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在一旁碍手碍脚,老夫才好放开手脚,好好去会一会那些阔别已久的老朋友们。看看过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是我苏策的拳头变软了,还是他们的骨头长硬了!”

  苏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字里行间尽是霸气横溢。

  可这些话落在李钧的耳中,却没有听出那股酣畅淋漓的豪气,反而在心头滋生出一些难言的酸楚。

  自己眼前的这位老人,明明是可以拥兵自重的锦衣卫千户,却为了手下人能有活路,甘愿将自己经营多年的地盘拱手让人。

  明明是门派武序出身,一路行来却始终都在孤身独行。

  什么习惯了单骑陷阵,其实不过是因为并肩无人!

  “老头,不是我说你,都什么年纪了还这么好勇斗狠?打打杀杀的事情,交给我这种年轻人来做就是了。”

  李钧突然咧嘴笑了起来,两肩耸动,脊背伸展,如同甩开了压在身上的一副无形枷锁,伸手拿过苏策扔在桌上的烟盒,弹出一根给自己点上。

  “别人有这样那样的牵绊,你狠不下心,这个我能理解。但我可没有这些顾虑。”

  李钧笑道:“我这个人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浑身上下可就剩一个东西了。”

  “剩个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李钧猖狂笑道:“无敌!”

  “去伱娘个腿。”

  突如其来的放肆举动,并没有让苏策感觉到半点不爽,反而脸上笑意更甚。

  似乎两人相处,本就该如此。

  “看你这意思,是铁了心想跟我一条路走到了黑?先说好,敢在我面前蹦跶的人,至少都是序四以上,你小子不怕死?”

  “怕个锤子。”

  李钧嘴里跳出一句川渝口音,满身匪气,狰笑道:“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壳,哪个怕哪个?”

  苏策深深看了李钧一眼:“好胆!那就把你的刀磨快点,老子带着你割肉吃!”

  李钧听着这句话,点头打趣道:“这才对嘛,刚才那场会开得,扭扭捏捏,娘们唧唧的,我还以为老头你真已经刀枪入库,准备放马南山了。”

  苏策哈哈大笑:“读书人是越老越阴险,信教的是越老越难缠。像我这种人嘛,自然是越老越疯癫了,怎么可能越老越手软?”

  李钧眉头一挑,顿时心领神会:“那接下来,咱们就不讲规矩了?”

  “你以前讲过规矩?”

  苏策忽然脸色一板:“在你之前,倭区锦衣卫可从没有人敢越境袭杀同僚!”

  “我那次可是帮您老人家清理门户啊。”李钧一脸无辜。

  苏策冷哼一声,“那听你的意思,我还得感谢你了?”

  “分内之事,都是该做的。”

  李钧嘿嘿直笑,坐在苏策对面的身体探起大半,恭恭敬敬为老人再递上一根烟。

  “你小子的心思还是太重了一些,做事不够爽利。明明混的是独行武序,还玩什么谋定而后动?老夫要是你,在晋升序六的第一时间,就带齐人手去大阪城,直接把余沧海那王八蛋给乱刀砍死了!还他娘的搞什么孤身潜入?”

  苏策不屑道:“那次要不是余沧海足够废物,连反水都反不明白,要不然你小子早就被别人坑死在里面了。”

  被喷了一脸口水的李钧根本不敢反驳,只能硬着头皮小声道:“我这不也是担心如果太明目张胆的话,会给您老人家惹麻烦呀。”

  “就你这点麻烦老夫要是都顶不住,那我这些年在倭区就算是白混了!”

  苏策没好气骂道:“既然都知道了老夫会罩着你,那你在倭区还有什么好怕的?学别人做个安分守己的好人不容易,难道做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也这么难?”

  “大阪城那次也就算了,知道了那是自己的仪轨所在,敢于放手一博,也算是还有几分果决。但你居然能被阁皂山那些臭牛鼻子摸进自己的地盘闹事,还折了一个负责情报的总旗在别人手里,老子都替你觉得窝囊!”

  苏策指着李钧的鼻子骂道:“你宰了罗天那群人之后,难道不知道阁皂山还有个罗城在倭区?如果知道,你当时就不应该直接返回犬山城,而是该立马派人去摸罗城的下落,摸清之后,先下手为强!反正都得罪了,那就一个不留!如果你当时小子一次性把阁皂山的人都收拾干净了,还能有后面的事情发生?”

  老人连珠炮般的发问,听得李钧瞠目结舌,下意识连连点头。

  他原以为苏策是在敲打的做事不够稳妥,没想到竟是怪他胆子太小。

  这老头,真是比自己还要莽!
  “别人要跟你讲理,听得懂就听,听不懂那就打!如果决定要动手,就要彻底干死再停手。什么点到为止,那都是发现弄不死别人之后装模作样扯的淡!”

  苏策坐姿大马金刀,夹着烟的手掌凌空一挥:“你也别担心什么事后报复,他们摇人,你也摇,谁家还没两个老东西在背后撑腰了?老子这辈子打死的修士,算起来能让他们白玉京的地仙席位空出一小半,你信不信?”

  “信,当然信了。”

  李钧点头如捣蒜,嘴角却控制不住的翘起。

  “原本我准备打算将你送出倭区,给你找一条稳妥的活路,至少别被人抓去当个‘药人’,也算是了了我们爷俩的这段缘分。但既然你非要跟着我蹚这场浑水,那这一次,老夫就给你把这个底托牢固了!
  苏策朗声道:“我就一句话,只要我还是倭区锦衣卫千户一天,那我的规矩,就是倭区的规矩!”

  “今天这场会议,我不看下面人的是否有忠心恩义。但我要看看,在这种时候,谁会为了荣华富贵,连自己袍泽兄弟的一条活路都要抢!”

  苏策五指握紧成拳,重重落在桌面之上:“看看这些年来,老夫到底养了多少头白眼狼,把他们的心肺掏出来看一看,有多少是狼心,又有多少是狗肺!”

  李钧浑身汗毛直立,舔了舔嘴唇问道:“狼心狗肺者?”

  “杀!”

  “出卖袍泽者?”

  “杀!”

  苏策吐字铿锵,满脸杀气:“这些兄弟跟了我这么多年,为帝国出生入死。到了这一步,老夫必须保他们一个体面的结果!”

  “可如果那些儒教门阀连这点体面都不愿意给?”

  “那你就帮他们体面!”

  李钧吐出一口悠长浊气,脸上露出畅快至极的笑容:“您老放心,这事我拿手!”

  苏策话音陡然一沉,“至于咱们爷俩.”

  不等他话语说完,李钧便抢先出声:“先砍了人,再问前程!”

  “好!”

  苏策大笑一声,“从今天开始,你们犬山城百户所的行动直接向老夫一人负责,其他任何人无权指挥,你也不用理会!钱凤庭会在情报方面全力支持你,要什么装备你也可以直接跟鬼王达说。”

  “明白!”

  李钧起身肃立。

  “现在儒教门阀的人还没到,在这之前,你先去把一个跳梁小丑给老夫收拾了。”

  “谁?”

  “明智晴秀。”

  李钧离开书房之后,苏策缓缓从座椅中站起,转身负手,仰头凝视那副倭区全图,    “看了这么多年了,还没看腻啊?”

  一个中正平和的温润声音突然响起。

  听着这熟悉无比的声音,苏策根本不用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

  “看来你是又想挨揍了啊,忘记以前不敲门就进老夫书房的下场了?”

  “哈哈哈哈哈,那次之后,我在宣慰使衙门躺了足足一个月,当然记得了。”

  李不逢笑声爽朗,“不过您别说,我还真有点想再体验一次,毕竟以后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嘿”

  苏策微微侧头,一根烟便已经恭恭敬敬的递到嘴边。

  李不逢脊背微躬,右手捏着一簇火苗,左手弓掌护卫在侧。待香烟点燃之后,他后退一步,郑重其事的对着苏策拱手行礼。

  “这些年,多谢您老的照顾了。”

  “我可没照顾你什么,你是吏部的贵子,我是兵部的丘八,大家都不是一个系统的。倒是在别人眼里,我苏策可是一直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那都是愚人的想法,明眼人可说不出这样的蠢话。如果没有老爷子您的照顾,我恐怕早就死在别人的刀下了。”

  “你也别太自谦了,你一个儒序四的罪民区宣慰使,谁敢动你?”

  李不逢依旧躬身,深埋的头颅下传出清朗的声音:“鸿鹄敢,门阀敢,新东林党更敢!”

  “哎。”

  苏策无奈叹了口气,挪步靠近,在李不逢面前站定,伸手揽住他的手肘,“行了,起来吧。”

  “真要走了?”

  李不逢直起身来,点了点头道:“吏部调动的公文已经通过黄粱梦境下达了,要求我三日内启程返回本土述职。”

  “新东林党这些王八蛋,吃相是真够难看的!”

  苏策愤愤不平骂道,反倒是李不逢神情洒脱,轻笑说道:“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苏策张了张嘴,有心劝解,可最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了拍李不逢的肩头。

  “回去了也好,倭区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没什么好值得留恋的。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老夫一并帮你处理了。”

  李不逢笑道:“是有一些小事,不过已经安排好了。”

  “是犬山城的杨白泽,裴行俭的学生?看来你之前去见李钧就是为了这个事情?”

  李不逢见苏策一口道破他的盘算,脸上却不见半点意外,恭维道:“果然在倭区,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您老人家。”

  “你拍马屁的技术还是这么烂,以后回了帝国本土怎么讨上司的喜欢?”

  苏策笑骂一句,接着说道:“裴行俭和你,都是为数不多能进老夫眼睛的读书人,新东林党里要是多点像你们这样的人,帝国也不会弄成现在这般乌烟瘴气了。”

  “我和裴行俭要是进了新东林党,也就入不了您老的眼睛了。”

  苏策闻言一愣,随即莞尔笑道:“这倒也是,那潭污水的污染性确实够强。”

  “如果他这次选择要离开倭区,您老真的会给他一条活路?”

  李不逢突然开口问了一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可苏策却明白他的意思。

  “当然,老夫说话向来是一个唾沫一个钉。”

  苏策面露感慨:“不过如果他做出那样的选择,我会很失望。”

  “失望重振武序的希望不过如此?”

  “没那么上纲上线。我和李钧那小子只是两个武夫,还代表不了整个武序。”

  苏策摆了摆手,笑道:“顶多是失望自己识人不明,瞎了眼睛罢了。”

  “老爷子您”

  李不逢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还是太心软了啊。”

  “你小子这句话听起来可像是在骂人啊。”

  苏策打趣一句,接着缓缓道:“仁义礼智信,这五个字虽然是你们儒序当年用来蛊惑武序门派的繁文缛节,但其中的这个‘义’字,我却很赞同。”

  “可您这些年经历的可大多都是‘不义’啊。”

  “那又如何?难道被蛇咬过,就要恐惧不过是死物的绳子?”

  苏策笑道:“老夫就是个实打实的粗人,不是智者,所以也不会千虑,所以这辈子看错的人很多,不过我也没吃亏,那些不义的人,最后都死在了我的手上。武序一腔热血,这个‘义’字不能丢。所以我看谁顺眼,那就得帮。当年刚来倭区任职的你是这样,现在的李钧,也是这样!”

  李不逢沉默良久,轻声道:“这个人,老爷子您看的很准!”

  苏策打趣道:“能从你嘴里得到这样的评价,不容易。”

  言止于此,似乎再无可说。

  “我这次来,就为了跟您道别。说完了,我也就该走了。”

  “去吧,抽了身,就不要再回头了。”

  在苏策平和的目光中,李不逢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突然,已经走到门边的身影却停下了脚步。

  只见李不逢缓缓摘下头顶的儒冠,双手捧着放着一旁的几案上,然后双膝弯曲,竟对着苏策跪地叩首。

  “后辈李不逢,感谢苏老多年庇护之恩!”

  这一次苏策并没有闪躲,而是安坐于椅中,堂而皇之受了李不逢这一叩拜。

  “如果您愿意离开倭区”

  李不逢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李不逢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为您找到一处落脚。”

  “老夫这尊神太大,帝国上下没有哪座庙能够容得下。”

  昏暗的光线中,一颗火点在烟雾中忽明忽暗。

  “我就在这里,大开家门,体面的等着远方的朋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