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山城,室南医馆所在的那条暗巷。

  夜色如旧,不久前的爆发的打斗和呼喊似乎并没有惊起半点波澜。

  住在这条暗道方圆一公里之内的居民,依旧沉睡在酣甜的梦境之中。

  “一个农序五的春帝令,在倭区鸿鹄之中已经算是一人之下了吧,要是在其他的罪民区,应该都能当上列王了。就算是放在帝国本土的农序之中,那也是傲视一府的大人物。”

  邹四九回头看了眼巷子深处散落的残骸,咂摸着嘴唇,感叹道:“现在不过才在梦境里被人弄死一次而已,就这么轻易的怂了?”

  自言自语的邹四九越琢磨,越感觉心头不踏实,侧头看向身旁撑伞的李钧,一脸担忧问道:
  “老李,对于农序这些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些疯狂的农民那可都是敢在自己身上改良基因、种植器官的狠角色,能和你一边吹牛打屁,一边就把强化手术给做了。

  “不说每一个人都是心硬如铁,志坚如钢。但像槐国这么怕死的,在我碰见过的农序里还真是不多见,咱们可别蒙骗了。”

  “赫藏甲不也是农序?”

  邹四九一时语塞,扯了扯嘴角才说道:“.就算算上他,那也才两个个例。”

  “槐国不是怕死,他只是觉得这样死太不值当。”

  李钧淡淡回应,脚步不停,踏着满地的污水走向巷口。

  “不值当?鸿鹄的人还有这种想法?”

  邹四九眉头紧蹙:“别人那可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啊!鸿鹄玩的这套也属于信仰范畴吧,洗脑能力就算赶不上佛门的那些秃驴,恐怕也相差不多。这种组织的成员玩命还会分值不值?!”

  “你说的这些不过都是拿来蒙骗外人的话术罢了,那些住持高僧谁会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同样的道理,鸿鹄的列王们谁又会真的肝脑涂地,去为别人拼一个所谓的郎朗乾坤?”

  李钧冷笑道:“鸿鹄就跟那些佛门寺庙一样,成立的原因不过都是为了更方便抱团攫取利益罢了。很明显,槐国是个明白人,能看得懂其中的道理。”

  “就冲你这番话,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过去几百年,别人佛门一直都把伱们武序的人当成天外邪魔,杀人诛心呐!”

  邹四九咧嘴笑道:“不过现在槐国的基因样本已经被我们掌握了,他就算是诈降,也逃不出我们的五指山。毕竟基因这东西可不像什么长相和指纹,别说改变,你隐藏都隐藏不了。”

  邹四九摩挲着下巴,轻笑道:“所以你现在不把他押回锦衣卫户所,是不想打草惊蛇,准备等谢必安把他手里的存货都掏空了以后,再动手杀人?”

  李钧反问道:“谁说我准备杀了他?”

  “不杀?”邹四九愣住,“你不会真要放了他吧?”

  不待李钧回答,愣神之中的邹四九突然面露恍然,随即眼中有莫名的精光往外滚滚直冒。

  “我懂你想干什么了!”

  邹四九竖起大拇指,挑眉笑道:“农序的人可是号称血肉百变,像什么雌雄转换不过只是手拿把掐的小把戏,就连雌雄同体也不是不行。啧啧啧,我是真没想到啊,你小子居然会好这口,真他娘的会玩!”

  踏。

  李钧脚步重重落下,霎时污水四溅。

  邹四九怪叫一声,撩起袍脚正要躲避跳开,却被突如其来的冰冷寒意直接冻在原地。

  “邹神棍,你确定你是真的懂了?”

  李钧侧头眯眼,眸光如刀,迎面劈来。

  “开开玩笑,别当真啊。”

  邹四九浑身汗毛陡然直立,一股强烈的惊慌瞬间充斥心头。

  他忙不迭收起脸上的猥琐笑意,话锋一转,满脸正色道:“不过有一说一,像槐国这种太‘明智’的人,我认为最好还是杀了比较稳妥。”

  “他活着比死了有价值。”

  李钧抬头看向头顶那条,被楼宇挤压成一条缝隙的天穹,淡淡道:“犬山城百户所在这座大城里,可是连一个眼线都还没有插下去。”

  “所以.你想要把槐国发展成犬山城的暗桩?”

  邹四九悚然:“他可是鸿鹄的首领级人物啊!你就不怕他什么时候再次反水,反咬你一口。”

  “养的狗会反咬主人,那是因为你没有把它喂饱。槐国会跟着鸿鹄混,也是为了吃口饱饭,这一点对于锦衣卫来说,不难。”

  李钧语气平静,“就算有天发现它真的养不熟,敢对主人呲牙咧嘴,那到时候再杀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毕竟冈山和犬山相距不远,而且诏狱可不会打烊歇业。”

  寒风料峭,吹人体寒。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

  邹四九双手交叉按在脑后,舔了舔嘴唇,“镰仓麾下总共有三个头领,你为什么选择他?就因为你看出来他会审时度势?”

  “不止。”

  李钧摇了摇头,“因为他还有那么点人性。”

  “一群没人性的家伙,就这么几个破烂的机械器官居然敢要老子这么多钱,迟早向戍卫局点了你们,把你们一网打尽!”

  一个脚步匆匆的身影和李钧擦肩而过。

  口中骂骂咧咧,兀自愤愤不平的老德在走出几步之后,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剧烈心悸,猛然回头看向身后。

  巷口之外,霓虹摇晃。

  冷雨敲打着两侧屋檐的铁皮,一阵当啷作响。

  那两个并肩而行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娘的,怎么会突然有种撞见虎鲨群的心慌感觉?”

  老德满头雾水,一脸不解的挠了挠头。

  或许是这一阵的疾驰牵动了伤势,一股强烈的痛楚从腹部伤口涌现,打断了他脑海中的疑惑。

  老德不再多想,当即捂着肚子,快步朝着巷子深处的医馆走去。

  “室南医师,我买好东西.”

  老德口中雀跃的呼喊声戛然而止,脸上的喜色顿时凝固。

  “哦,来了啊。”

  槐国垫着脚尖蹲在医馆门口,一手撩起前襟兜在胸前,另一只手则翻检着散落一地的药材碎片。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遇见入城打秋风的流寇了?”

  老德神色震惊,突然想起了刚才和自己错身而过的撑伞男人,怪不得自己会心有余悸,原来真是两个歹人!
  “室南医师,抢劫的人是不是才刚刚离开?!”

  老德不假思索道:“你放心,我记得他们的脸,我这就去戍卫局报官!”

  室南闻言,挑捡药材的动作猛然一顿,抬头深深看了一眼义愤填膺的老德,淡漠的眼眸浮出一丝笑意。

  “没人抢劫,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药橱柜子罢了,用不着报戍卫。”

  “怎么可能”    室南摆手打断他的话,眼神落在老德右手提着的一口铁皮箱子上,“我让你买东西,买到了?”

  “买到了!”

  老德被海风吹得粗糙的脸上,一不留神露出笑意。或许是察觉到场合不对,立马又给按捺了下去。

  室南语气放柔:“给我吧,我先给你看看能不能用。”

  “好。”

  老德将右手的箱子递了过去,左手攥着一叠不薄的宝钞跟在后面。

  室南微微皱眉,“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次就不收你的诊金了。”

  “不是,不是”

  老德脸上露出局促神情,轻声道:“先生你之前不是问我想不想改变吗?我在路上仔细想了想,终于想明白了。这捕鱼确实也不能捕一辈子啊,所以现在我决定了,我也想要”

  “你听错了,我没问过你。”

  室南闷声回道,劈手夺过老德手中的箱子,踩着满地狼藉,转身走进医馆。

  江户城,千户所。

  “大人,犬山城那边传来消息,镰仓麾下头领之一的槐国已经挖出来了。”

  鬼王达快步走进书房,对着那道埋在烟雾之中的身影拱手抱拳,说道:“不过李钧看样子不准备杀他。”

  “看来这小子的脑子里也不是全是肌肉嘛,终于开窍了,知道要给自己攒家底了,不错。”

  烟点明灭,苏策破雾而出,左手端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方盒,掐灭的烟头在其中堆积如山。

  “他有没有说接下来怎么办?”

  “没说。”

  鬼王达沉吟片刻,讪笑道:“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是不会这么轻易就离开冈山。”

  苏策似乎早有预料,闻言毫不意外,笑道:“你的意思是李钧会去找角木蛟的麻烦?”

  “以他的性子,是有可能会这么做。”

  “不是可能,是肯定。”

  苏策夹着烟头的手摆了摆,“李钧这小子虽然出身草莽,身上有股子从街头摸爬滚打上来的喋血匪气,但毕竟如今的环境不比当年武序鼎盛的时候,觊觎的人太多了,让他不得不收敛一身血性,做事有些太谨慎低调了一些。”

  “老夫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谁要是跟我结了仇还能活的过当天晚上,老夫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谨慎?还他娘的低调!
  这两个词能跟你们武序的人沾边?你们知道这四个字该怎么写吗?

  鬼王达把头埋在胸前,眼角一扯,两颗眼珠子顿成惨白。

  “看来大阪城杀余沧海这一次,算是把他点醒了,手脚终于算是能够放开一些了。”

  苏策用指头碾碎将要燃尽的烟蒂,插进那堆高耸的灰烬山上,捧在掌心之中,如同托塔。

  “要不然我这次的安排,岂不是等于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白费劲了?”

  鬼王达担忧道:“可他要是真宰了角木蛟,那可就弄死两名百户了,到时候咱们锦衣卫内部恐怕骂声不会小啊。”

  “骂就骂吧,男人一怕忘恩,二怕负义,什么时候怕过被人骂?”

  苏策全然不在意:“反正以后这座千户所都要交给他接着,他小子要是真头铁到一心要把这个摊子戳烂了,那他以后自己收拾就是了。”

  鬼王达苦笑:“您这么放纵他,是不是有点太”

  “你是想说吃相太难看对吧?”

  苏策冷哼一声,“这倭区锦衣卫都是老夫一手撑起来的,我看谁顺眼就给谁,谁能指指点点?”

  这么多年的共事,鬼王达早就摸清楚了苏策的脾性,两人相处也不是严格的尊卑分明。

  “我是担心上面。”

  鬼王达弹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花板。

  “兵部和北镇抚司是惹不起您,但可不一定会给李钧好脸色看。”

  “老鬼你放心,那群吃硬不吃软的东西就认拳头,到时候我带着李钧回一趟帝国本土,挨个问候问候他们就行了。”

  苏策一脸狞笑,“他们要是不服,就让他们派人来倭区接手,我倒要看看他们选的人屁股够不够大,能不能坐稳老夫的位置!”

  鬼王达看着眼前这个霸气横溢的老人,神色略显黯然道:“您真要退了?”

  “你摆出这副表情干什么,拿腔作调跟个女人一样。”

  苏策笑骂道:“我老啦,也累了。要是放在以往,我这个年纪都可以在门派里颐养天年。搞到现在还在抛头露脸,成天跟一群倭寇勾心斗角,这要是被我下面的兄弟们知道了,恐怕得笑得再死过去一次。”

  “那震虏庭的仇.”

  “应该是报不了了,不过这也没什么。”

  苏策语气洒脱,“我这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打的架没输过,想睡的人没少过。留着这点遗憾,转世投胎的时候也好有个方向,争取再当一次武序中人,和那些王八蛋再干上一辈子。”

  鬼王达抿着嘴巴:“如果独行武序真的是基因所钟,未来所在。那”

  “打住,门派武序的仇恨,让别人独行武序来帮你报,这不是笑话嘛。再说了,我要是这么干了,现在的所作所为落在别人眼中可就成了无利不起早了,说我苏策挟恩相迫?我丢不起这个脸。”

  “您刚才可说了,男人不怕人骂。”

  “.”

  苏策眯着眼睛,“没看出来啊老鬼,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是不是上次把你扔进药汤里泡脑子的时候,也给你泡开窍了?”

  嚓!
  一簇火苗从鬼王达指尖跳出,连同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纸质香烟一同递到苏策面前。

  “来,大人,卑职给您续上。”

  苏策冷哼一声,托塔夹烟,继续吞云吐雾。

  “对了,您之前让我去问的事情有结果了。”

  “嗯?”

  苏策眉头一挑,“那些东皇宫的神棍说了什么?”

  “四大公司这次冒死抢了道序这么多黄梁权限,恐怕是为了重建高天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