腕,身旁一块写着‘再回首’的酒肆招牌洒下妖冶红光,将他的身影包裹其中。

  “你果然没有死。”

  风雪呼啸,将视线切割的支离破碎。

  黄冠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那道似有若无的黑色身影,语气柔和道:“食饵你也明白,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我们不合作,那位大人根本就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我是逼不得已才会向你出手的啊。”

  穿过长街的寒风掀起阵阵呜咽,黄冠打起十二分精神,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的人声。

  黄冠还在为自己寻找着开脱的理由,话语越来越急促,“我知道你恨我出卖你,但食饵你应该知道我根本没有下死手啊。如果我真想杀你,你现在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他拦住了你,要不然我已经死了。”

  刺耳的声音响起,食饵在终于有了回应。

  “我早就算到了他不会看着你死的。这么多年来武序早已经被我们儒序研究透了,我做的一切不过都是演给那个武夫看的罢了。”

  黄冠着挥了挥手中一份电子案牍,“现在事情已经办完了,犬山城的报酬也到了。你的这一份我始终没有动过,我们兄弟现在就可以离开倭区,回帝国本土逍遥自在。”

  “你不是想要办厂自己当东主吗?现在别说开一个,开两个的钱都够了!”

  噗。

  寂静的街道响起踩雪的身影,食饵的身影向前挪动了一步。

  “那些不是我的钱。”

  “真君已经死了!”

  黄冠突然放声怒喝,喝音滚荡,成功拦下了食饵的脚步。

  “而且你知不知道,他在背地里干了什么事情?”

  黄冠怒道:“他要带着咱们插手道序的争斗啊,他今天就是在和永乐宫的人谈判!这是要拿我们兄弟的命去还他的荣华富贵,这种人难道不该死?!”

  “这些与我无关。”

  食饵的声音平淡无波。

  “那他勾结鸿鹄与你有没有关?那天在户所之中,你们所有人都中了那个鸿鹄的催眠,唯独我他妈的是清醒的!他的名字叫森冈,是鸿鹄平安王的手下!”

  黄冠怒吼着:“正是因为他余沧海先当了叛徒,所以我才会出卖他,这难道不对?”

  “他当狗,所以你也想要当狗?这世间没这个道理。”

  食饵一步步踏雪向前,身影在黄冠眼中渐渐清晰。

  依旧是那双冷硬到不通人情的熟悉眉眼,还有那把比眉眼更冷的绣春刀。

  “我不过是想为我们两个找一条出路而已。”

  黄冠面露哀切,右手缓缓背向身后。

  食饵摇着头:“那是你的出路,与我无关。”

  “这也与你无关,那也与你无关。”

  黄冠狞声道:“好好好,你食饵忠肝义胆,高高在上。那我问问你,到底什么跟你食饵有关?”

  “你的死活,跟我有关!”

  食饵语调字字拔高,到最后几成放声吼声,脚下不疾不徐的步伐骤然加快,拖拽着刺骨寒光斩向皇冠!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那个阎君心慈手软,那我就再送你下一次黄泉!”

  黄冠背在身后的手掌甩到身前,森冷的枪口戟指身前!
  砰!铮!
  枪声与刀吟错落响起,随着溅起的血点冲上天空。

  这场无人关注的搏杀并没有持续太久,也没有什么骇人的威势,一切发生的突然,又在突然中快速消弭。

  呼。

  食饵抓着衣袖扫开台阶上的积雪,把自己的身体慢慢扔进这间名为‘再回首’的酒肆的台阶之中。

  黄冠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眸,不甘的望着大雪飘落的天空。雪花落进眸子,却已经没有温度将其融化。

  猩红的血水沿着脚边流淌而过,食饵却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抬脚躲避。

  “非要去争一个衣锦还乡,早知道就锦衣夜行,踏踏实实回家多好。”

  食饵呼出一口热气,自言自语:“但我回去之后能干什么呢?种地?开厂?其实给人当保镖也挺好啊.”

  话音渐渐微弱,一如胸腔之中黯淡的械音。

  “可惜啊,没有机会了”

  食饵缓缓闭眼,血色斑驳的面容上,尽是惋惜和流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