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大日悬挂在泡满尸体的血河上,狼烟笔直插在远处的孤城中,爆炸的隆隆余音冲进晚风,回荡在这片荒芜的废墟之上。

  苏策依旧坐在那把椅子之中,指间的烟蒂还在升腾着淡淡青烟,哪怕此刻坠入佛国之中,依然从容淡定。

  在他的周围,是无数折断的倭寇家徽旗帜,是密密麻麻的弹壳和崩裂的兵器碎片。残肢断骸堆积如山,数不清的秃鹫盘旋落下,迫不及待加入这场分食血肉的盛宴。

  一面残破不堪的大明龙旗插在苏策身后,金属质地的杆身上密布裂纹,旗面无力地向下垂落。

  “桑烟寺佛序三浮屠主,弥乐,见过苏雄主。”

  身穿大红番袍的女僧垂眸敛目,合十于身前的双掌上刻满红色的降魔经文。

  “青城山道序三黄粱仙,良稷,见过苏雄主。”

  眉峰两端分刻太极阴阳鱼的年轻修士抱拳稽首,恭敬开口。

  “龙虎山道序三黄粱仙,张希量,见过苏雄主。”

  “行,合情合理。现在礼也见了,闲话也说了,开始做正事吧。”

  而且现在千户所的人已经被彻底打散,分割包围,只能依靠着千户所周围的巷道和楼宇勉强抵抗。

  钱凤庭低喝一声,率先冲出掩体,一头扎进街对面的巷道之中。

  耳边回响的枪声已经有了衰弱的趋势,这表明存活的锦衣卫已经越来越少。

  “那作为交换的条件,就是老夫的这条命了?你是想用我的死把你们三个推上序三巅峰,甚至从我身上找到那一丝晋升序二的机会?”

  老人自椅中徐徐起身,身后那杆龙旗忽然迎风展开,在风中漫卷旗身,猎猎作响!
  啄食血肉的秃鹫惊恐的抬起头颅,惶然振翅,惊起一片黑影!
  “震虏庭,苏策。”

  “是。”女僧开口回答。

  远处的孤城掀起惊天动地的呼喊,卧着天边的红日终于欣慰的闭上双眼。

  事态进展到这一步,钱凤庭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明王和刘典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负责组织叛军进攻的人是松江城百户鹿羽。

  “是。”老道的话音如一声闷雷炸响。

  听到这句话,钱凤庭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

  “大人,通讯传音还是处于屏蔽状态,根本无法联系到其他的户所。”

  咔哒。

  钱凤庭强压着心头的恨意,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背靠着一面断壁,一边装填着子弹,一边开始审视当前的局势。

  “是。”良稷一脸苦笑。

  最后一颗子弹推入弹匣,钱凤庭拉动枪栓,抬起衣袖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往日温文尔雅的五官上尽是弥漫的杀意。

  道袍上绣有龙虎图案的黑衣老道神情肃穆。

  步履踩过,发出啪啪的声响,抽离之时带出根根分明的血丝,如同是亡魂在劝阻挽留着前行之人。

  老人一如当年身处倭区战场,一字一顿报出自己的身份。

  他作为千户所负责情报工作的副千户,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中,对明王和刘典做的这些小动作根本毫无察觉,甚至直到鹿羽已经带人进入江户城,他才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叛变。

  “不敢在现世之中与您交手,所以用了这些下作的手段,希望苏雄主见谅。”

  “佛道两序是已经决定放手让张峰岳完成他破二进一的第一步了?

  苏策笑道:“怕我不给你兵解的机会?”

  转过一处巷口,一道寒光直冲面门而来。

  面对并肩的仙佛,形单影只的苍老武夫单手起势,一拳向前!
  轰!
  轰!
  钱凤庭纵身前扑,躲开一枚火龙出水的轰击,落地瞬间就势翻滚,举枪连射,将那名偷袭的敌军头颅轰碎。

  巷道幽长逼仄,已经冰冷的尸体倒在粘稠的血泊之中。

  “都跟我走!”

  钱凤庭心中的焦虑烧得他嘴唇发干,奔袭的脚步越发急促。

  此刻千户所所在的街区已经彻底沦为厮杀的战场,以鹿羽为首锦衣卫叛军和刘典麾下的门阀私兵将千户所众人被围堵在一片狭小的区域内,被切割成一支支零散的小队。如果再没援军,千户所全军覆没只是迟早的事情。

  就在话音落地的瞬间,一声巨响蓦然冲天而起。

  就在这方天地彻底昏暗的一瞬间,仙人起剑,菩萨怒目。

  手下一名锦衣卫躲在掩体之后,朝着钱凤庭大声吼道。

  “江户已破,倭国覆灭!!”

  在眼前支援不能抵达的情况下,唯有斩首鹿羽,才能够减缓叛军的攻势,减轻目前千户所众人面临的压力。

  苏策吐出口中最后一口烟,指间弹出的烟头带着一抹将熄的火光,落进饱饮鲜血的土壤之中。

  自己造成的错误,只能用自己的命去雪耻。

  敌强我弱,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叛军不止是兵力人数上占优,在武器装备方面更是比千户所还要精良不少。

  钱凤庭似乎早有预料,在寒光及身的瞬间仰身滑步,刀光贴着他的鼻尖一掠而过。钱凤庭拧腰转身,拔起早已经上膛的枪口,顶向偷袭的黑影。

  苏策看着面前三人,朗声笑道:“看来这次你们两家和新东林党都下了血本啊,居然用三名序三来送我这个半边身子已经埋入黄土的老头最后一程。还不错,算是给足了我面子!”

  自称良稷的青城山道序表情略显黯然,似乎对于将苏策拉入佛国心怀愧疚。

  砰!
  刺目的枪火在黑暗的环境中不断明灭,明暗交错的光线之中,狰狞的面容亮起又暗去,猖狂的笑意始终萦绕不散,愤怒和嗜血的视线彼此碰撞,猩红的血水喷洒飘扬。

  落空的子弹无力的冲上高空,一记势大力沉鞭腿扫在钱凤庭的肩头,身形不受控制趔趄后退。尚未站稳,身后又有利器破空,呼啸袭至。

  噗呲!

  一把匕首深深刺入腰眼,钱凤庭却浑然不觉,悍勇无比的强行拧转身体,枪口顶住对方的下颌,扳机一扣到底。

  枪焰照亮一双惊恐的眼眸,炽热的子弹下一刻便破颅而出。陷入近身肉搏之中的钱凤庭毅然选择丢弃枪身粗重的虎贲,探手拔出背在身后的绣春刀,电光火石之间挥刀连续劈翻数人。

  又是一声利器没入血肉的瘆人声响,钱凤庭挽臂夹住已经嵌入身体之中的刀刃,在对方弃刀后退之前,抬脚踹断对方的小腿骨,错步绕至身后,手中沾满鲜血的锋刃贴在这名变节的锦衣卫的喉咙之前。

  “唔”

  钱凤庭呛出一口鲜血,刺骨的剧痛终于在此刻抓住机会席卷而上,却还是没能将这位往日一贯温文尔雅的老书生掀翻在地。

  “居然能在这种环境里碰上你,真是太巧了,你说对吗,钱副千户。”

  跟随钱凤庭行动的锦衣卫已经全部沦为冰冷的尸体,一名身形挺拔的男人站在血泊之中,口中发出一阵戏谑的笑声。

  赫然正是钱凤庭准备带人实施斩首的目标,松江城百户鹿羽!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没弄明白,你说倭区锦衣卫上千号人,苏策为什么要让你和鬼王达两个老废物来坐副千户的位置?”

  “就因为伱们足够忠诚?还是因为你们窝囊到没有野心?”

  鹿羽抖腕震刀,对钱凤庭刀下跪地的下属视若无睹,踏着横流的血水步步逼近:“既然都端着锦衣卫这碗刀口舔血的饭,那就要看谁的刀快,谁的拳硬。恩义公平只是狗屁,利益好处才是我们这群帝国流徒真正想要的东西,苏策他真是老眼昏花了!”

  刺啦
  刀口一寸寸割断颈骨,那名锦衣卫叛徒浑身颤栗不止,双手奋力扒拉着按在自己头顶的手掌,眼中的惊恐绝望逐渐被弥漫的死寂取代。    咚。

  无首的尸体扑倒在地,像是一個装满液体的倾倒的瓶子,鲜血从颈部的伤口中泊泊流出。

  抛出的断首落在鹿羽脚前,却被他轻描淡写的踢开。

  “凭你一个到老都不过只是序五,甚至快要跌落序六的货色,也想来斩我的首?”

  原来不止是下面的户所早有变节的迹象,就连刚才跟随自己的锦衣卫中竟也有对方的人。

  我这个副千户,还真是废物啊。

  钱凤庭笑容苦涩,一张覆满血痂的脸上尽是落寞和愧疚。

  “千户,老钱对不起你,我先走一步了!”

  心中的自语落地的瞬间,钱凤庭脸上的神情猛然变得狰狞,扬手掷出长刀,脚尖挑起掉落在地上的虎贲。

  噗呲!

  掌心刚刚传来枪械冰冷的触感,一截刀身便已经没入自己的胸口,抽干了钱凤庭浑身的力气,头颅无力垂下,抵着对方的肩头。

  “唔”

  一口口鲜血不断呕出,喷洒在鹿羽的衣衫上。

  “知道吗?我早就想杀了你们。你只是第一个,接下来是鬼王达,然后是李钧,最后是苏策。我要亲眼看着你们一个个死去。”

  鹿羽的瞳孔深处泛着金光的光芒,右手缓慢转动着刀柄,专注的聆听着钢铁在血肉中搅动的声音。

  “知道为什么吗?”

  淋漓的血水从破出后背的刀刃上不断流下,钱凤庭双手抓着鹿羽的衣领,涣散的眼眸死死盯着对方。

  “因为你们死了,我就能活的很好,很好啊!哈哈哈哈哈.”

  鹿羽放声大笑,松开刀柄,抬手推开钱凤庭。

  就在这时,他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嘶鸣。

  口中的笑声戛然而止,鹿羽蓦然抬头。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一头巨大无比的鲸鱼从宛如深海的夜幕中无声无息的跃出,腹部的甲片渐次打开,一个个细小的黑影如雨落下。

  而发出那道嘶鸣声的东西,赫然正是一枚直奔此处的炮弹!

  轰!
  剧烈的爆炸吞没这条巷道,席卷开来的冲击将方圆数十丈夷为平地。

  熊熊燃烧的烈焰中,一道恶鬼的身影缓缓浮现。

  鹿羽全身的仿生皮肤已经被烧灼干净,裸露出的械体上沾满黑色的硝烟。可尽管外形狼狈不堪,但他依旧没有死,甚至不过是受了点轻伤而已。

  “怎么还有其他墨序的人掺和进来?”

  鹿羽凝望着半空中的庞然大物,仔细听着耳边响起的命令。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安排剩下的人撤往保护四座逐鹿台。”

  通讯传音还未结束,一阵如同野兽低吼的沉闷声响突然从周围的火海中传来,鹿羽猛然转身回头,就看到一辆乌骓嘶吼着破焰撞出!

  车身之中,谢必安双目一片赤红,范无咎表情狰狞可怖。

  咚!
  乌骓如同一头陆行凶兽,车头顶着鹿羽的身躯不断狂奔,狠狠撞进一栋在大火中摇摇欲坠的房屋。

  滋啦!

  疯转的轮胎磨擦出一股股白烟,不断碾压着嵌入墙壁之上的鹿羽。

  “超频.”

  藏于钢铁骨骼之中的械心疯狂颤动,飙升的嗡鸣声将车中之人的怒意彻底引爆!

  “我超你妈的头!”

  副驾驶位置上的范无咎一脚踹开挡风玻璃,探出的身形踩在引擎盖上,手中的虎贲对准鹿羽的头颅,扳机一扣而下!

  在鹿羽的视线之中,黑色枪口内旋转的膛线在此刻清晰无比,道道盘旋宛如一个无尽的旋涡。随着一声咔哒轻响,旋涡的最深处的黑暗中猛然跳出一抹光亮,一颗前端尖锐破甲子弹在升腾的火焰中不断飞旋,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砰!砰!砰!
  鹿羽交叠双臂分别挡在头颅和械心之前,藏于其后的眼眸中目光自信。

  只要扛过了这一片金属浪潮,自己就能
  心中的念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一柄长刀如闪电般洞穿他的手臂,余势不止,接连贯穿胸膛的械骨,还有那个躁动的械心。

  锵!
  鹿羽双眼涣散,沿着刀身一寸寸抬起,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凶恶面容!

  “械心恶来..超频!”

  “切断整座江户城通讯的屏蔽,终于消失了.”

  鲸背之上,赵青侠双拳紧握,此刻和墨骑鲸共享的视野他可以无视遮天蔽月的滚滚硝烟,将身下的战局一览无余。

  他看见了无数渺小如蚁的身影从沦为残骸的建筑之中冲出,在肆虐的大火中悍不畏死的搏杀。

  在将要崩塌的千户所大楼前,半边身躯已经被炸残的鬼王达依旧顶在阵线的最前方。

  他看到了从外围杀入的金泽和首里两城锦衣卫,穷奇手持绣春刀径直撞入门阀私兵之中,冲出不过十丈便已经浑身是血。在他身后,是双持虎贲的豹尾,脸上狂放的笑意如同化作笑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还有那道被锁链束缚,时时刻刻饱受雷霆轰击,却依旧岿然不动的暗金甲胄。和挡在他身前,身裹黑焰,一次次在斩马刀下后退,又再次持枪上前血战的身影。

  有光影掠过眼角,赵青侠转眸看去,是李花跪在自己的肩头,伸出双手想要试图捧住掉落的水滴。

  而她自己的小脸上,却早已经泪水盈眶。

  “我是墨序赵青侠。”

  赵青侠起身站在墨骑鲸头顶,迎着宛如刀割般的狂风,口中传出的话音如同山峦般坚定不动。

  “此刻束缚蚩主和苏千户的锁链,是墨序矩子堂中部分院的造物,源头基础是锁链末端的四具特殊墨甲‘逐鹿台’,只有将其摧毁,才能解开束缚。现在,我需要有人配合我一起进攻。”

  “西南方位,邹爷我来!”

  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却是最先响起。

  “东南方位,袁明妃。”

  “西北,陈乞生!”

  “东北,赵青侠。”

  吼!
  “犯我兄弟者,必杀之!”

  墨骑鲸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鲸吼,收缚于身体双鳍伸展成翼,切换为鹏鸟之身,直扑那座位于东北方位逐鹿台。

  赵青侠立身于鹏背上,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痕,轻声自语。

  “谢谢您,老师”

  (本章完)